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事件的全貌,恭介也估计到了。虽说断断续续,空白和漏洞很多,但也足够粗略地抓住整个事件的概念了。
「这么说来,入夜以后,止水庄前的道路上几乎没有人来往了?」恭介一边看桌上的示意图一边问。
「是的。清见寺的山门晚上关闭,无法通过路口从那里上来。高架桥下的门也是一样。所以,如果晚上要到止水庄去,只能从清水那边的斜坡沿着铁路上来。那下面有个派出所,所里的巡查证实,到犯罪的时刻为止没有一个可疑人物通过。」
「那么,犯人从别墅出来,跟在松下身后,途中完成化装?」得出这个结论并不是恭介的本意。没有别的话可说,而且不知道鱼是不是在网中,他在脸上摆出不痛快的表情,抛出这个问题。
「神津先生,为什么做出那么奇怪的表情?这是当然的啦。为什么你对第一个事件有所主张,而对这个事件什么都不赞成?」
「我并不是拘泥于自己先前的话,都说君子豹变嘛。我举棋不定的是,为何犯人作茧自缚地把自己逼进穷途末路?这个绝代的大魔术师,为何要让我们这么早就得出他在别墅中的结论,似乎是想让我们知道这个地方。对了,高川先生,松下也说过,看破魔术的第一条公理——魔术师要出右手,先看左手。然后,第二条公理是——有则是无,无则是有。把这两条总结起来,就是——魔术师给出的暗示。关于这个事件,我抱着与平时完全相反的慎重态度正是这个原因。过早下结论的话,对方就等在圈套边,我担心掉进他的圈套里。」
高川警部摆出一张听到高尚深远、抽象得不怎么现实的哲学理论的面孔。连「你说得不错」这种程度的礼节也没带。
「神津先生,你没说的部分到底是什么呢?能否简单明了地稍作透露?我作为第一线搜查部队的长官,却什么都不知道……」
恭介哽住似地默不作声。这并不是什么无理的要求,只是但是名侦探自身也没有估计到自己抛出的这个大疑问有着怎样的意义。
「第一幕中,犯人先偷走了人偶头,再砍下人头带走。第二幕中,偷走人偶先借火车的力量碎尸,再把人碎尸。幸而松下看到了犯人的长相,知道了第一幕和第二幕是同一个犯人。就算犯人是绝代的大魔术师,未曾踏足后台一步,却如何偷走人偶头?他肯定出入过那个后台。然后,在后台的数十人中,在第二幕登场的有十人,当然不包括松下——从这个家里偷走人偶不得不进入这个家吧。然而现在,绝对没有从外部侵入的迹象,犯人应该就在这十个人里。到这里对吧?」
「作为理论实在是很完美,没有一点错误。」恭介轻轻点头。
「在这十个人中,排除初次到这里的人。为什么?那个地下室的入口是为了躲避刺客而特制的,初次到访的人在家里转两三个小时也找不到吧,这是常识。这样以来,后面剩下的是水谷良平及其秘书布施哲夫、中谷让次、画商今秀治、电影女演员小月玛丽,犯人就在这五个人中。」
「要收网了,后面还会有什么大麻烦吗?不就只是挂起鱼钩,把鱼拉回船上的工夫了吗?」恭介发出无精打采的声音。
「要真是那样,就不会在五里雾中了。关于这五个人,检讨在第一幕的不在场证明的话,绝对没有一个人可以执行断头台的杀人。水谷良平和布施哲夫当日夜里在自己家中开会直到十二点。小月玛丽当日在京都在片场拍片到很晚。今秀治彻夜打麻将——在东京自己的家里,麻将这东西一个人玩不了,家人的话姑且不论,其它三人的证词确实可信。中谷让次在大阪。这就到底变成什么了?」
「五减五等于零。打算逮住老鼠,打开盖子,里面却是空的——『元禄忠臣藏』还是什么里面有这样的台词。」
「别戏弄我,有这样商量的吗……」
「我的意见就是,过早收网是不行的。」恭介语气柔和却措辞辛辣:「所以,犯人是个绝代的大魔术师。要是用那么简单的排除法就能捉住对方,他在第一幕、第二幕也就不会那么大胆地做引人注意的行动了。犯人有不被高川先生你现在在做的排除法捉住的自信。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自信,才大大方方地暴露自己的牌。老一套是不行的。人偶为何被杀?这个疑问悬而未解,这个事件就完全解决了吗?永远徘徊在这附近,最多也只是进入迷宫而已。但是,不能变成这样……我一定要解开这个杀死人偶之谜。犯人一定是虚荣而疯狂,才会偷走人偶头,把人偶碎尸给人看。对犯人来说,杀死人偶比杀人更重要。你重视人,只把人偶看作额外的东西,这是严重的错误。犯人从一开始就盘算好了这点。」
滴水不漏的逻辑继续编织着,恭介的话在不放过任何毛病的论敌听来,是罕见的、独断性的、神灵附体一样的话。
警部看着恭介对眼睛,莫名地在想什么。他的眼中能看见天才特有的一道狂热的眼光。最后的最后,本能地、直觉地领悟到的结论是,从这里回到出发点重新努力,最初设立一个假说,努力用这个假说来解释全部事件的发展——警部此时从恭介眼中读出了这个精神活动的片断。
「高川先生,我能说出我想到的关于第二个事件的几点疑问吗?」
「请讲,不必顾虑。」
「第一,杀死人偶和真正的杀人之间,为何有必要留出一小时四十五分钟的时间?这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对犯人来说实在是非常宝贵的时间。杀死人偶在某种意义上与杀人预告相同。实际上从三楼的展望台不是能看到现场吗?这样一来,犯人近两小时一直在悠哉等待。家里的人们都很害怕,隐隐约约预想会突然发生什么不吉利的事件的时候,被害者以跟松下同样的假死状态被运到铁路旁。这不是普通的神经能想到的。」
警部轻轻点点头,不得不表示认同。
「第二,听松下说,邀请松下到这里来的匿名信在哪里被发现了吗?」
「还没找到。当然,我在这个事件中只是单纯的顾问,直接的搜查由这里的警察担任。但是也没找到那个。被害者身体周围都仔细调查过了……」
「那封匿名信会怎样,很有关注的必要。那恐怕是犯人自己的工作吧。作为犯人,信一旦达到预期目的,也不想留在被害者身边给警察方面留下证据吧。然后第三个问题是,犯人是怎么弄到手铐的?」
「这……再怎么也是魔术师之间的事情……等等,这件事也考虑一下,最近东京有现役警官被什么不良朋友刺杀的事件,当时他的警察手册、手铐什么的都一起被盗了,这件事……」
「另外,有能公然处理手铐的地方吗?」
「监狱……监狱的备用品。还有电影片场的小道具,一定也有几副。」
神津恭介合上眼暂作沉思。
「然后,第四个问题是,回到第一幕,犯人当时为何有拿着人头逃走的必要?还有,那个人头被怎样处理了?」
「关于这个,不捉住犯人是不会知道的。是埋起来了、丢到河沟里,还是涂上石膏什么的,包装成普通雕塑一样——我想象不到。」
「然后,第五个问题是,犯人被认为化了装,络腮胡、贝雷帽、上衣等等,这些东西在犯罪完成后如何处理。从事件被发现开始,犯人家里应该变成了笼子。即使他外出,走了这么远……」
说到这里,恭介咽下了后面的话。走廊上传来噔噔噔的响亮脚步声,一名警部补门也不敲就开门进来了。
「高川先生,犯人的化装道具找到了。诺,就是这个。」
二人不禁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络腮胡、贝雷帽、俄式衬衫的上衣共三件,确实是犯人从第一幕用到第二幕的戏服。
「这……这到底在哪里找到的?」高川警部面带怒色。
「松下先生房间的壁橱,藏在壁橱中,现在在这里的老师——诺,叫泽村的医生翻出来的。」
「那个房间最初应该搜查过了。松下先生昨夜没有使用,到今天一直空着……」
「是这样的。牡丹之间的房间,壁橱的隔扇之间有什么东西要掉出来似的,老师觉得奇怪就打开一看,在蒲团之间夹着这个……」
「还是相当有善意的犯人呢。这里的话一句不落,对方都听了去。」恭介呆声说。
「可是因为这个,我也可以肯定,犯人就是别墅里的一个客人。因为我来了,他感到了身边的危险,虽然已经调查过一次,还是想着安全问题。不管在哪里,这个犯人都有应对侦探的礼节。敌人把手套扔过来了,好,我这次正要以决斗来应对!」
恭介的语言和态度,都燃起了烈焰般的斗志。
第十场 人偶的足迹
恭介走出房间,正打算去拜访泽村博士的房间,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站住了。
「高川先生,老实说,我现在还没法去看泽村先生的房间,我想先去看地下室放人偶的地方。早点去那里好吗?」
「我不介意。就算你不这样说,我也想这样引导你。」说着,高川警部向站在台阶下的一名警官打了个手势,请他打开地下室的入口,自己先走下台阶。
「这里……据说那个人偶就放在这附近。」
恭介站在杂乱的工具中,马上就聚精会神地看着打开的空间。
「普通的人家有那种模特人偶还真奇怪呢。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关于这点目前的确还不得要领。现在住进精神病院的滋子小姐在头脑还清醒的学生时代,似乎非常热衷于西洋裁剪。因为身体虚弱,她大体上就住在这个别墅,这玩意就是当时买的吧。在这期间,她初次制作了无法形容的奇特洋服。——这也是生病的直接契机。」
恭介同情地点点头,然后看着从这个房间的一角直线延伸的阴暗狭窄的通道。
「这个地下室在兴建这座建筑的时候就有了。这条通道是因为二?二六事件才慌忙开凿的吧?」
「是的。就我们现在的常识来说,且不说西园寺公爵,恐怕他身边的绫小路子爵没留心到会有叛乱。——虽然这只是事后诸葛,不管怎样那个时代的政治家大概谁都对这种事有所警觉吧。做不做是另一回事,怎么说当时都发生过武装部队手持机关枪袭击首相官邸的事件。子爵修了暗道,说不定还对自己做了件大事而得意满满呢。」
「真是个好例子。那些所谓的政治家大概都是自满的主儿。」
恭介和警部开始并肩走上地道。途中有条横亘的短道与暗道交成直角,交汇处有道狭窄的台阶。
「这里是……?」
「从这里过去是子爵的起居室附近。现在的当主实彦先生一年要来这里几次,绝对没人利用这个离开。」
「那么,昨夜这里也没有谁踏足了?」恭介一边意味深长地说着,一边仔细打量横亘的台阶。
地道从这里继续延伸,然后成为上行的台阶。
「这上面是……?」
「是后门附近的储物室……跟吉良上野的房子一样,万一有人杀进来了,就在这里化装成佣人什么的,然后再逃出去。」
「说句多余的话,要是看到自己的样子,还真是正儿八经的呢。」恭介似笑非笑,「那些过去的事,现在看来没法重现。那个人偶是怎么从这里逃走在铁路上自杀的呢?查探出人偶的足迹是当务之急。」
「所以……」
「那么大的一个玩意,要拿到众人所处的西洋建筑是有困难的。因此,偷走人偶的犯人是先从西洋建筑进入地道把人偶弄到手……然而天刚刚黑就来了众多客人,要逃出地道外也是相当困难的。储物室的钥匙是……?」
「是小型荷包锁,当然是从外面上锁的。」
「要是那种程度的话,犯人就不用想什么了,从里面取下钥匙才会是个问题。先把人偶藏在某处,半夜从外面取下储物室的钥匙,从那里拿到铁路上去,这是常识性的看法。只是其间,晚饭后发现人偶丢失到『银河』号通过此处的几小时,这个人偶被藏在什么地方也是一个问题。」
「还是从这里离开的吗?」
「人偶丢失后大家大概都仔细地在家里找过了……也只能这样考虑了。因此,偷走人偶的犯人至少是清楚家里情况的人物。」
警部闭上眼睛,一个个客人的面孔浮现出来。
「对了,神津先生,松下先生说被杀的佳子小姐也许知道犯人昨夜整夜的行动。据说是她设下了圈套。这个圈套是什么呢?」
「我也是刚想到这个问题。圈套……圈套……犯人必定会上当的圈套……也许犯人也已经在头脑中想过好几回了吧。犯人不但没掉进圈套,反而大肆反击……承受了这次反击,佳子小姐和人偶都落得同样命运。」
恭介说着一句句哀愁的话,再次低头看着地道:「高川先生,走吧,泽村老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恭介说完先走了出去。
第三章 恶魔会议夜之梦
第一场 不可思议的大魔术
我不得不断言,紧接在第二幕之后的这个连续杀人事件的第三幕,从某种意义上说,无论是从犯人方面来看,还是从神津恭介方面来看,都是一次失败。
当然,从事后批判的角度来说,所有的情况看来都那么简单,更不用说像这个事件一样魔术原则被极度运用的犯罪情形,如果说明那个诡计,为何当时神津恭介那样的天才也没注意到呢?要说什么非难的话,也就像哥伦布的鸡蛋的故事一样,只有善意的怜惜的笑吧。
神津恭介说的好:「数学的定理也好问题也好,如果是高等数学,确实就难了。然而有的情况下,相对于出题,解答问题给出彻底的证明就困难数倍了。」
这个事件是否恰好就跟他的说法一样呢?特别在这个「人偶杀人事件」中,犯人的计划本身实在是精妙细致至极,然后毫无差错地执行,像高等数学的问题一样,相对于提出问题的犯人,要解决这个问题的侦探必须要有天才的头脑,而且是数倍于犯人的天才,必须绞尽脑汁地付出努力。犯人在第一幕和第二幕对成功过于自信,在第三幕不想自己面具下的真面目暴露出来,或许是不得不这样做,同时,犯人的失败相反正意味着神津恭介的错误。
事情就是这样……
事件发展过半的中间插入这样的注解,在这个故事的性质上也太着急了,读者诸君头脑中生出一个混乱,恐怕会削弱对故事的兴趣。
但是,在这里我要给出一个暗示。
这个事件的第三幕——与第二幕具有相同舞台兴津止水庄,应该能被解决。神津恭介不知不觉地犯了一个错误,事件的解决被留到了东京,实际上隐藏的杀人和戏剧性的结局都是这个错误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