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钱雇你,不是让你干你喜欢干的事的,”男爵说,“是藏在地下深处的沙虫吗?”
“我觉得好像不是,男爵大人。”
他扫了一眼从香料采集机上传送过来的监测数据。上面的数字令他困惑不解。“这一次挖掘出的香料出产量比其他矿里一个月挖出的总量都多。”他用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右腿说道。
“不过,大人,我建议我们应该立刻准备撤退,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地方。不然的话,我们可能会损失——”
“绝对不行,队长,”男爵说,“既然没有发现沙虫出没的迹象,而你也已经开足马力满负荷开采了,那就继续挖下去吧。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再给你派一架运载器来,同时再拨给你一台空的采集机。我不可能就因为你的紧张就放弃这些香料,让大把的金钱从我手心里溜走……就因为你有种不祥的预感吗?真是荒谬!”
工头想进一步跟男爵解释,却被男爵立刻打断了:“队长,如果你是个胆小怯懦的孬种,那你就真是选错了职业,也来错了地方。赶紧给我继续干活。”说着他关掉了通信器,并且决定要尽快把这个家伙撤职调离。
运载器继续在空中盘旋,随时准备着,一旦沙虫出现,就立刻把香料采集机和工人都救上来。但是为什么这么久沙虫还没出现呢?它们不是一直在守护着香料吗?
香料,他脑子里一直在回荡着这个词,嘴里则回味着它芬芳的味道。
在迷信的面纱下,这个东西堪称是一种不知数量的、现代独角兽之角,稀世罕见。厄拉科斯的居住环境非常恶劣,至今仍没有人能揭开这种美琅脂香料的起源之谜。在帝国辽阔的版图上,尽管经过了几个世纪的不断探索,却从未有过一个探险家或勘探者在任何其他星球上发现过美琅脂香料,也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地合成这种物质。由于哈克南家族长久以来都把持着厄拉科斯的行星总督一职,因此他们一直控制着所有的香料生产,男爵不希望看到任何替代品的开发,也不希望有任何其他来源被发现。
沙漠专家负责定位香料的来源地,而帝国只关心能否源源不断地得到和使用香料——除此之外,其他一切的细节皇帝都不管不问。香料工人总是面临着这样或那样的危险:沙虫会迅速攻击你,运载器会失灵,香料机车不能及时收起,甚至意想不到的沙尘暴都会以惊人的速度席卷而来。哈克南家族的伤亡率和设备损失率无比惊人……但美琅脂香料的利润几乎偿还了所有的血债,抵过了所有损失的金钱。
扑翼机以稳定的节奏在空中嗡嗡地盘旋,男爵仔细观察着下面采掘香料的施工场面。炙热的阳光灼烤着布满尘埃的香料机车。观测机继续在空中徘徊,同时地行车也在下面游走,四处采集着样本。
仍然没有沙虫出现的迹象,工人们争分夺秒地采集着更多的香料。他们肯定会得到奖金——当然那位工头除外——而哈克南家族则会变得更加富有。这些采集记录之后也肯定要被篡改。
男爵转头看向飞行员说:“呼叫离我们最近的基地。叫他们再弄一架运载器还有香料机车来。这条矿脉似乎永远也挖不完呐。”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越来越小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虫子出现,也许还有时间……”
工头这时回话了,因为男爵关掉了他自己的接收器,所以他们现在在用一般频率通话。“大人,我们的探测器显示星球表面以下的温度正在急剧上升。下面应该发生了化学反应。我们的一支地面巡测队刚刚闯进了一窝沙鳟的巢穴。”
男爵咆哮起来,痛斥这个在未加密频道上胡说八道的家伙。要是宇联商会的密探在窃听怎么办?另外也根本没人关心什么沙鳟。对男爵来说,沙地下面的这些果冻状生物就像是围绕着遗弃尸体的苍蝇一样,根本毫不相干。
他心里暗自记下,除了把这个软弱的工头撤职并拒绝发给他奖金外,他还要额外好好收拾他一顿。这个没胆量的杂种弄不好就是阿布鲁尔德选出来的。
男爵忽然看到沙地上有那么几个巡察员,正像被硫酸蒸汽熏疯了的蚂蚁一样跑回主香料机车。其中一个从他脏兮兮的车上跳了下来,冲向巨大机器那四敞大开的门。
“那几个人在干什么?他们是打算擅离职守吗?靠过去飞低一些,我要看看。”
飞行员将扑翼机倾斜过来,像一只不祥的甲虫一样朝沙地降落了下去。下面的人们纷纷弯下腰来,一边咳嗽一边干呕,试图把过滤器拉到自己脸上。两个人还在流沙里绊了一跤。其他人则迅速把香料机车包裹起来。
“把运载器开过来!把运载器开过来!”有人喊道。
所有的观测机都不约而同地报告说:“没有沙虫出现。”
“这里也没有。”
“这里什么情况也没有。”第三个观测机说。
“那他们为什么要撤离?”男爵问道,说的好像飞行员知道答案似的。
“出事了,”工头喊道,“运载器在哪儿呢?我们现在就要运载器!”
地面忽地隆起,四名工人顷刻间东倒西歪,还没来得及爬上通向香料机车的斜坡,就脸朝下扑倒在沙地上。
“快看啊,男爵大人!”飞行员指着下面大喊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恐惧。而当男爵的视线从那些胆小的人身上移开后,一眼便看到整个挖掘现场的沙子现在似乎都颤抖了起来,就像有人在敲击着一只大鼓一般。
香料采集机向一边倾倒了下去。沙地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地面忽然膨胀起来,把整个工地顶向半空,就像萨鲁撒人泥锅里的沸腾气泡一样。
“快把我们从这儿弄走!”男爵大喊道。飞行员盯着他看了还不到一秒钟,就被男爵用左手挥起的一根裂了缝的鞭子狠狠抽在面颊上:“给我动起来啊!”
飞行员一把抓起扑翼机的控制装置,将飞机强行拉上了陡坡。机翼不停地猛烈拍打着。
在下面的沙地上,膨胀的地下气泡达到了顶点——然后破裂,香料采集机、移动的工人和其他一切都被抛离了地面。一股巨大的沙尘携带着碎石和挥发性橙色香料向上喷射出来。巨大的机车瞬间被碾碎并炸成碎片,然后便像被科里奥利风暴[12]中撕碎的破布一样散落了一地。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了?”男爵被这场严重的灾难吓得目瞪口呆。所有那些珍贵的香料都没了,它们在一瞬间就被吞了下去。所有的设备也都毁掉了。他几乎毫不在意人命的损失,只是心疼培训工人的费用就这么被白白浪费了。
“坐稳了,大人。”飞行员喊道。他紧攥控制杆的手指都发白了。
随后一阵狂风击中了他们。全副武装的扑翼机在空中被翻了个底朝天,机翼扑打着。引擎也发出呜咽之声,试图保持稳定。高速的沙粒击中玻璃窗口。发动机也被灰尘堵塞了,像生病一般发出阵阵恶心的咳嗽声。飞机失去了高度,向沸腾的沙漠深处坠落而去。
飞行员大声喊着不明所以的话。男爵则紧紧地抓住他的安全带,眼看着大地倒立着冲自己扑面而来,像一大块踩向虫豸的马蹄铁。
作为哈克南家族的首领,男爵一直认为自己会死于某个背信弃义的刺客之手……但万万没想到最后却很可能命丧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他觉得这真是太滑稽了。
飞机俯冲直下,这时,男爵看到沙地犹如溃烂的伤口一般突然裂开。灰尘和混合着杂质的香料都被裂口吸了下去,并由于对流和化学作用而滚滚翻腾。眨眼间,那蕴含丰盈香料的矿脉仿佛变成了麻风病人的血盆大口,准备将天地万物一口吞没。
但在飞行的过程中,原本慌乱无措的飞行员在生死关头忽然变得冷静专注、意志坚定起来。他的手指在方向舵和引擎节流阀控制杆之间来回地游走,从一个发动机切换到另一个,把空气中吸进来的灰尘释放出去。
最后,扑翼机终于不再向下坠落,重新稳定了下来,开始在沙丘平原上低空飞行。飞行员也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那个巨大的裂口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层层叠叠的沙洞。男爵发现里面似乎有什么半透明的东西在发光,就像动物尸体上爬满的蛆虫:原来是沙鳟正拼命涌向爆炸所在之处。过不了多久,巨大的沙虫应该就会出现了。那怪物根本抵挡不住香料的诱惑。
男爵竭尽平生所学,仍然搞不懂香料这东西。一点也搞不懂。
飞机迅速提升高度,飞向那几个慌乱无措的观测机和运载器。他们没能在爆炸前把香料机车和机车上的贵重货物抢救回来,男爵不能为此怪罪任何人——只能怪他自己。因为他当时明令他们保持距离。
“你救了我的命,飞行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克鲁比,大人。”
“那么,克鲁比——你以前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吗?下面究竟是怎么回事?爆炸是怎么引起的?”
飞行员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我听弗雷曼人好像管这个叫……香料喷发。”这个飞行员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雕像,似乎是恐惧让他的内心变得更强大了,“这种香料喷发大多发生在沙漠深处,很少有人亲眼见过。”
“谁在乎弗雷曼人说什么!”一想到大沙漠里那些肮脏而又穷困的游牧蛮夷,男爵就厌恶地咧了咧嘴,“我们都听说过香料喷发,但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那只不过是荒谬的迷信罢了。”
“是的,但迷信通常都是有某种根据的。他们在沙漠中经过很多匪夷所思的事。”这个叫克鲁比的肯定了解男爵的脾气秉性和他那强烈的报复心,但他仍然敢于直言不讳,男爵不由得佩服起他的勇气来,也许这人应该好好提拔提拔……
“他们认为香料喷发是一种化学爆炸,”克鲁比继续说道,“可能是由沙地下面的香料菌丛引起的。”
男爵想了想,他无法否认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也许有一天,有人会揭开美琅脂香料的真正本质,并能够防止这样的灾难发生。但到目前为止,对于那些努力想要获取香料的人来说,香料似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所以没有人愿意劳心费神地去进行详细的分析和研究。既然财富就摆在眼前等着你去赚,何必还要浪费时间做实验呢?男爵在厄拉科斯拥有垄断专权——但这垄断也确实基于无知。
他忍不住咬了咬牙关,决定一回到迦太格就马上去“消遣”一下,不然无法缓解和释放压抑已久的压力和紧张情绪,也许还得比以前更猛烈刺激一些才行。这次得找一个更特别的对象——不是他那些固定的情人,而要是一个他永远不再需要的人。这样就没什么约束了。
他望着下面,不仅心中暗想,也许不需要再对皇帝隐瞒这个地方了。他们会把这里的一切都记录下来,注明这里发现过香料,并且记录下人员和设备的损失情况。不需要再篡改记录了。如此一来,老埃尔鲁德肯定会非常恼怒,而哈克南家族也不得不独自承担经济损失。
当飞行员驾驶着扑翼机在空中盘旋时,下面幸存的香料工人们正在沙地上估算这次爆炸所造成的伤害,并用通信器报告着人员伤亡以及设备和香料的损失情况。男爵感觉怒火中烧。
该死的厄拉科斯!他暗暗咒骂,该死的香料,还有我们对它那该死的依赖!
* * *
我们必须在多个领域融会贯通。你无法在星球之间的问题上来个一刀切。行星学堪称一门十分微妙的科学。
——帕多特·凯恩斯,《关于萨鲁撒·塞康达斯大屠杀后环境恢复的论述》
在皇室所在的凯坦星[13]上,楼阁台榭高耸入云,仿佛在亲吻着天空。华丽的雕像和精美的多层喷泉点缀在水晶铺成的林荫大道上,如梦境一般晶莹璀璨,让人不由得如醉如痴地沉迷其中,流连忘返。
帕多特·凯恩斯还没来得及仔细观瞧这瑰丽的城市景观,只匆匆瞥了一眼就被皇家卫队火速带进了宫殿。他们对一个普通的行星学家没有什么耐心,没时间满足他的好奇心,其实他们自己对这座城市的美妙景观都没太大兴趣。他们的职责就是把凯恩斯护送到那座有着巨大拱顶的皇宫,不许有片刻耽搁。已知宇宙的皇帝至高无上,可不敢让一个小小的行星学家因为欣赏景观而耽误时间,让皇帝干等。
护送凯恩斯的皇家护卫们身着灰黑色的制服,干净得无可挑剔,上面装饰着穗带和勋章。每一颗纽扣,每一件饰物都擦得锃亮,每一根穗带都平整挺直。这十五名护送者都是萨多卡[14],是由皇帝亲自挑选的,现在像一支军队一样把凯恩斯包围在中间。
尽管如此,帝都的恢宏壮丽还是让凯恩斯不禁为之倾倒。他转头对离他最近的卫兵说道:“我整天都是在外面跟泥土打交道,要不然就是在某个鸟不拉屎的沼泽里。”他的研究都是关于偏僻荒地和崎岖山路的,所以从没见过这样美轮美奂的景象,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卫兵毫不理睬这个又高又瘦的外来人,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萨多卡卫兵个个都经过严酷的训练,他们是战斗的机器,而不是能言善道的健谈者。
“可到了这儿,我全身上下被擦洗得干干净净,就像被扒了三层皮,然后还换了衣服,穿得像个贵族呢。”凯恩斯使劲拉了拉他那件深蓝色夹克上的粗纹呢,闻到了一股香皂味,以及他自己皮肤上的香味。他的脑门很大,稀疏的沙色头发向后梳得笔直。护送他的人匆匆走上一段抛光的石阶,看上去就像亮晶晶的瀑布一样,仿佛没有尽头,石阶上雕刻着金色和奶油色的花纹,像塑石[15]一样耀眼夺目。
凯恩斯转头又对他左边的卫兵说道:“这可是我第一次来凯坦星。我敢说要是你一直在这里当差的话,你不会留意这里的景观的,对吧?”他说话的时候面带着微笑,带着一丝期盼的目光,但对方又一次充耳不闻。
凯恩斯是一名行星学家,同时也是一名备受尊敬的生态学家、地质学家和气象学家,并且在植物学和微生物学方面也造诣颇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喜欢探究整个宇宙的各种奥秘。但对他来说,人类本身却仍是一个未解之谜——比如自己眼前的这些卫兵。
“这凯坦星嘛……可真要比萨鲁撒·塞康达斯星舒服多了——你知道吗,我就是在那儿长大的,”他继续念叨着,“我也到过贝拉·特古斯星,那儿有两个矮太阳,又暗又冷的,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最后,凯恩斯面对着前方,喃喃自语起来:“帕迪沙皇帝把我从银河的另一端召唤过来,真希望我能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但这些卫兵谁也不敢开口给出任何解释。
卫队士兵们从一个有凹痕的深红色火山岩拱门下走了过去。这座拱门年代久远,饱经岁月的磨砺和沧桑。凯恩斯抬头看了看,凭借他专业的地质学知识,一眼就认出了这块巨大的稀有石头:这个古老的拱门来自已经被毁灭的萨鲁撒·塞康达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