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您不会再亲自斗牛了,”雷托说,“您都快一年没上场了,自从……”
“这种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是您的大臣们说的,这太危险了,父亲。何不让别人替您去斗牛呢?”
老公爵哈哈大笑起来:“多么愚蠢的想法啊!我离开赛场只有一个原因:有一段时间,公牛的质量有所下降,因为基因遗传不平衡,公牛战斗力不强,所以就变得毫无价值了。不过这种情况现在已经改变了,新的公牛正在陆续培育出来,而且比过去更加强壮有力。伊雷斯克说那些牛已经准备好战斗了,而我也是如此。”说着他伸出胳膊,搂住雷托窄窄的肩膀,“我要用一场斗牛表演[29]为我的儿子送行,没有什么比这更合适的了。你要亲自来现场观看我的斗牛表演——这将会是你第一次看到斗牛。你的母亲再也不能说你太小了。”
雷托勉强地点了点头。他的父亲一旦下了决心,就绝对不可能动摇了。不过好在保卢斯受过斗牛训练,而且还戴着个人屏蔽场。
雷托自己就曾经用个人屏蔽场跟人类对手战斗过,所以他知道屏蔽场的优势以及局限性。屏蔽场可以阻挡住敌人的枪弹,以及飞速袭来的致命武器,但是任何低于阈值速度的刀刃都可以穿过屏蔽场,刺入屏蔽场下面毫无保护的肉体。一头横冲直撞,长着尖角的萨鲁撒公牛,动作非常缓慢,所以即便是最精密的盾牌也能被牛角刺穿。
他紧张地咽了咽唾沫,琢磨着新培育出来的那些更加强壮的公牛。马夫长伊雷克斯曾经给他展示的那些老公牛看上去就已经够危险的了——雷托还记得就是那些公牛也至少杀死过三个斗牛士……
保卢斯公爵对他想到的这个主意十分满意,于是便在集市上通过植入摊位和货摊的公共广播系统宣布了这一消息。一听到这个消息,市场上的人们立刻欢呼起来,一个个脸上乐开了花。他们的欣喜若狂,一部分是因为对精彩的斗牛表演充满期待,另一部分是因为他们又有了一个新的休息日和狂欢节。
雷托心里很是清楚,自己的母亲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保卢斯在战斗,雷托在一旁观瞧——但是雷托也知道,海伦娜越是提出反对,老公爵就会越坚定。
在正午的阳光下,托罗斯广场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碗盘。看台呈一个巨大的网格状展开,里面挤满了人。最远的一排观众看上去就像是小小的彩色像素。公爵从来没有向前来观看表演的民众收取任何费用,因为他太过以这些百姓为荣了,太喜欢向他的臣民们炫耀自己的强大了。
巨大的黑绿相间的横幅在微风中飘摆,喇叭里锣鼓齐奏,号角齐鸣,声音震耳欲聋。广场高耸的柱子上雕刻着厄崔迪家族的鹰隼纹章,为了这次活动,人们特意把柱子重新喷漆、抛光,所以看起来闪闪发亮。广场上花团锦簇,这些成千上万的花束都是从田野和低地采集来的,现在整齐地摆放在斗牛场周围——这是一种含蓄的暗示,因为公爵喜欢人们在他每次战胜公牛之后,将鲜花撒在斗牛场地上,以示欢呼和祝贺。
在斗牛场一层的准备室里,保卢斯正在穿戴装备,准备战斗。雷托和他一起站在护栏后面,听着人们迫不及待的呼声。“父亲,我为您的这次冒险感到十分不安。您不应该这么做……特别是不该为我这么做。”
老公爵对他的话不以为然:“雷托,我的孩子,你必须明白一点,治理人民并且赢得他们的忠诚和拥护可不能只靠签署文件、收点儿税或是参加兰兹拉德联合会会议。”他拉了拉身上那件紫红色的斗篷,然后自信满满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要依靠外面的那些百姓在卡拉丹劳作,尽可能地生产出最多的物产和财富。他们必须心甘情愿地为我努力工作——不仅仅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也是为了他们的荣誉和荣耀。如果厄崔迪家族再次奔赴战场,这些人将会为了我而流血牺牲。他们会甘愿在我们家族的旗帜下献出自己的生命,”他又整了整自己身上的盔甲说,“帮我把这个勒紧点儿,好吗?”
雷托一把抓起公爵后背皮板上的绳扣,用力一拉,把绳扎紧。他没有说话,但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懂得了父亲的用意。
“作为他们的公爵,我需要回报他们一些东西以证明我是有价值的。这不仅仅是为了娱乐大众,而是为了灌输和加深我在他们心中的印象,坚信他们的公爵是一个强大的人,一个英勇无畏的英雄……由这样的人来统治他们,将会是上帝的恩赐。所以我必须这么做,只有我亲自出战,证明我的强大,他们才会心悦诚服,甘心臣服于我。领导别人不能被动地守在原地,而是要主动出击。”
保卢斯检查了一下他的屏蔽场腰带,然后微微一笑,只不过隔着浓密的胡子很难看出他的笑容。“‘活到老,学到老,’”他引用了一句名言,“这是《阿伽门农》里的一句台词——我只想告诉你,我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其实我还清醒着呢。”
表情严肃的武器大师杜菲·哈瓦特一直站在公爵身旁。作为一个忠诚的门泰特,哈瓦特不会公开反对上级的决定,而是尽其所能地给出最好的建议。他低声对保卢斯讲解着,他观察到的这群新培育出的变异萨鲁撒公牛,都有些什么特点和习性。
雷托知道他的母亲会出现在公爵包厢的看台上。她会穿着精美华丽的长裙,披着色彩艳丽的纱袍,戴着轻薄的面纱出现在民众面前,尽职地扮演她的角色,比如向人们挥手致意。前一天晚上,公爵夫妇在他们的卧室里又一次激烈地争吵起来。最终,保卢斯公爵大吼一声让她闭嘴,这才安静下来。之后他就睡着了,为第二天的奋力战斗积蓄体力。
公爵戴上了他的绿边帽,然后拿起征服狂野公牛所需的装备:一把短剑和一支尾羽长矛,矛尖上涂着神经毒素。杜菲·哈瓦特曾经建议马夫给这头公牛注射镇静剂,以抑制它的冲动和暴躁。但公爵是个喜欢挑战的人,不允许他的对手被注射任何药剂。
保卢斯把激活装置扣在他的屏蔽场腰带上,启动了屏蔽场。这种屏蔽场只有半面,保护身前,然后公爵用一个名叫穆莱塔[30]的艳丽斗篷来遮在他的身后。
保卢斯先向他的儿子鞠躬,然后是他的门泰特,最后向在竞技场门口等候的教练鞠躬。“开始吧。”雷托看着老公爵像只求偶的鸟儿一样盘旋了一阵,然后才昂首阔步地走到开阔的托罗斯广场上。他的出现引发了观众们的热烈欢呼,那声音如雷鸣一般,甚至盖过了萨鲁撒公牛的怒吼。
雷托站在护栏后,耀眼的阳光照得他直眨眼睛。他面露微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在竞技场慢慢地绕场一周,挥动斗篷,向欣喜若狂的观众们鞠躬致意。雷托能够感觉到人们对这个勇敢的男人由衷的爱戴和钦佩,让他的心里也觉得暖融融的。
雷托在暗处等待,他发誓要尽其所能地从父亲的辉煌成就中吸取经验,以便将来他也能像父亲一样得到人们的尊敬和爱戴。胜利……雷托暗暗对自己说,这将是他父亲的又一个辉煌战绩,他一生无数的丰功伟绩将会添上新的一笔。但他不禁又开始担心起来。每一次屏蔽场的闪光,每一次牛角的冲撞,每一次牛蹄的重踏,都是无法预测的变数,处处都充满了危险。
铃声响起,广播员的声音传来,对即将到来的斗牛[31]作了详细的介绍。保卢斯公爵戴着闪闪发光的手套,朝赛场对面的那扇加厚门做了个手势。
为了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雷托移到了另一个拱门处,提醒自己这不是一场虚假的表演。他的父亲将用自己的生命与狂暴的公牛殊死相斗。
马夫们一直在照料这些凶猛的野兽,马夫长伊雷斯克为今天的表演[32]特意精心挑选了一头公牛。老公爵看了这只公牛之后非常满意,他相信看台上的人们也会为它的凶猛暴戾而感到满意的。他十分期待这场战斗。
沉重的大门打开了,悬浮铰链嘎吱作响,萨鲁撒公牛冲了出来,在耀眼的灯光下摇晃着它那巨大而多角的头。它那多面的眼睛闪烁着野性的愤怒。这种变异生物背部黑黝黝的鳞片反射出彩虹般的光芒。
保卢斯公爵吹着口哨,挥动起他的斗篷来:“在这儿呢,蠢货!”观众们开始哈哈大笑。
公牛转过身来,面向保卢斯,喷了一声响亮的鼻息,低下了头。
雷托注意到他的父亲并没有开启他的屏蔽场。相反地,保卢斯却开始“啪啪”地挥动他那色彩斑斓的斗篷来,试图引起野兽的愤怒。萨鲁撒公牛用爪子使劲刨竞技场上的沙土地,接着从鼻子里喷出怒气。雷托想要大喊一声,提醒他的父亲小心。父亲难道是忘了打开他的屏蔽场了吗?没有屏蔽场的话,他怎么保住性命呢?
那头公牛风驰电掣一般地冲了上来,保卢斯优雅地把斗篷掠向一边,巨兽也因此被转移了注意力,从斗篷下穿了过去。但它那钩形的牛角还是把斗篷的底部撕成了碎片。随后,公牛再次奔袭而来,老公爵却转过身去,背对着它,将自己毫无防护的后背给了那头野兽,显得超然自信。他揶揄地向人群鞠了一躬,然后站直了身子——接着,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地打开了身前的屏蔽场。
公牛再一次发起了进攻,公爵则开始用他的短剑戏弄它,他趁机用短剑刺穿它那厚厚的鳞片状兽皮,接着在它的身侧划开了一个小小的伤口。那头公牛多面的眼睛,此时也看到了这个折磨它的人所显示出的色彩鲜艳的多重影像。
它再次蓄势待发。
雷托思忖着,如果公牛的速度太快,就不会穿透屏蔽场。但是如果久战之下,公牛疲惫乏力,速度就会减慢,那样一来,父亲可就更加危险了……
战斗还在继续,雷托眼看着他的父亲掌控全局,游刃有余,同时还不忘逗乐看台上的观众。老保卢斯随时都可以杀死那头萨鲁撒公牛,然而他迟迟不动手,因为他想细细品味,好好享受这场战斗带来的乐趣和刺激。
从观众的反应看来,雷托知道这次斗牛表演将为人们津津乐道多年。稻农和渔民们的生活沉闷而艰苦,但是这次斗牛盛会使公爵那英姿勃发、浩气凛然的形象牢牢印刻在他们的脑海中。他们会说,别看咱们老公爵上了年纪,但依然宝刀未老,太厉害了!
最后,公牛渐渐精疲力尽,眼睛也被自身流下的鲜血染红了。它的鼻息沉重而疲惫,因为它的身上鲜血淋漓,红色的血液顺着身体滴落在竞技场的沙土地上。保卢斯公爵终于决定要结束这场战斗了。他把这场战斗拖延了将近一个小时。虽然他汗如雨下,但却始终保持着王者之气,不让自己显露出半点疲态,也不让自己一身华丽的服装显得有一丝凌乱。
在看台上,海伦娜夫人继续挥舞她手里的三角旗,面带微笑地注视着竞技场里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场面。
现在,那头萨鲁撒公牛就像一台发了疯的机器,一头狂暴的巨兽,它黑色的鳞甲上几乎没有能够穿透的弱点。这头猛兽再次朝公爵猛冲过来。只见它步履蹒跚,闪闪发光的牛角像长矛一样尖利。保卢斯公爵佯装向左闪躲,但当那头公牛冲过来时,他又折了回来。
接着,保卢斯移向一旁,把他那飘动的斗篷扔到地上,双手握住长矛的矛杆。他使尽全力,将长矛刺向公牛的脊背,动作一气呵成,精准到位,完美无瑕。长矛的尖锋刺穿了萨鲁撒公牛鳞甲上的一个裂缝,穿透脊骨和头骨的交叉点,斜直地刺穿了公牛分开的两个大脑——这是杀死公牛最难的一种方法,所需的技巧也最为复杂。
公牛突然停了下来,喘息呻吟着——之后应声倒地,一命呜呼。它的尸体就像失事的宇宙飞船坠落在地一般。
保卢斯公爵一脚踩在牛角上,慢慢拔出那把血迹斑斑的长矛,然后把它扔在尘土飞扬的地上。接着他拔出短剑,高高举起,以胜利者的姿态,得意洋洋地旋转剑柄。
看台上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尖叫,呼喊,欢呼。他们挥舞手中的旗帜,从花盆里抓起花束,把花扔向竞技场。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高喊保卢斯的名字。
厄崔迪家族的族长陶醉在这崇拜的高喊声中,他微笑着转过身,打开外衣,让人们看到他那溅满鲜血、汗湿衣襟的样子。因为他是杀死公牛的英雄,此刻已经不需要再炫耀他华丽的衣装了。
欢呼声渐渐平息下来,几分钟后,公爵再次举起短剑,向下砍去。他接连不断地砍,直到把公牛的头砍下。最后他将那把血淋淋的短剑插进广场松软的地面,然后双手抓住公牛的角,把它高高举过头顶。
“雷托!”他转过头喊道,高亢洪亮的声音回荡在托罗斯广场,“雷托,我的孩子,快过来!”
雷托仍然站在拱门的阴影下,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大步向前走去。他抬起头,昂首挺胸地穿过被牛蹄踏得一片狼藉的沙土地,站到了父亲身边。人群中再次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老公爵保卢斯转过身来,把他砍下的那个血淋淋的牛头交给了他的儿子。“这就是雷托·厄崔迪!”他指着自己的儿子向观众宣布,“你们未来的公爵大人!”
人们继续鼓掌欢呼。雷托抓住了公牛的一只角,他和他的父亲站在一起,高举那只被击败的野兽的头,那个战利品上红色的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在沙地上。
当雷托听到人们一遍遍高喊他的名字时,内心深处备感激动,他第一次想要知道,成为一个领袖是不是真的就是这种感觉。
* * *
恩基:一种在肾上腺积聚的慢性毒药,也是最具隐蔽性的毒药之一,必须在公会和平协定和大联合协定的允许和限制下使用。(参见《暗杀战争》)
——《暗杀指南》
“嗯嗯嗯嗯,你知道,皇帝是死不了的,沙达姆。”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开口说道,他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大得吓人,脸也长得跟黄鼠狼一样。此人名叫哈什米尔·芬伦,此时正坐在屏蔽场球游戏机的一侧,对面坐着的则是帝国太子沙达姆。“至少在你盛年之时是坐不上那个皇位了。”
芬伦用他那犀利的目光注视着黑色的屏蔽场球,看着它停在了一个低分点上。在他的这一轮游戏过后,这位帝国的继承人显然对结果很不满意。他们俩是亲密的朋友,从小到大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芬伦很清楚如何在适当的时候分散他的注意力。
从芬伦的豪华顶层公寓的游戏室里向外望去,沙达姆可以看到在一公里外的山坡上坐落着一座宫殿,里面灯光晶莹闪耀,那是他父亲的皇宫。多年以前,在芬伦的帮助下,沙达姆把他的哥哥法夫尼尔干掉了,但直到今天,那张金狮宝座似乎依然遥不可及。
沙达姆走到阳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三十多岁,体格健壮,下巴坚毅,鹰钩鼻;红色的头发剪得很短,涂了发油,看起来就像一个造型完美的头盔。奇怪的是,他看起来很像是那尊有着百年历史的半身雕像,而其原型就是他的父亲埃尔鲁德皇帝,那雕像是在皇帝执政最初的几十年里雕刻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