凯恩斯笑着点了点头,完全不在乎自己其实是一个被囚禁在穴地里的俘虏。他们对他并没有什么怨恨。他很清楚,除非弗雷曼人能够接受他,决定完完全全地相信他,不然的话他永远也不可能活着离开穴地。如果他能融入这个族群,那么他们之间就不会再有任何秘密。而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如果弗雷曼人最终还是决定处死他,那么对一个死人来说,也就无须保守什么秘密了。
在此之前凯恩斯已经见识过了穴地里的隧道、食物储藏室、守卫森严的供水系统,甚至还有瓦努伊亡者蒸馏器。他着迷地观察这些饱经沙漠风霜的男人所组建的家庭,每个男人都有好几个妻子。他目睹着他们向夏胡鲁祷告。然后开始在脑海中勾勒出这个穴地里文化、政治和家庭关系的大致情况,但要想弄清楚这些因素之间的微妙关系,了解几代人之前男性弗雷曼人所承担的责任和义务与现在相比有何细微差别,则需要花上数十年的时间。
“我想去岩顶。”凯恩斯想起了他作为帝国行星学家的职责,于是说道,“如果能从我的车上取回一些设备——我想那些东西应该还在吧?——我打算在这里建立一个气象站。我们必须从尽可能多的独立观测点收集气象数据——比如气温变化、大气湿度以及风向等等。”
图洛克看着他,既惊讶又觉得难以置信。然后他耸了耸肩说:“好吧,如你所愿,行星学家。”图洛克了解穴地长老们因循守旧的作风,因此对这个充满激情、却不怎么聪明的人将来的命运而感到悲观。这个凯恩斯到现在还一心扑在工作上,简直就是白费劲。但如果这样能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开心一点的话……
“那就来吧,”图洛克说,“穿上你的蒸馏服。”
“呃,我们只需要出去几分钟的时间。”
图洛克皱起眉头,瞪着他,看上去表情很严厉,比实际年龄显老多了:“呼出的水分蒸发到空气中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我们没那么富裕,浪费不起水。”
凯恩斯耸了耸肩,穿上了他那件皱巴巴且表面光滑的蒸馏服,然后花了些时间把所有的密封装置都弄好,不过动作很是笨拙。图洛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实在看不过去,只得出手相助,告诉他穿蒸馏服最简便有效的方法,并且帮他把蒸馏服上的装置都调整到最佳效果。
“你倒是买了一套很棒的蒸馏服,一看就是弗雷曼人制作的,”年轻人承认道,“至少你眼光还挺不错。”
凯恩斯跟着图洛克来到了存放他那辆地行车的库房,这里原本是弗雷曼人的一处生活设施。他的设备和仪器都被放在洞穴地面一个敞开的箱子里,接受检查和分类。毫无疑问,穴地里的居民们一直在试图弄清楚这些东西该如何使用。
他们还是打算要杀我,凯恩斯心想,难道他们没听到我说的话吗?奇怪,即使这么认定,他也没有丝毫沮丧,也没有一丝惧怕。对他来说,只有知识才是挑战。他并不打算放弃——因为还有太多事情要做。他必须要让他们明白他的想法。
在这一堆杂物当中,凯恩斯找到了他的气象设备和仪器。他把那些部件夹在胳膊底下,但是并没有说明他要用这些东西做什么。他知道弗雷曼人有一种集体思维:个人所拥有的东西是属于整个集体的。由于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独来独往,一切都只依靠自己的能力,所以他觉得弗雷曼人的这种心理让他很难理解和接受。
图洛克没有提出要帮他搬运设备,只是带着他一步步爬上陡峭的台阶。这些台阶都是沿着石墙粗凿而成的。凯恩斯气喘吁吁,但并没有任何抱怨。前面领路的向导替他移开了许多路障、挡水板和门封条。图洛克回头瞥了一眼,看看那位行星学家是否跟了上来,然后加快了脚步。
最后,他们从碎石遍布的山顶裂缝中钻了出来。年轻的弗雷曼人靠在岩石的阴影处纳凉,而凯恩斯则直接走到大太阳底下。周围的石头都是铜褐色的,有几处石头上有变色的地衣。这是个好迹象,他心想。因为这就是生态系统存在的印迹。
他凝视大盆地一望无垠的广阔远景,看到了一座座沙丘。这些沙丘呈灰白色或棕色,说明是新分解的岩石颗粒。另外还有一些沙丘呈奶黄色,说明年代久远,沙粒氧化。
从之前见到的沙虫,以及富含香料的沙子里夹杂着大量浮游生物等种种迹象来看,凯恩斯知道沙丘已经具备了复杂生态系统所需要的环境基础。他确信只要在合适的环节做一些关键的改动,推动生态系统形成的进程,这个休眠的沙漠之地很快就会苏醒,重现生机。
弗雷曼人是可以做到的。
“喂,帝国来的人,”图洛克从阴影中走出来,问道,“看你这么专注地望着沙漠,你究竟看见什么了?”
凯恩斯没有回头,只是径自回答:“我看到了无限的可能。”
穴地深处的一个封闭的房间里,枯瘦的海纳尔坐在一张石桌前,他那只独眼怒目而视。这位穴地耐布面前的议会长老们大吵大嚷,互不相让,他自己却始终独坐一旁,不参与这场激烈的争论。
“我们知道这个人是忠于帝国的,”一位名叫耶拉斯的长老说,“他是为帝国卖命的。你们也看过他的档案。他也是作为哈克南家族的客人来到沙丘的。”耶拉斯的左耳垂上戴着一个银环,他在一场决斗中杀死了一个走私犯,这银环是从死者手里夺来的战利品。
“那并不能说明什么,”另一位长老阿利德反驳道,“难道我们弗雷曼人就不能穿别人的衣服,戴别人的面具,装作其他人了吗?当环境需要,这就是一种生存的手段。在所有人当中,你最应该知道不能以貌取人。”
迦尔纳,一位看起来老态龙钟,一脸疲惫之色的长发老者,用长长的手指托着自己尖尖下巴,说道:“最让我生气的还是那三个蠢小子,在那个行星学家帮他们打败哈克南士兵,救了他们之后,竟然把他带到了穴地里来。只要有点儿脑子的正常人都应该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个人也杀了,连同那六个士兵一块儿,弃尸荒野……当然,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应该这么做。”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些毫无经验的年轻人,真是缺乏锻炼。就不应该让他们单独去沙漠的。”
海纳尔则嗤之以鼻道:“你不应该这么指责他们,迦尔纳。在道义上,他们有责任。毕竟帕多特·凯恩斯救了他们的命。就连那三个毛头小子也知道,他们欠了他的水债。”
“但是难道他们对红墙穴地和我们的族人没有义务和责任吗?”长发老者迦尔纳依然坚持己见,“他们只不过是欠了一个帝国侍从的债,难道比忠于自己的族人还重要吗?”
“问题并不出在那几个孩子身上,”阿利德打断了他的话,“欧姆、图洛克和斯第尔格已经尽力了。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决定这个行星学家的生死和命运。”
“他就是个疯子,”第一个长老耶拉斯说,“你们听见他说的那些话了吗?他希望能在沙漠里培育出树木,开发出水源、灌溉系统和农作物来——他想要创造出一个绿色星球来替代沙漠。”他哼了一声,然后摩挲着耳朵上的银环,“要我说,他简直就是疯了。”
阿利德若有所思地皱起嘴巴,说道:“经过几千年的流浪漂泊,我们终于来到了这里,并定居下来,生活至今——所以我们有什么理由轻视和嘲笑一个人对天堂的追求和梦想呢?”
耶拉斯皱起眉头,但还是接受了他的这番话。
“也许凯恩斯是个疯子,”迦尔纳说,“但疯狂的人往往都是天才。也许正是因为他足够疯狂,才能听到神的话语,而我们这些凡人却听不到。”
“这个问题是我们无法做出回答和决定的。”海纳尔说。这位耐布最终用威严的声音,把讨论的焦点重新拉回到正题上来,“我们要选择的不是神的话语,而是我们穴地的生存之道。帕多特·凯恩斯住在我们隐秘的住地里,看到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按照帝国的指示,只要他有所发现,就必须向凯坦星发送报告。所以对我们来说,这是巨大的危险。”
“那他所说的那些关于沙丘上的天堂呢?”阿利德问道,他仍然极力为那个陌生人而辩护,“开阔的水域,绿草遍地的沙丘,枣椰树成林,沙漠上到处是灌溉的农田。”
“那全都是胡扯,”耶拉斯怒斥道,“那个人对我们弗雷曼人和沙丘了解得太多了。他绝不可能为我们保守秘密的。”
坚持不懈的阿利德再一次试着替凯恩斯说话:“可是他杀了那些哈克南人。对我们弗雷曼人以及我们的穴地来说,不也欠了他一笔水债吗?因为他救了我们部落里的三个族人。”
“我们什么时候又欠帝国的债了?”耶拉斯又拉了拉自己的耳环,问道。
“那些哈克南人,人人得而诛之,”迦尔纳耸了耸肩,用另一只手握住尖尖的下巴,“我自己就杀过哈克南人。”
海纳尔倾身向前,说道:“好了,阿利德——关于沙丘变成绿洲的说法,你有什么看法?你倒是说说那么多的水从何而来?那个行星学家所说的这种事情,他到底能做到吗?”
“你没听他说吗?”迦尔纳用嘲讽的语气回答道,“他说水就在这里,远远超过我们辛苦积攒并赖以生存的那点儿可怜的水量。”
耶拉斯扬起眉毛,哼了一声:“哦?我们弗雷曼人在这沙漠里已经生活了一代又一代,都没有找到水源,这个人来到我的世界才一两个月,就已经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珍贵的水源了吗?难道赤道上会有绿洲吗?哈!真是笑话。”
“但他的确救了我们的三个族人。”阿利德依然坚持到底。
“那三个蠢货打得过哈克南人。我觉得那个人没有义务去救他们。而且他也见过晶牙匕了。你知道我们的规矩:见晶牙匕出鞘者必死……”迦尔纳的声音渐渐低下来。
“如你所说。”阿利德不得不承认道。
“众所周知,这个凯恩斯喜欢独自旅行,去探索那些荒无人烟的地方,”海纳尔耸了耸肩,说道:“如果他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没人会注意到的。哈克南人和帝国官员都不会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毫无疑问,对于他的消失,最后只会被解释为是一场单纯的意外。毕竟这里环境恶劣,不是宜人之地。”迦尔纳说。
耶拉斯只是笑了笑:“说实话,哈克南人巴不得赶紧甩掉这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呢。如果把他杀了的话,我们自己也就没有危险了。”
一时间,尘土飞扬的空气中笼罩着一股寂静。“没错,肯定会是如此,肯定的,”海纳尔站到了桌子前面,“我们都知道只有这个结论了,不可能有其他的答案,也不可能有任何理由能改变我们想法。总之,我们必须保护穴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无论要背负多大水债。”
他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凯恩斯必须死,这就是我们的决定。”
* * *
我们探索了二百三十八颗行星,其中许多行星上只有少量可居住区域(见另附星图)。被勘探出的有价值原材料都在资源调查表上一一列出。许多星球都值得进行再次勘察,以期发掘矿产或作为可开发的殖民地。然而,正如在之前的报告中所述,此次探索行动中并没有发现任何香料。
——独立侦察队,第三次远征,呈交给皇帝冯迪尔·科瑞诺三世的报告
哈什米尔·芬伦贿赂了老埃尔鲁德的侍卫和随从,安排了一场所谓“与一位十分重要但意想不到的代表”的秘密会面。这个长着一张黄鼠狼脸的男人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以及铁板一样的意志,操纵了皇帝的日程安排,故意留出来空隙并加以利用。三十多年来,芬伦一直频繁地出入王宫,由于与太子沙达姆的关系极为亲密,因此他成了一个十分有影响力的人物。通过各种威逼利诱,他成功说服了每一个他需要说服的人。
并且丝毫没有引起老埃尔鲁德的怀疑。
当特莱拉代表按照约定时间到达时,芬伦和沙达姆——这个表面上是个对官僚制度求知若渴的学生,实际上是一心想夺权篡位、密谋称帝的野心者——已经出现在觐见厅里了。埃尔鲁德觉得让他们来到觐见厅,是为了帮助他们了解国家大事,却不知道那两个年轻人一直在背后嘲笑他。
芬伦凑近太子,在他耳边悄声说道:“这下子有意思了,嗯哼?”
“好好看,认真学。”沙达姆一本正经地说道,然后扬起下巴,暗暗窃笑。
宏伟的浮雕大门打开了,黑色的塑石和晶莹的雨晶闪亮夺目,上面还蚀刻着格拉万金属。穿着灰黑色制服的萨多卡卫兵站姿笔挺,对刚刚到来的陌生人格外警惕。
“好戏开始了。”芬伦说。他和沙达姆愈加难掩笑意,窃笑不止。
身着制服的侍官上前一步,用一种像是经过处理的,类似电子翻译器的声音高声宣读:“尊敬的皇帝陛下,至高无上的万界之王——贝尼·特莱拉的代表,希达尔·芬·阿吉迪卡大师,应您的要求前来私下与您会面。”
一个灰白色皮肤,侏儒一样的男人紧接着傲气十足地走进大厅,两侧是脸色苍白的警卫和他的贴身侍从。他那双穿着拖鞋的双脚疾步走在光滑的石头地板上,所到之处人们无不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王庭之上,所有的人无不惊讶万分,并且面露厌恶之色。宫廷内侍艾肯·海斯班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愤怒地站在宝座后面,怒视着皇帝的日程调度官,似乎察觉到这是一个有意安排的阴谋诡计。
坐在巨大宝座上的埃尔鲁德九世也突然身子前倾,要看他的日程表。
芬伦心中暗想,这个老家伙也许会因为太过惊讶,反而能更专注地听来者讲话。内侍艾肯·海斯班目光锐利地看向芬伦,似乎看穿了什么,但芬伦只是一脸温和,投以好奇的目光作为回应。
特莱拉的代表阿吉迪卡耐心地等待着,毫不理会周围的窃窃私语和喋喋不休。他脸形瘦长,鼻子长,黑色的尖胡子像一把铲子似的从下巴上的颏裂处突了出来。紫褐色的长袍显出阿吉迪卡那尊贵的气质。他的皮肤看上去很粗糙,手上有一些苍白褪色的斑点,尤其是在手指和手掌上,似乎是由于经常暴露在烈性的化学物质中,导致皮肤中的黑色素被中和了。尽管这位特莱拉的大师身材矮小,但他还是信步前行,仿佛他有充分的权力进入凯坦星的帝国王宫觐见厅。
沙达姆在大厅的侧边仔细端详阿吉迪卡,忍不住皱起鼻子来,因为那位大师身上散发出来一股特莱拉独有的食物气味,那股臭乎乎的味道萦绕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愿唯一真神的光芒穿透帝国上空所有的繁星,照耀于您,尊敬的皇帝陛下。”希达尔·芬·阿吉迪卡走到巨大的哈葛尔石英宝座前,双手合十,鞠躬致意,引用《奥兰治天主圣经》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