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请进。谁都认为懒汉肮脏……」
不得要领的寒暄着,研三引导对方到六叠的房间,房间恐怕也无立锥之地。尽管是这种情况,对方脸色一点也没变。研三想,到底是堂上公卿的血统,与那些暴发户不同。
「收拾屋子迎接名门的小姐,实在诚惶诚恐。使者此来,有何贵干?」
「失礼了。我是绫小路的次女佳子。听说前天您特意去探望姐姐,真的非常感谢。」
佳子一边安静地从嫩绿色的包袱皮包中拿出土产,一边客气地低下头。
女人的脸,根据视线的角度怎么也能看出变化。头发后面消失在西服领子中的脖子的柔软曲线,像散发着香味一样地美丽,研三着迷地看着。
「我并非特意去慰问。我和兄弟般关系的神津先生,去作学问上的调查,只是后来想顺便探望令姐,不过被泽村老师拒绝,没见面就回来了。」
「您说的神津先生,就是有名的神津恭介老师吗?那么,恕我冒昧,他是对百合子的那个杀人事件有兴趣了吗?」
「确实感兴趣。但是,作为大学的副教授,学校事务繁忙,这样那样的事堆积如山,怎么也放不开手。神津先生说,自己一旦能放开手,不追查到底不罢休,他对这个事件不像自己刚出道的阶段那样,非常地沉着。」
「我也从中谷先生那里听说,这个事件不打着私立侦探的招牌,正面切入也许不行,如果请求松下老师,就放心了……」
「原来如此。射人先射马——我就是那匹马。」研三禁不住苦笑,「嘿,是马是狗我不介意。你认为如果我参与进来,可以提供有力帮助吗……恕我冒昧,对你来说,你想抓住那个杀害异母姐姐的残忍犯人吗?想查明杀人的真相,然后报仇?」
「是的。百忙之中,还要让您为难……我为您准备了一份大礼。」
「这么说吧,神津先生是专业的侦探,不考虑礼金的问题。只是,你和百合子……这样的情义有何必要?」
「我真的很同情她。不管怎么说,血缘有别的姐姐也没有不同,不管母亲是什么地位,至少也该被认作庶子——同样身为女人,工作、婚嫁都相当不同,我也跟父亲说过。经过某人介绍,我跟她见过几次面。父亲非常顽固,她母亲当时面临着赡养费和孩子的养育费的问题,还留着后来不管事的哥哥的一张字据。事到如今,谁都该受责骂——全然不顾及对方。」
「向你介绍百合子的是谁?」
「水谷先生,您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 」
佳子低声说到,美丽的脸庞微微染成樱色。砍头人水谷良平——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研三为何感到全身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如果冷静地判断,并不是那么不可思议的事,在这个事件背后,眼睛看不见的复杂线条组合在一起,让人感到无法形容的恐怖。
「我拜托您,当然是为了百合子,也为了我自己。请看这封信。匿名的,不知是谁写的莫名其妙的信。」
读着佳子从鳄鱼皮手提包中取出的信的时候,拿着信纸的研三的手颤抖了。这封信的一言一语都能让人感到无法形容的邪恶意图和阴毒气息。
「绫小路佳子小姐
迫于无奈,我的地址姓名不能透露。卑怯地说,如果这封信没产生我希望的效果,是您把信给未婚夫水谷良平先生看了吧。那时,我转瞬间就会失去工作。不仅仅是自己,这也将直接影响到家族的衣食问题,对此我感到胆怯,因此采取慎重的态度,您应该可以理解。
先从结论说起。
你的未婚夫水谷良平先生,是戴着绅士面具的杀人狂。我直接或间接地了解得不太清楚,不过,夺走你异母姐姐百合子生命的,肯定是他。
理由有两个。第一,当时在后台偷了人偶头的是他。我当时在后台,他偷走人偶头,用死刑执行人的肥大黑衣盖住,恰好被我目击。可笑的是,我知道那是他自己的戏法要使用的小道具,当时也没觉得惊奇或想到其它。然后不久,我从后台出来,人偶头丢失成为严重的骚乱,两天后百合子被杀死,我才明白过来。
第二,他和百合子有恋爱关系……。最近,出现了「零号」这个新词,你应该也知道,拜战争所赐,失去了未来配偶的一百几十万女性预备军,性本能得不到满足,日夜郁闷。因此,公司的上司只要稍微的甜言蜜语,把她们一两个当作玩物,也没什么麻烦。如果百合子和他也有关系,应该就是那种关系。
突然——说突然也许不合适——你订婚了。百合子听到这个的时候忍耐不住沉默,尽管如此他也没打算作什么。『抛弃我吧,抛弃我吧,我有思想准备』,不能提出正式结婚,女人在那样的情况下,讲道理也只是装出来的吧。对他和百合子来说,也许秋天来了吧。当然,你如果和百合子相比,出生、才能和教育,从哪方面来看,谁都会选你。他担心这个秘密泄露,以至跟你的婚约泡汤。当然,不管哪个女人,自己的未婚夫有隐秘情人,必定会受到打击,更不用说像你一样的出生、洁身自好的性质,订立婚约的对象和自己的异母姐姐之间有那样的关系,那时,这个婚约无论如何也会完蛋吧。他害怕那件事,为了把你变成自己的,再怎么卑劣、再怎么惨忍、再怎么非常的手段也得用。我想这是这次杀人的动机。
他说杀人当日他在自己家里开会。似乎有不在场证明,关于这点,我也不太明白。是有不在场证明,还是委托杀人的方法——如果请教名侦探神津恭介先生,也是容易判明的事。还有,请注意下面这件事。
警察当局好像对犯人用一百二十万现金买下了作为杀人场所的房屋,认为是异常者的所为,如果让我说,其实很简单,确实是便宜的费用。
那处房产是福德经济会的房产。而且,迁移登记还没完成的现在,所有权就还从属于福德经济会。因此,扣除手续费的一百十七万,只是像滚雪球一样。怎么说呢,犯人出现后根本就没考虑要做登记……可是,对不断调动几亿几十亿资金的组织来说,一百二十万左右的现金,如果是重要职位,又算什么。如果买下房屋的资金是组织的,杀人需要的实际费用只付给掮客九万日元,除此以外只有一点点的杂费——杀人舞台装置的费用,十万日元左右应该就够了。
对这些事情详细明察之后,衷心期望您对这个婚约,今后以越发慎重的态度来对待。」
研三不禁愕然。单纯的恶作剧只是单纯的中伤,可以一笑而过,这封信过分敏锐地追究着事件的关键。对就连以名侦探神津恭介的天才也没能充分解决的房屋买卖的机关,这封信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因为这个,你才特意到我这里来的?」研三的言词充满着沉痛,「关于这封信,你给谁看过吗?跟谁说过吗?」
「没有……除了中谷先生……」
「你爱水谷良平先生吧。得到这封信,你不愿意将内容通知警察。另外的理由是,你不愿意解除这个婚约。因此,考虑之后来我这里,通过我让神津先生调查这封信内容的真伪,是吧?」
佳子像在数榻榻米格子似地默不作声。她用力抬起头,凝视研三的眼睛,「是的。」她断然回答。
「至少我认为这封信后面一半是无凭无据的中伤……我调查过解剖报告,百合子小姐还是处女……不管怎样,我马上与神津先生联系。你能在这里等一下吗?」
再次确认后,研三穿上木屐跑到街上。在近处老相识的酒店借了电话,呼叫东大研究室的恭介。
「嗬,绫小路家的小姐,有奇怪的信……」恭介的声音颤动着激烈的兴奋。
「务必爱惜这封信。但是我今天有课……下午四点左右,去骏河台下的『mon ami』咖啡馆好吗?当然,你也一起。那么过一会再说……」
研三像自己的事一样感到喜悦,回家告诉了佳子。佳子也以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的表情,稍微聊了聊别的,再过了一会告别了研三。
第二场 来自兴津的邀请
作为研三的母校,战争结束复员以来,他的户籍也暂时放在法医学教室。研三打算直接到东大拜访恭介。
进入副教授室,恭介在窗边的桌子上用显微镜观察什么,一边说「哎呀,来得正好,刚刚好忙完」,一边脱去白衣,和研三一起走出医学部大楼。走在校园里的银杏树下,研三立刻把佳子今天早上的话告诉恭介。在从银杏树叶间漏过的阳光照射下,恭介的脸色看起来比平时更苍白。
「真不可思议。写信的人,如果真的是福德经济会职员的话,害怕砍头的事,故意没说出本名,其心理也能理解。如果报告搜查本部,应该可以知道写信者是谁,因为当时出入后台的人,几乎一个不漏地调查过了。」
「如果调查出的福德经济会职员辩解呢?」
「理论上——假定这封信说的内容是真的,但是我总觉得有不能同意的地方。」
「在哪里?」
「信的主人大胆指出,真正的犯人是水谷良平。颇为大胆的推论,根据的事实却只有两个。第一,自己目击了偷走人偶头的现场——这诚然是一个大概谁都会信服的推理,当事人在我眼前出现,确实被我目击——不这么说的话,我也不会相信。警视厅、检察厅之类,就是那种政府机关的常识性的想法,对出现的暗示感到喜悦、甜美。这个证言里,似乎有个大圈套。」
「那么,你是说不用那种常识性的方法,也有从现场偷走人偶头的方法?」
「有。……想来只有一个,只是这个方法太过大胆,大大超出常轨。即使我说出那个方法,也觉得非常可怕。」
二人走出赤门,向本乡三丁目走去。
「第二,百合子小姐和水谷之间的恋爱关系——谁都会考虑这个因素。只是,根据尸体解剖报告,百合子小姐是处女……表面上怎么看也没有那么深的关系。因此,写这封信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深入了解事件内容的第三者。只是照这个告密者信中所说,如果当时他也正好在后台,当然也要接受调查。那么为何当时没说出第一点?即使那两人之间存在肉体关系,仅仅是这样,也不能得出水谷是杀死百合子小姐的犯人这样的结论……如果这个告密者真的是为佳子小姐着想,当时就该对主管官说出自己知道的第一事实——关于人偶头被盗的事,不是能取得比寄匿名信更好的效果吗?」
「也许调查写信人的刑警不巧讨厌这家伙吧?还是因为水谷良平对泄露此事会严厉地封口吧?」
「可笑。从自己的口中说出听来的不明确的事情,应该是这样吧。这个事件的犯人,只要不是精神病者,当然逃不掉死刑命运。要是刑事犯罪,譬如侵占、行贿,那样程度的事件,揭发上司的错误,说不定谁都会踌躇。但是,如果是杀人——普通人会有那么卑怯的态度吗?」
二人也忘了乘坐交通工具,从本乡三丁目继续走向御茶水车站。
「而且,这个告密者如果真的目击了偷盗人偶头的现场,为何不直接把这封信寄到搜查本部?也会有同样的结果吧。」
「为什么?」
「说不定是这样,也许是有自满的想法,这封信也许是犯人对我的挑战。
——神津恭介,你对这次的事件,到底在做些什么?早点出来吧。来吧,比比智慧——他在背后嘲笑我。」
「变相的挑战书?」
「的确是这样。可是,那样说也许还为时过早……不过,也只能这样说吧。魔术师如果要出左就看右手,这封信也许是一样的意义,单纯的中伤、挑战,不是那么的单纯的目的,是组合了几个目的的复杂效果。从这个意义上说,关于那处房产的买卖,很值得我参考。」
然后,恭介什么也没说,只是高大的身体向前微微弯下,像陷入沉思一样的姿势,经过御茶水车站,来到骏河台下。
进入「mon ami」店里,佳子早就到了,一边搅拌着咖啡杯,一边以落寞的表情陷入沉思。她发现了两人的身影,浮起做作的笑容恭敬地点了点头。
「真是失礼,让你久等了。」恭介用柔和的语调作初次见面的寒暄。
「不不,是我来早了……」
「我从松下那里大致听说了,不过松下是个绝代的冒失鬼,说不定忘记了什么。请让我再看看那封信,我也想从你自己的口中听听你的看法。」恭介慢慢地通览那封告密信,并且倾听着佳子的话。
「当然,这封信是通过邮政寄来的……我也是这么想的。确实,说不定如果在别人看来,我是个供物、被卖的新娘,看上去就是那样。但是……我爱水谷先生……如果不能感受爱情,不管拥有什么,也没想到能订立这个婚约。关于那个人,我听过种种传言,一个人要是获得了成功,总会出现什么坏话,沉默着闭上着眼就好。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相信那个人。但是……这封信太过分了。看到这个的时候眼前简直像墨一样漆黑……我,我,怎么做才好?」
「松下刚才说了,这封信大量歪曲事实。当然,这封信中也不能说没包含某种程度的真理……」
「老师也那样认为呢。是的,这封信是没什么可信度,只是谁的恶作剧。无凭无据的中伤,却无论如何也也擦不掉……老师,请您明确地告诉我,因为我已经忍耐不了了。」
「你要是这样说,我也感到为难了……」恭介也微微地苦笑,「实在遗憾,我没有直接接触这次的事件,也没从事尸体的解剖,后来在警视厅看过报告。犯人当时去了后台,这个杀人狂像马车一样地突进,警视厅现在触礁了,寸步难行。因此,也只能说这些了。如果像这封信威胁的,水谷先生是犯人,警视厅不可能到现在还放过这件事吧。」
这对恭介来说是颇消极的说法。到现在为止,警视厅完全举手投降,看过那个天才快刀乱麻般漂亮地解决几个迷宫般的奇怪事件的研三,认为恭介有什么深远的意图,不认为他会就这样逃跑。
当然,佳子也由于女人的本能,马上也感到有问题。她挺直身体:「老师,就这样放任这个事件的犯人,与老师的名声无关吗?即使警视厅死心了,老师也能想办法解决,很多人都那样想的。」
「太过誉了……我最近很忙,没时间一个一个地访问这个事件的有关人员。如果是几个确定的嫌疑犯,另当别论……」
佳子像想到什么瞳孔发光。
「如果把魔术协会的诸位会员集中到一个地方,那时您可以来吗?」
「我去。只要制造一次机会——算我说大话吧,我想只要有在那种场合和诸位自由商谈的机会,犯人就在其中,某种程度上找出犯人并不困难。但是……说真的,我感到奇怪,做那种事不是徒劳吗。张开渔网,鱼不会不进去,意想不到地没有那样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