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
真的很好。
…………
某种幻觉一般的东西,数秒间在武泽的头脑里飞速通过。那是这一连串事件的无数断片,像是自己这些人作为主人公的电影一样,描绘出一个动人的故事。
完美的故事。
然而紧接着,武泽在头脑中发现一点儿小小的不自然。实际上那种不自然并非第一次发现。那小小的不自然的感觉,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自己是什么时候产生这种感觉的呢?
稍稍考虑了一会儿,武泽找到了答案。
从一开始。
刹那之间,武泽漫无边际的思绪里忽然被插入了一把看不见的钥匙。咔嚓一声,钥匙旋转的瞬间,一直以来在脑海里暧昧飘浮的种种事物,开始排列在一起,呈现出某种不可思议的规律性。这种规律性,是基于某种假说而出现的。
“难道……”
武泽试着轻声笑了笑。他有一种很想把这个十分无聊的假说否定的情绪。那些都是偶然,一定都是偶然。但是,像是要把那种情绪推开一样,有些别的想法在心中开始冒头。他想弄清楚,想确定自己想到的这一假说是错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武泽伸手取过手机,拨通查询电话号码的机构,一个女性的声音应答道:“感谢来电。104号木下为您服务。”
“那个……阿佐佐谷的豚豚亭。拉面馆豚豚亭。”
“杉并区阿佐佐谷的豚豚亭是吗?请稍等。”
人声切换到电子合成音,播放了电话号码。武泽挂断电话,重新拨打。
“您好,这里是豚豚亭。”
“经理,是我。还记得吗?就是以前经常来您这儿吃面的。”
“经理?”对方一听这种称呼,似乎立刻就想起了武泽。
“啊啊,记得记得。最近不常来了呀。”
“有件事情想问问您。”武泽单刀直入地说,“有一回,我和另外一个人来吃面的时候,您说过店门口有什么东西在烧,对吧?”
“哎?啊啊,是有那么件事。”
“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经理肯定会回答说是火灾。那是公寓在烧吧,肯定这么回答。因为事实如此。因为武泽的房间烧起来了。
“客人,您没读报纸吗?”店主回答的声音里混着苦笑。
“那其实是个恶作剧。”
“恶作剧?”
“嗯,恶作剧。住在附近公寓里的一个男的,好像弄了个带定时的烟雾弹。周围人以为是火灾,喊了消防队来,消防员开了门冲进去一看,发现只是烟雾弹。住在那里面的人,后来不知道消失到哪儿去了。真是莫名其妙的家伙。”
不是火灾,是烟雾弹,是某个人弄的定时烟雾弹。是谁弄的?
“带定时的……”
武泽回想当时的情况,想起来了。
为什么自己认定是火灾?因为刚好在返回公寓的时候看到消防车聚在门口,屋里又有烟在往外冒。那景象不是火灾还能是什么?但如果回家的时间稍有不同,自己就会知道那只是烟雾弹搞出来的恶作剧了吧。这是显然的。如果晚点儿回家,消防队员在武泽眼前冲进房间,就会知道“什么啊,这不是烟雾弹吗”。或者早一点儿回家,定时器还没到时间,没有烟出来,武泽就会进房间了。那么,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点回公寓?因为在豚豚亭吃拉面。提议去豚豚亭的是谁?说该回去的又是谁?还有,明明应该不是火灾,而是烟雾弹。
“昨天那场大火,报纸上只写了五行字。”
是谁那么说的?
“不会吧……”
武泽又想到做那些预付费手机的假传单,还有自己这些人的假名片的事。
“你说你有认识的文印店?”
“嗯。”
文印店,传单。
“假传单……”
武泽再次掏出手机,打给那时候的文印店。
“您好,这里是昭和印刷。”
“您好,我以前在您这儿印过预付费电话的销售传单,还有三个人的名片。”
“预付费电话的传单和名片?”电话那头的男子似乎在自己脑海中搜索了一阵。
“啊,那时候的事。嗯嗯,我记得。因为传单的数量不多,价格定得不太好,不好意思。印刷品这种东西就是这样的,数量越多——”
“我想问件事。那个时候,我记得是我们公司的人去的,就是脸长得有点儿像海豚的一个男的。”
“啊,嗯,是那个人。”
“他是第一次在您那儿印传单吗?”
“不,不是第一次。”纸张摩擦的声音。可能在翻阅顾客的记录。
“第三次了,以前也来印过两次传单。”
武泽咽了一口唾沫。
“以前的传单内容,是不是——”武泽压抑住内心的焦急,继续问,“一张写了‘Lock & Key 入川’的锁店传单,还有一张珠宝店的打折甩卖传单?”
“啊,是的,是的。我们这里还留着底版。”
武泽木然挂断了电话。
他想起了和真寻的偶遇。为什么时隔七年,自己会再度和真寻相遇?那是因为那一天的真寻忽然要去上野车站附近的珠宝店。她是被一张传单引诱去的。
“那家店今天打折大派送,传单上是这么写的。”
武泽他们刚好也在现场,于是再度和她相遇了。
那天早上,是谁说去上野买手机的?不对,不单是上野这个地点,时间应该也很重要。武泽他们必须在真寻动手偷那个“搞怪警察”的时间点上经过珠宝店前面才行。为了遇上真寻,这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为什么武泽他们会在那个时间点经过珠宝店?因为之前刚刚在当铺做过一笔生意。老铁说想再做一笔。那时候的老铁,半天都没从当铺出来。自己还担心是不是被当铺的店主看穿了。
那该不会是为了调整时间吧?
是不是他在店里联系了某个人,调整了双方去珠宝店的时间?
武泽和老铁相遇,是因为塞在邮箱里的锁店传单。锁孔和万能胶——那天晚上,武泽看破了老铁的伎俩。但真是那样的吗?自己会不会是中了圈套?仔细想来,那场相遇有好些不自然的地方。如果真和老铁坦白的一样,是用万能胶和传单来赚点儿小钱的话,为什么非要挑邮箱里塞满传单的房间下手?不对,这之前还有个问题,为什么老铁要挑公寓的房间作为目标?那个时候的武泽正为自己看穿了老铁的伎俩沾沾自喜,没有仔细想过对方的话。他只顾着看老铁在自己面前摆弄门锁,但没想过换了别人应该不会那么做。一般来说,要是被告知必须换锁的话,首先应该联系房东才对。就算不知道联系方式,也应该去隔壁问问,打个电话什么的。
为什么老铁会那么做?
答案只有一个。
他知道那是武泽的房间,所以故意演了一场戏。为了和武泽相遇。
为什么,老铁要和武泽相遇?
为什么,要让武泽和真寻相遇?
“那家伙……”
武泽再次按下手机的按钮,拨的是真寻的号码。
“哎呀,老武,好久没联系了呀!”很开心的声音应道。好像弥寻和贯太郎也在旁边,真寻对他们说是武泽来的电话,立刻传来“哇”“哦”的欢呼声。虽然是久违的三个人的声音,但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
“我想问几个有点儿古怪的问题,行吗?”
突然被这么一问,真寻有点儿不知所措,不过还是应了一声“行啊”。
“真寻和弥寻,你们的姓都是河合吧?”
“对,河合,虽然并不可爱。”
“这是母亲的旧姓吧?”这一点武泽以前从没问过她们,一直是自己这么认为的。妻子和丈夫离婚之后,应该恢复旧姓吧,父亲应该是别的姓。但是——
“哎,不是哟。”真寻干脆地回答。
“是父亲的姓呀。离婚的时候,母亲说姐姐已经是小学生了,再改姓氏太可怜了,所以就没有恢复旧姓。”
河合是父亲的姓。
“还有一个问题。”对真寻会回答什么,武泽基本上心里已经有数了。
“真寻,或者弥寻,你们中的一个,以前是不是用过一个阿拉蕾的杯子?”
武泽听到对面传来惊讶的一声吸气。
“两个人都用过。我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了,不过姐姐到现在还时不时提起那个杯子。就是个塑料杯子,还搞得那么喜欢。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从真寻搬进来的那天开始,老铁就不用那个杯子了。说是因为被看到用那种杯子会不好意思。至于以前为什么会时常悲伤地凝望那个杯子,老铁向武泽解释说那是“死去的妻子从小就很喜欢的东西”。但仔细想想就会觉得奇怪,老铁的妻子小时候,应该还没有那部漫画才对。
老铁不是因为不好意思,才藏起那个杯子。
是因为被看到就不妙了,所以藏起来的。
父亲离家时,真寻还是个婴儿,弥寻七岁左右。七岁的时候分开,然后整整十九年没有再见的父亲,若是在某处相遇,她会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父亲吗?不会,一定不会意识到的。如果对方一开始就报了个假的名字,就更没可能了。
真寻旅行包里的父亲写给母亲的分手信。那个字迹,武泽一直觉得在某处见过。
“辞典……”
老铁的那本辞典,写了很多字的英语辞典。写在上面的细细的注解文字,的确和那封书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弥寻姐妹的父亲名叫河合光辉,老铁的名字是入川铁巳。
文字游戏。
她们母亲的名字是河合琉璃江。老铁说,自己死去的妻子名字叫入川绘理。
kawaimituteru. irukawatetumi. (kawaimituteru是河合光辉的日语发音,irukawatetumi是入川铁巳的日语发音,入川铁巳是河合光辉调换了字母顺序后拼出的名字。下面的同理。)
kawairurie. irukawaeri. (kawairurie是河合琉璃江的日语发音,irukawaeri是入川绘理的日语发音。)
“浑蛋……”
和老铁一起度过的日子,在头脑中犹如走马灯一样流转。如同电影和小说般的种种经历。登场的人们,对了,那些登场的人们——
武泽离开公寓房间。
(三)
北千住站附近的马马亭的店主,似乎已经不记得武泽了。
“以前的海报在哪儿?”
以前贴海报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了。武泽火烧火燎地问店主。
“海报……啊,剧团的?在这儿。”
留着一小撮胡子的精瘦店主似乎被吓了一跳,从收银台旁边拿出一张黑白印刷的纸。武泽一把把它抢过来,举到眼前。剧团的海报。据说一直没什么人气,眼看就要解散的剧团。名叫“Con游戏”的剧名。下面是剧团成员照片。七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很年轻,五官端正,长得很是好看。男人这边,一胖一瘦两个年轻人,满脸横肉的肌肉男,大眼睛的矮子,大脸男人,高个子,还有个脸长得像是冰激凌勺一样的无精打采的老头。
这些人全都见过。
新宿公寓电梯里见过的女子,火口事务所一胖一瘦两个年轻人,大猩猩一样的男人是野上,大眼睛的是整理人,高个子是火口,脸很大的是“搞怪警察”,还有脸长得像是冰激凌勺的是那个老蚕豆。
“这些人都在哪儿?”
店主胆战心惊地当即回答现在可能在排练地点,好像租的附近某个公民馆的会议室。
武泽冲出了马马亭,一边回想,一边向店主告诉自己的地方飞奔。无数偶然,许多巧合,好些矛盾。
“那个手机还是别再用了,最好关机。”
让武泽换手机的是老铁。那是为了防止有人给武泽打电话,告诉他公寓的火灾其实是恶作剧。
“老武,这次去荒川那边怎么样?靠近河边的地方。”
选定搬到哪块地方的是老铁,住处也是老铁找到的。正因为住在这里,真寻才会那么容易就搬来,因为距离她住的公寓并不远。
“喂?中村先生?”某个早晨房东打来的电话。
“而且我家里也好几次接到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咝咝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
“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
那也不是房东,是老铁雇的剧团成员当中的某个人。一上来就用“中村”这个名字称呼自己,自己便毫无疑心地认定对方就是房东了。因为知道自己用这个名字租了公寓的只有房东。但实际上还有一个人也知道——老铁。
“帮忙开一下这个箱子吧,钥匙丢了。”
贯太郎请老铁帮忙打开放气枪的箱子的时候,老铁拒绝了。贯太郎缠着求了半天,老铁最后没办法,答应帮他开锁,但还是没能打开。那是为什么?因为从一开始老铁就不会开锁,因为他不是锁匠。除非拜托锁匠或者其他什么人预先弄好,否则他打不开锁。
住处的后院被人放火的时候,老铁说看到了整理人的脸。
“那张脸我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到死都不会忘。”
但是以前老铁在豚豚亭讲述自己过去经历的时候,关于欺骗自己的债务整理人,不是这么说过吗?
“长相已经记不清了。”
坐出租车跟踪野上和整理人的白色轿车的时候,途中司机错过了拐弯的路口,只得停在路边,幸好后来轿车很快又回到原来的路上,因而得以继续跟踪。但那也不是偶然吧,是老铁偷偷告诉轿车司机自己在哪儿,所以轿车才会开回来。为了让自己继续跟踪。
打到老铁手机上的那个电话,电话里说:“现在那辆车……哎呀,跟丢了。突然拐了个弯。现在出租车就停在继续往前的地方。”
那时候打电话的不是贯太郎,而是走散了的轿车打来的电话。
武泽他们到达旅馆的时候,贯太郎好像问过:“找到他们的车了吗?”
贯太郎如果真给老铁打过电话,应该不会那么问的。至于原因,因为老铁在电话里说过:“好你个‘肥肉’!多亏你的电话,敌人又回来了!”
穿过公民馆正面的玄关,跑上二楼,武泽正要冲进出租会议室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的男子看到武泽,刹那间显出吃惊的神色,然后立刻又垂下肩,叹了一口气。
“……露馅儿了啊。”
是老铁。
“你——”武泽等待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要问的事情堆积如山,想说的话都要溢出来了。但是,从哪里问起才好?怎么开头才好?
“老铁,你——”武泽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是乌鸦吗?”
老铁微笑点头:“对,是老武的同行。不过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
“老前辈啊……”
虽然都是乌鸦,老铁可是只老乌鸦。武泽只是在他的手心里跳舞,真寻、弥寻、贯太郎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