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他的探索生涯里,作为维尔纽斯家族未来统治者的隆博,始终对那些蠢蠢欲动的工人选择视而不见。现在雷托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老公爵坚持要让自己的儿子学会体察民情,了解民意了。“孩子,统治的核心要领就是,不要超越人民所能容忍的限度,”保卢斯曾经对他说,“不过庆幸的是,大部分民众都不知道这一点。如果你是个足够优秀的领导者,那么你的人民就不会提出质疑。”
似乎被雷托这戏剧性的消息和狼狈样子弄得有些尴尬,这个头发蓬乱的年轻人于是俯视起下面生产车间里那一群群忙碌的工人来。看上去一切都似乎很平静,工作还是照常进行。“雷托啊,雷托……”隆博伸出胖乎乎的手,指着那些看起来十分满足于现状的下层阶级,“这帮次人连自己晚上吃什么饭都无法决定,更别说团结起来发动叛乱了。主动性……对他们来说,有点过于超出能力范围了。”
雷托摇了摇头,他依然气喘吁吁着。那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粘在前额上。虽然他现在安全了,但身子却比之前更不稳当,一下子瘫坐在隆博私人房间里的一张舒适椅子上。在刚才逃命时,他所有的反应都是出于本能。而现在虽然想放松下来,但心还是怦怦地跳个不停,无法控制。隆博的早餐托盘上有一个高脚杯,里面是酸酸甜甜的西缀特果汁,雷托一把拿过那杯果汁,喝了一大口。
“我只是把我所看到的事情据实相告,隆博,并不是在危言耸听。我看过太多的真实情况,足以辨别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他倾身向前,灰色的眼睛直视着他的朋友,目光灼灼,“我跟你说,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次人们在谈论要推翻维尔纽斯家族,要拆毁你们所造的这一切,然后把伊克斯占为己有。他们正在准备暴乱啊。”
隆博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着他说出这个笑话的梗:“好吧,我会转告我父亲的。你也可以把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告诉他,呃,我相信他会进行调查。”
雷托沮丧地垂下肩膀,心想要是维尔纽斯伯爵选择无视这件事怎么办?等事态一旦发生变化,一切就来不及了。
隆博掸了掸他身上那件紫色的外衣,笑了笑,然后困惑地挠了挠头。他似乎尽力使出了极大的耐心才重新提到这个问题。显得真的很困惑不解:“可……如果你刚才去了下层的话,雷托,那你应该能看到我们是怎么照料这些次人的。我们给了他们食物、住所、家庭和工作。当然,大部分的利润可能的确都被我们拿走了……但事情就是这样运转的,这就是我们的社会。我们不会虐待我们的工人。所以他们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也许他们有不同的看法,”雷托说,“身体上的压迫不是虐待的唯一方式。”
隆博爽朗地笑了,伸出手来道:“来吧,我的朋友。正好咱们今天有一堂政治演讲课,咱们可以把这件事当作一个话题来进行讨论。”
雷托跟在隆博身后,心急如焚,但更多的还是忧心忡忡。他担心伊克斯人看不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而只是把它当作一个有趣的政治话题来讨论。
多米尼克·维尔纽斯此时正在大王宫最高一座的尖塔上,统治这个隐藏在地下深处,不为外人所见的工业帝国。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在他球形办公室的透明地板上来回踱步。办公室像一个华丽的水晶球从洞顶垂悬下来。
办公室的墙壁和地板是由伊克斯玻璃建造而成的,堪称完美无瑕,没有一丝接缝,也丝毫没有扭曲和变形。他看上去就像是行走在空中,从他的领地上空飘过一般。他时不时停下脚步,感觉自己像个高高在上的神,凝视着自己的宇宙。他伸出一只手,长满老茧的手掌摩挲着自己刚刚剃过的光头,珊多给他按摩头皮时用的那种活肤乳液,到现在还让他的头皮刺痛不已。
他的女儿凯莉娅正坐在浮空椅上盯着他看。他一直同意自己这个对家族生意很感兴趣的女儿参与国事,但今天他跟她争辩了太久,令他觉得很是心烦了。他掸了掸刚洗过的无袖外衣,就好像觉得上面沾了什么碎屑似的,然后他转过身,又绕着他那张银光闪闪的书桌转悠了一圈。
凯莉娅继续看着他,尽管她明白他们目前所面临的问题,但却没有给出任何建议。
因为伊克斯设计和建造了新型远航机,使帝国税收遭受了损失,多米尼克没有料到的是,那个老“鲁迪”竟然一反常态,全盘接受了这个结果。不,皇帝一定会想办法把这个纯粹的商业事件刻意扭曲成是对他个人的侮辱和冒犯的。但多米尼克却不知道皇帝会用什么办法来报复他,也不知道对他的报复从何时何地开始。埃尔鲁德这个人向来都是难以捉摸的。
“您只需要比他领先一步就行了,”凯莉娅说,“这是您最擅长的。”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是如何从皇帝眼皮底下把他的爱妾抢走的……而埃尔鲁德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她的话里流露出了一丝怨恨之情。她其实更希望自己是在美轮美奂的凯坦星长大,而不是隐藏在地下。
“如果我连他的动向都不知道的话,又如何领先一步?”多米尼克反问道。他头顶上是坚固的岩石天花板和大王宫的塔尖,脚下却是开阔的半空,这位伊克斯伯爵看上去就像被倒悬着一样。
凯莉娅拉了拉自己长袍上的花边,调整了一下上面的饰物,然后弯腰查看货运记录,并且再次比对舱单,希望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模式来销售伊克斯的科技产品。多米尼克并不指望自己的女儿比身边的顾问和专家们做得更好,他只是想让她从中找到乐趣。她提出要把伊克斯的自学型战斗机器人交给几个黑市贩子暗中销售,这简直堪称天才之举。
他停下来,看着凯莉娅,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以至那长长的胡子都陷进了嘴角的皱纹里。他的女儿美艳动人,简直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足以配得上某个豪门贵族,成为领主夫人……然而她不但花容月貌,还冰雪聪明。没错,凯莉娅是个十分特别的女孩:她痴迷于宫廷里的膏粱锦绣,纸醉金迷,以及凯坦星上一切瑰丽壮美,高贵奢华的东西,但她也执着地投身于维尔纽斯家族的各项事务中,努力学习和钻研家族事业。虽然年纪轻轻,但她却明白了解幕后交易的复杂性是一个女人在帝国中获得权力的真正关键所在——不过,做起来仍会是十分困难,除非她加入贝尼·杰瑟里特。
多米尼克认为他的女儿并不理解珊多为什么会离开宫廷,与他一起私奔到伊克斯。为什么她要离开宇宙中最有权力的男人,而下嫁给一个住在地下城市,饱经风霜的战争英雄呢?有时候多米尼克也在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但他对珊多的爱是永无止境的,他的妻子也经常对他说,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当初的决定。
除了相貌之外,凯莉娅和她的母亲截然不同。这个年轻的女孩身着精美绝伦,高贵华丽的衣服,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舒服。但她总会选择最雍容华贵的衣装,好像生怕错过什么机会似的。也许她是不愿失去人生中任何一个能去帝国皇宫的机会,哪怕被皇宫里的保荐人拒之门外也在所不惜。他注意到她一直在与皮尔鲁大使的双胞胎儿子克泰尔和德默尔暧昧不清,玩弄着他们的感情,仿佛认为只要和他们当中的一个结婚,就能把她带进凯坦星的大使馆似的。但是克泰尔和德默尔却计划参加宇航公会的职业测试,如果测试通过了的话,他们就会在一周内离开伊克斯。不管怎样,多米尼克确信能为自己唯一的女儿找到一个更有益处的伴侣,为她安排一桩更有利可图的婚姻。
也许雷托·厄崔迪……
墙上的电子眼闪烁着黄光,一下子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是一条重要的消息,是关于一些谣言的最新进展,那些谣言就像洒在蓄水池里的毒药一样,迅速传播开来,令人心烦不安。
“怎么样?”他问道。凯莉娅主动走了过来,穿过看不见的透明地板,站在多米尼克身边。进展报告投射在书桌水银一般的桌面上,凯莉娅为父亲读着上面的信息。她眯起祖母绿色的眼睛,朗读报告。
闻着女儿身上淡淡的香水味,看着她深褐色头发上别着的梳子闪闪发着光,多米尼克脸上露出了慈父般的笑容。如此风华绝代,又如此精明强干。
“你真想了解这件事吗,孩子?”多米尼克问她道。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劳工关系可比技术革新要复杂得多。凯莉娅只是生气地看着他,认为他就不该有此一问。
他今天早些时候看了更多有关此事的细节,但他还是无法完全相信雷托·厄崔迪声称自己亲眼所见和亲耳所听到的那些事。一场骚乱正在地下深处酝酿,次人们已经开始怨声载道了——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
凯莉娅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说:“如果次人们真有这样的不满,那他们为什么不选个发言人出来?为什么他们没有向我们正式提出申诉和要求呢?”
“哦,他们只是在发牢骚罢了,孩子。他们宣传他们被迫建造和组装了违反芭特勒圣战禁令的东西,而他们并不想做这种‘亵渎神明’的工作。”
报告读完后,信息屏幕变暗了。凯莉娅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怒气冲冲,裙子也沙沙作响。“这么荒谬的想法他们是从哪儿学来的呢?那些操作的细节性和复杂性,他们又是怎么开始了解的呢?他们一直在伊克斯的各个工厂车间里接受培养和训练——是谁把这些想法灌输给他们的?”
多米尼克摇了摇头,意识到他的女儿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你说得对。次人们肯定无法自己做出这样的推断。”
凯莉娅继续愤愤不平地说:“难道他们没有意识到我们给了他们多少恩惠,在他们身上花费了多少成本吗?我看了成本和收益情况。那些次人们根本不清楚他们跟其他星球上的工人相比,生活条件到底有多好。”她摇了摇头,眉头紧皱。她透过脚下的透明地板,望着远处洞穴里的工厂,“也许他们应该去杰第主星或者厄拉科斯参观一下。这样他们就不会对伊克斯有什么抱怨了。”
但多米尼克仍然思考着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次人们是专门培育出来的智力有限者,他们只能完成指定的任务……应该是没有任何怨言的……这是他们心智结构的一部分。”他和女儿一起低头凝视洞穴里的车间,看着里面一个个正在建造着远航机的工人,“我们的生物智能设计人员是不是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东西?那些次人有了自己的思想吗?机器思维的定义范围很广,但也许会有些灰色地带……”
凯莉娅摇了摇头,在利读连晶纸上写了些什么。“我们的门泰特和法律顾问一直小心谨慎,严格遵守圣战禁令,产品质量控制方式也行之有效。因此我们所有的科技都有坚实的基础,建造生产的每一个产品都有合法的保证。”
多米尼克咬着下嘴唇,说道:“次人们不可能指证出什么,因为所有的产品都没有任何违规。至少我们并没有故意越界,完全没有。”
凯莉娅看着自己的父亲,然后又低头看着忙得热火朝天的工作区:“也许您应该派扎兹队长带领一个检查小组对所有产品,以及每一个设计环节和生产程序进行检查,向次人们证明他们的抱怨是毫无根据的。”
多米尼克考虑过这个想法:“我当然不想对工人太过苛刻。更不想去镇压他们,但我也不希望他们叛乱。我们会一如既往善待他们的。”他迎上凯莉娅的目光,发现她虽然年纪轻轻,但看起来却像个成熟的大人了。
“好啊,”凯莉娅声音严肃地说,“那就再好不过了。”
* * *
穴地就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是你人生最坚实的基础和堡垒,你将从这里走向世界,走向整个宇宙。
——弗雷曼人格言
帕多特·凯恩斯对弗雷曼人的文化、宗教和日常生活十分着迷,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穴地里的人正就他的生死存留问题在激烈地争论。穴地的耐布海纳尔告诉他,他可以跟这里的人交谈,讲述他的想法——所以他一逮着机会就找人说话。
在整个月亮周期里,弗雷曼人都在他们的小洞穴和房间里低声沟通他们的想法,或者在穴地长老会议里隔着桌子、大声地发表出自己的意见。他们当中甚至有些人十分赞同这个奇怪的外来人所说的话,对凯恩斯的话感同身受。
虽然他的命运尚有待裁决,但凯恩斯一刻也没有放慢他的脚步。穴地的向导们带着他四处参观,向他展示许多他们认为会使他感兴趣的东西。不过这位行星学家也会停下来,向不同的人问一些问题,包括在蒸馏服工厂里做工的妇女,在管理供水系统的老人,或者在操作太阳能炉的老奶奶,以及把废金属上的毛边锉掉的大婶等等。
封闭的洞穴里,人们都在紧张有序地忙碌着,一些生产活动让他感到十分惊讶:比如一些工人会把香料残渣踩碎,并用这些踩碎的残渣来提取燃料;还有的人则把香料凝结起来发酵。动力织布机上的织布工用他们自己的头发、变异老鼠的长毛、一缕缕的沙漠棉,甚至野生动物的毛皮作为原料,织成他们所需要的耐用织物。当然,穴地里也有学校,教年幼的弗雷曼孩子沙漠生存技能,以及残酷的格斗技巧。
一日清晨,凯恩斯醒来后觉得神清气爽,在硬地板的垫子上睡了一夜让他感觉非常舒服。在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睡在露天,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所以他练就了一身铁骨,可以在任何地方休息。他早餐吃的是脱水的水果和无水蛋糕,这是弗雷曼妇女们用烤炉烤出来的。他的脸上也冒出了新长出的胡楂。
一个名叫弗丽思的年轻女子给他端来了餐盘,上面放着一把装饰华丽的壶,壶里是精心准备的香料咖啡。这位女子一直低着头,深蓝色的眼睛始终低垂,自从凯恩斯来到穴地的第一天起,她就每天早上都为他送来咖啡。凯恩斯一直没有留意过这个冷淡不语,默默照顾他的女人,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了他:“你从哈克南那几个狗奴才的手里救了斯第尔格的命,而她就是斯第尔格那未出嫁的妹妹。”
弗丽思五官端正,古铜色的皮肤光滑细腻。她的一头秀发用水环盘了起来,如果把水环解下,让头发散下来的话,大概能顺垂到腰部。她有着弗雷曼人特有的性格,举止文静,无所不知。凯恩斯说出的每一个小小的愿望,她都极力地去满足,而他却总是专注于周围的一切,以至于没有留意到这个女子究竟有多么的美丽。
啜饮了一口散发着豆蔻味道、口味浓烈的咖啡后,凯恩斯拿出了他的电子记事本,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以及所感详细记录下来。这时他突然听到有什么动静,抬头一看,只见身材瘦削的图洛克正站在门口:“你好啊,行星学家,只要你还在这红墙穴地里,你想去哪儿我都能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