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黑下来,凯坦星上空的四个月亮中,有两轮明月此刻正低悬在巨大的帝国大厦上空。被灯光照亮的滑翔机掠过黄昏静谧的天空,成群的鸣鸟追在后面,紧紧跟随。有时沙达姆确实需要暂时离开这座庞大的宫殿,换个环境。
“他当了一百三十六年的帕迪沙皇帝了,”芬伦用他那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继续说道,“老埃尔鲁德的父亲也统治了帝国一个多世纪。你想想吧,嗯-嗯-嗯-啊?你的父皇继承王位的时候只有十九岁,而你现在的年龄几乎是他的两倍了。”这个脸形瘦窄的男人,用自己那双贼大的眼睛盯着他的好友,“你就不觉得闹心吗?”
沙达姆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地凝视远处的天际线,他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回到游戏中去……但是他和他的朋友还有一场更大的游戏要玩儿。
凭借着多年的密切交往,芬伦清楚这位皇位继承人在玩游戏的时候总是会分心,无法思考复杂的问题。好吧,就这样,先到此为止吧。
“轮到我了。”芬伦说道。然后他拿起一根小杆,放在他那一侧的发光屏蔽场球上,然后穿过屏蔽场用杆子触碰球体内部的一个旋转圆盘。触碰会导致球体中心的一个黑色球悬浮在半空。芬伦估算好准确的时机,把杆子收回,黑球落到了一个椭圆形容器的中心,容器上显示芬伦拿到了最高分。
“该死,哈什米尔,你又赢了,”沙达姆从阳台上回来,“等我当了皇帝,你能聪明到决定输给我吗?”
芬伦的那双大眼睛顿时充满警觉,目露凶光。他是一个天生的阉人,因为先天畸形而无法生育,但他仍是帝国中最凶狠冷酷、阴险毒辣的战士之一。他的凶残暴戾无人能比,就连萨多卡卫兵都无法企及。
“等你当了皇帝?”芬伦和太子之间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彼此之间没有任何隐瞒,“哎,沙达姆,你有听我说话吗,嗯哼?”他懊恼地叹了口气道,“你都三十四岁了,到现在还干等着有朝一日能——登上皇位。埃尔鲁德至少还能再活三十年。他就是个命硬的老波萨格[33],你看他喝香料啤酒的那样子,估计他活得比咱们都长。”
“既是如此,那你还提这个干吗呢?”沙达姆摆弄着屏蔽场球的游戏机,显然想再玩儿一轮,“我想要东西的已经在这儿了。”
“你准备一辈子都来玩游戏么?我还以为你有更好的打算呢,嗯哼?比如你那科瑞诺血统应有的命运。”
“啊,是啊。但如果我的命运最终却没有降临呢,”沙达姆语气苦涩地说,“那你会怎么样?”
“我会很好的,谢谢。”芬伦的母亲在进入皇宫,成为埃尔鲁德第四任妻子的宫廷侍女之前,曾受训为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成员。她精心培养自己的儿子,为其将来做一番大事做准备。
但是哈什米尔·芬伦现在对他的朋友十分反感了。在沙达姆十几岁的时候,他还曾一度野心勃勃地想要登上皇位,甚至鼓动芬伦毒死皇帝的长子法夫尼尔。当时法夫尼尔已经四十六岁了,正热切地期盼着加冕登基的一天早日到来。
现在,法夫尼尔已经死了十五年了,但那只老秃鹫仍然没有任何垂死的迹象,甚至也从没有要从容体面地脱袍退位的想法。而与此同时,沙达姆自己却失去了动力,反而十分享受身为皇子所享有的锦衣玉食和无限乐趣。当然,身为太子生活自然无忧无虑。但是芬伦想要的更多——为了他的朋友,也为了他自己。
沙达姆瞪了一眼芬伦。皇太子的母亲哈布拉在皇太子还是婴儿时就抛弃了他——那可是埃尔鲁德和她唯一的孩子——只是指派她的侍女查奥拉·芬伦当了他的奶妈。从孩提时代起,沙达姆和哈什米尔就一直在讨论,等太子真的登上金狮宝座,成为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之后,他们要做些什么。
但对沙达姆来说,这样的对话已经失去了魔力。多年以来,太多现实的沉淀让人变得麻木,太多遥遥无期的等待让人变得绝望。他已经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了,对登基的那份热情亦变得冷淡。为何不把时间都用在玩儿屏蔽场球上呢?
“你个混蛋,”沙达姆最后说,“再玩儿一轮吧。”
芬伦却无视朋友的提议,直接关掉了游戏机。“回来再说吧,帝国有太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关注了,你我都清楚,你的父皇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如果一个公司的老板像你父皇治理帝国这样管理他的企业,他早就被解雇了。想想宇联商会的丑闻,比如塑石交易逃税瞒报那件事。”
“啊,是。关于这个我确实无话可说,哈什米尔。”沙达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些混进皇室的人——什么公爵、公爵夫人之类的……都是些该死的冒牌货,他们在你父皇的眼皮底下狐假虎威,胡作非为。谁能监督他们呢?现在他们消失在了一个个的流氓星球上,不受帝国控制。这种情况本不该发生的,不是吗,嗯-嗯-嗯-嗯?你自己想想,塑石交易贪污瞒报,导致巴塞尔和其相关系统损失了多少利润。埃尔鲁德到底在想什么呢?”
沙达姆看向别处。他不喜欢为这些帝国大事操心,光是想想就让他头疼。因为他父亲依然身体健朗,精力充沛,所以这些事情对他来说似乎还很遥远,与他无关。
但芬伦仍然坚持:“现在看你没什么机会改变现状了。埃尔鲁德一百五十五岁了,而且身体仍然十分健康。在他之前的皇帝,冯迪尔三世则活到了一百七十五。科瑞诺的皇帝寿命最长的活到了多少岁来着?”
沙达姆皱起眉头,用满含渴望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游戏机。“你知道我对这些事情并不关心,即使导师因为这而对我发火,我也不在乎。”
芬伦用手指戳了他一下:“记住我的话,埃尔鲁德会活到两百岁。你麻烦大了,我的朋友……除非你听我的。”说着他扬起了细细的眉毛。
“啊,是啊,估计大多都是《暗杀指南》里那些手段吧。小心指南里写的那些东西。你会惹祸上身的。”
“胆怯的人注定只会找到胆怯的工作。沙达姆,你和我未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想想那些我们将会做的事情,当然,只是假设啊。另外毒药有什么不好?那玩意儿很管用,而且只对目标人物起作用,完全符合大联合协定的要求。既不会连带害死旁人,也不会造成任何收益上的损失,更不会破坏可继承的财产。干净利落,而且神不知鬼不觉。”
“毒药是用在家族之间的暗杀,而不是用来做你说的那件事的。”
“我用它来对付法夫尼尔的时候,你怎么没这么说呢,嗯-嗯-嗯-啊?现在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应该已经六十多岁了,同样也在眼巴巴地盼着皇冠呢。你也想等这么久吗?”
“别说了,”沙达姆跺着后脚跟,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这种事情连想都不要想,这么做是不对的。”
“那你是要拒绝享有你那与生俱来的权力吗?如果你等到老了,像你父皇这样老态龙钟时才当上皇帝,那还有什么意义呢?看看厄拉科斯都成什么样子了。当我们把阿布鲁尔德·哈克南赶下台,换了一个总督的时候,香料生产就已经受到了极大的损坏。阿布鲁尔德不知道如何用皮鞭教训下人,所以工人们都不尊敬他。而如今的男爵又对工人鞭打得太狠了,弄得士气低落,甚至还引发了许多工人叛乱,破坏活动十分猖獗。但这也不能全都怪哈克南家族。归根结底是你父亲帕迪沙皇帝的错,这都是他做出的那些错误决定导致的,”接着,他语气稍微平和了一些,“为了帝国的稳定,你也应该坐上那个皇位。”
沙达姆抬头瞥了一眼天花板,似乎在寻找间谍眼或其他监听设备,虽然他知道芬伦这个私人顶层公寓的安保堪称无懈可击,会定期进行扫描,但他还是不放心。“你考虑用哪种毒药?当然,我只是假设性地问一下。”说着他再一次转过头,越过城市里闪耀的灯光,凝视远处的皇宫。那座流光溢彩的建筑看上去就像传说中的圣杯,一个遥不可及的珍宝。
“应该会用某种慢性毒药,嗯哼?这样一来埃尔鲁德看起来就像是自然衰老死亡。没有人会怀疑,毕竟他已经很老了。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作为未来的皇帝,你不应该操心这种过于细节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我替你办这些事的,没忘吧?”
沙达姆咬着下嘴唇。帝国里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面前这个人。但他的朋友会不会最终也要背叛他?也许吧……不过芬伦很清楚获得权力的最佳途径是通过沙达姆。如何让这个雄心勃勃的朋友始终在自己的控制之下,如何做到每件事都想到他前面——这会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皇帝埃尔鲁德九世,很清楚哈什米尔·芬伦的夺命技能,自己就派他执行过许多秘密行动,所有的行动最后都是万无一失。埃尔鲁德甚至怀疑过芬伦与太子法夫尼尔之死有关,但即使如此,他也从容地接受了现实,因为他认为这是帝国政治的一部分。多年来,芬伦已经谋杀了至少五十个男人和十几个女人,其中一些曾经是他的情人,里面有男有女。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无论是正面加害,还是背后行凶,都不会感到任何内疚的杀手,并且引以为傲。
有时候,沙达姆甚至希望他和咄咄逼人的芬伦不是从小就在一起的至交:这样他就不会被迫面对许多艰难的选择了,这些选择他甚至连想都不愿去想。沙达姆应该一学会走路就甩掉这个婴儿时就和自己绑在一起的同伴。和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在一起是很危险的,有时他甚至觉得跟这样的人交朋友玷污了自己的身份。
尽管如此,芬伦现在还是他的朋友。他们之间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明白。眼下,沙达姆发现接受这种友谊——当然,为了他自己好,他希望这是一种友谊——比断绝它更容易,和他断交的话肯定会带来极其危险的后果。
沙达姆正沉思着,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最喜欢的白兰地,我的王子。”沙达姆扭头一看,发现芬伦递给了他一大杯烟熏黑的基拉那白兰地。
他接过那杯酒,但却有所怀疑地盯着杯里的酒,摇晃了一下酒杯。会不会里面有别的颜色的东西,没有完全融化在酒里?他把杯子边缘凑近鼻子,像个品酒家似的,闻着白兰地的香气——其实他是在闻酒里有没有别的什么化学味道。白兰地闻起来很正常。不过芬伦不会让酒里散发出别的味道的。他可是个十分狡猾又有心计的人。
“你担心的话,我可以把毒物探测器拿过来,给你的酒做个检测,不过你永远不用担心我会给你下毒,沙达姆,”芬伦带着令人恼火的笑意说道,“可你父皇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呃,是啊。你刚才说用一种慢性毒药?我想你心里已经有数了吧。那么在你开始给我父亲下毒之后,他还能活多久?我的意思是,假设我们真的这么做的话。”
“两年吧,也许三年。足以让他的身体衰弱显得很自然。”
沙达姆抬起下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帝王之气。他的身上散发着芬芳的香水味,淡红色的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光滑平顺。“你要知道,我是为了帝国才心存这种弑父忤逆的想法——我只是不想让我那父皇继续利用皇权给帝国带来灾难。”
芬伦那张黄鼠狼似的脸上露出一抹狡猾的微笑:“那是当然。”
“两年或三年,”沙达姆若有所思地说,“我想,现在是我准备承担领袖责任的时候了……而你也要面对某些更加令人不快的帝国事务了。”
“那么你真不打算喝这杯白兰地吗,沙达姆?”
沙达姆迎上那双硕大的眼睛,看到芬伦正目光凌厉地注视着他,不由得脊梁背发冷,打心里感到一阵恐惧。他打心眼里不相信芬伦。他又颤抖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抿了一口浓烈的白兰地酒。
三天之后,芬伦像个幽灵一样,穿过皇宫里的屏蔽场和毒物探测器,悄悄溜进了皇帝的寝宫,他站在熟睡的皇帝身边,聆听着他轻柔的鼾声。
这老头儿睡得可真香,仿佛宇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没人能进入皇帝这个自古以来安保最严的寝室。但芬伦有自己的办法:这儿行点儿贿,那儿用点儿计,这边让一个妃子生病,那边让一个看门的侍从出点儿乱子,于是宫廷内侍不得不到处跑,解决这些棘手的麻烦。这种伎俩他以前使过好多次了,而且屡试不爽。皇宫里的人都习惯了芬伦四处神出鬼没的,他们也都很清楚地闭上嘴,别问太多问题。现在根据芬伦的准确估算——即便是一名门泰特也会为他感到骄傲的——他有三分钟的时间动手,幸运的话,可能会有四分钟。
他有足够的时间来改变历史的进程。
就像他在屏蔽场球游戏中所展示过的那样,芬伦这人很会掐准时机。之前他在人体模型以及厨房仓库里那两个不幸的女仆身上也都做过演练。此时,芬伦原地不动,静静等待,观察受害者的呼吸,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即将向猎物猛扑过去的拉扎恶虎。他一只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毛细针,夹在两根细长的手指之间;而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支雾管。老埃尔鲁德仰面躺着,身子挺得笔直,看上去就像个木乃伊,脑袋上羊皮纸般的皮肤紧紧地包裹着他的头骨。
他单手悄悄上移,手中的雾管距离老皇帝越来越近了。芬伦屏息掐算时机,静静等待……
趁着埃尔鲁德呼吸的间隙,芬伦捏住雾管上的一根控制杆,往老皇帝的脸上喷出了强力麻醉剂。
埃尔鲁德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芬伦知道神经阻断剂立刻就起了作用。现在他要行动了。他把一根纤维细密、自动导向的毛细针蜿蜒地穿过了埃尔鲁德的鼻窦,刺入他的大脑额叶。芬伦只用了片刻时间,就在老皇帝的身体里投下了一颗化学定时炸弹,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一切只用了几秒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引起皇帝任何痛苦。这种毒药深入人体,根本察觉不到也探测不着,但是它已经奏效了。这种微小的催化剂会不断生长,并对人的肌体造成破坏,就像一个苹果里第一个腐烂的细胞一样,不知不觉地就会渐渐蔓延开来。
皇帝每一次饮用他最喜欢的饮料——香料啤酒——他的大脑就会释放出微量的催化毒素到他的血液中。如此一来,老皇帝日常饮食中的普通成分就会通过体内的化学物质被转化为麝香毒——喝酒便是喝毒药。他的脑子会因此逐渐变得呆滞,神志不清……在一旁偷偷看着他的生命慢慢衰弱,真是人生极大的乐趣和享受啊。
芬伦就是喜欢这种低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