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没事了吗?”武泽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下。少女连眼都没抬。武泽苦笑了一下,上下打量沉默不语的少女,然后愣住了。
“怎么了,老武?”
少女的眼睛,在茶色的头发下面,一直盯着桌子台面的少女的双眼,消瘦白皙的脸,紧闭的双唇。
“老武?”
武泽终于回过神来,张嘴勉强苦笑了一声,暧昧地应道:“哎呀,没什么,那个……感觉和我女儿长得有点儿像。”
老铁垂下眼角,嘟起嘴,认真点了点头:“这么说来,正好是和你女儿差不多的年纪哪!”
(三)
少女的扭伤看起来不是很重,但可能是因为膝盖撞到地面之后又强行跑步的缘故,一走就很痛的样子。
“所以在这儿坐着休息了。嘿,老武你也先喘口气吧。喝不喝?”
老铁把刚喝过的瓶子递过来,武泽没接,自己去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瓶。打开瓶盖,他一边把冰凉的绿茶灌进喉咙,一边再度观察少女。短短的荷叶裙,牛仔服,运动鞋,米老鼠图案的红色T恤衫,手表好像也是迪士尼的动画角色,不过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是条大张着嘴的狗,两只胳膊指示时间。裙下伸出的两条腿,像是电视上的短跑选手一样紧绷着。其中一边的膝盖已经擦破了,难怪很痛的样子。
“来,稍微弯一下看看。”
武泽蹲到少女身边,想看看她的伤势,但少女仿佛受惊了似的,猛地合上双膝,挑起一只眉毛,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武泽只好鼻子里哼了一声,重新坐回椅子上。
“我可不是萝莉控[2]。”
“萝莉控都这么说。”这是少女第一次开口。沙哑的女中音,非常成熟的大人声音。
“这是真嗓子?”
“嗯。”
“刚才是做生意用的?”
“嗯。”
“迪士尼T恤,小狗手表,也都是为了让对手疏忽的道具吧?”
“小狗?”
少女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表。
“哦,高飞啊。”
“笨蛋。”老铁说。少女和武泽同时张开嘴,老铁自傲地接着说:“goofy——笨,蠢。没在学校学过?”
少女盯着老铁的脸看了半天,终于带着一副“是吗”的表情,眼光落回到手表上。
“这样啊。”
“对了,你看起来才十几岁,好像已经不是素人了吧?”武泽回到刚才的话题。
“什么意思?”少女立刻反问。
“偷东西啊,感觉非常熟练的样子。”
“不是说这个,你说的‘素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是玄人。”
“玄人?”
“靠这行手艺吃饭的人。”
“那,玄人。”
“哎,还是这么可爱的乌鸦哪。”老铁挺直身子,抱起胳膊上下打量少女。
少女转向他问:“乌鸦?”
老铁解释:“就是说玄人。乌鸦是黑的[3],所以这么说。”
少女和老铁对望了半晌。
“这么说,你们是干什么的?”
合情合理的问题。
知道双方是一丘之貉以后,少女好像解除了一点儿防备,开始生硬地介绍自己的工作。
她的工作内容大抵和预想的差不多。首先是利用天真无邪又可爱的外表,接近中年男性目标。接近的具体方法有之前那种古典手段,也有和凑过来搭讪的怪叔叔装成情投意合的,或者在边走边抽烟的怪叔叔后面用热情的声音招呼拉手什么的,总之就是根据当时的情况采取各种可能的方法。然后,再设法把怪叔叔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超短裙上,最后就是嗖的一声偷了钱包就跑。
“可是刚才很危险啊!要是抓住了,会把你扭送警察局吧?”武泽说到一半就被少女拦住了。
“不会的,一般是提出交换条件才放我走。”
“交换条件?”
“身体。”少女神色不变地说。
“是吗?真的有人这么说吗?”
“多少回了。不过,那样子其实更好。”
“哎,睡觉吗?”
“睡觉?”
“所以说那个……不是要和你那个什么吗?”武泽换了个说法,少女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反而是老铁好像很害臊地用双手遮住了脸。
“可没那么便宜哟。旅馆街的行人很少,我一般都是跟着走到那边,就冲他心窝狠狠来上一脚。”
少女用她没受伤的那条腿在地上重重一踩。“啊!”老铁夸张地捂住自己的肚子。
“原来如此。”武泽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
不知道是不是说话说口渴了,少女终于拿起桌上的瓶子,打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盖上盖子,看着瓶子侧面低声说:“伊藤园的呀……”
望着少女的侧影,武泽困惑了,也该问问看了吧,可是他怎么也开不了口。等二十秒,对回答的不安,让武泽不愿开口。再等二十秒。武泽一面注意不让自己的紧张表现出来,一面小心翼翼地问出那个问题。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河合。虽说一点儿也不可爱。”少女依旧盯着塑料瓶回答说。(日语中“河合”的发音和“可爱”相同。)
“……河合后面呢?”
“真寻。”
心脏在武泽的肋骨内侧砰的一声巨响。
聚满了看热闹的家伙的公寓,有点儿脏的粉红色运动鞋。公寓走廊里,一直盯着脚尖的那双眼睛,水晶一般的眼睛。
“不行啊。”前一天听到的单身母亲的声音。
“已经……不行了。”
被武泽逼死的母亲,名字就写在门牌上:河合琉璃江。在那名字旁边,用油性笔写着“真寻”两个字。
“真寻啊……有点儿少见的名字啊。”老铁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他好像没有注意到武泽的困惑,盯着少女的脸问:“你的父母呢?”
“都不在了。”
“啊,不在了。死——过世了吗?”
“爸爸走了。”
“妈妈呢?”
武泽想把耳朵塞住。
“死了,割腕自杀了。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是吗。”老铁噘了噘嘴。
“没去找你爸爸吗?你还小,靠偷东西过日子,总有点儿——”
“住哪儿也不知道,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而且就算能找到,也不想找他。”
“为什么?”
“因为他是干坏事的。妈妈这么说的,从别人身上扒钱。”
“搞诈骗的?”老铁认认真真地这么一问,真寻的嘴角露出笑意,似乎觉得他很蠢。
“我想应该不是。大概是混黑社会什么的吧。我很讨厌黑社会。”
“真云——”
“真寻。”
“真寻,那你现在是一个人过?”
“呃……嗯,差不多吧。”不知怎么,真寻回答得有点儿含糊。
“住在这儿附近?”
“也不是。足立区。”
“足立区?我们也住在那边啊。你住在什么地方?”
真寻大概说了下自己住的地方,距离武泽他们租的房子不远。
“反正眼下是住在那儿,下周在哪儿就不知道了。”
“什么意思?”
真寻拿起桌上的塑料瓶摆弄,穿着牛仔服的肩膀轻轻耸了耸:“没付房租,本周要给赶出去了。欠了好几期房租了,这一回房东终于来了最后通牒,说是本周内再不把房租全部付掉就不给住了。”
“全部是多少?”
“三十万不到。”
“哎哟,”老铁咂舌,“有方向吗?”
“没有啊。其实本来今天是打算努力一把,搞到一半房租的。那家店今天打折大派送,传单上是这么写的。可是腿这样子,露馅儿的时候实在没信心能跑掉。”真寻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右膝。
“我说老武,借她点儿吃晚饭的钱吧,挺可怜的。”
武泽默默摇头。老铁似乎有点儿意外,不过也没再说什么,转过去对真寻说:“老武倒也不是吝啬,实在是我们现在没那么多钱……”
“嗯,没关系。给我买水已经很开心了。”
“啊,那不是从生活费来的,是我的零花钱。”老铁有点儿得意地说。住在一起以来,武泽和老铁的生活费就变成了零用钱制。
从刚才开始,武泽就在想。一门心思在想。
必须做点儿什么。必须做点儿什么。他真的很想把真寻欠的三十万不到的房租全都付掉,不付不行。但是那样的话老铁会觉得奇怪,不解释清楚他肯定不同意。但是一旦向老铁解释清楚了,也就更不可能给真寻钱了。因为眼下手上的钱全都是和老铁一起辛苦赚来的。明明是为自己的过去还债,却要老铁帮忙,没有这种道理。绝对不行。武泽过去所做的逼死真寻母亲的行为和逼死老铁妻子的行为没有区别。这一点老铁非常清楚。他在非常清楚的同时,依然追随武泽。这一点和武泽追随火口一伙儿一样,和追随杀害沙代的同类一样。
现在的武泽,可以做些别的事情,唯独不能给钱。可是武泽什么也没有。除了有个住处,什么都没有。
——哎,等等。
“搬过来也行。”武泽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真寻和老铁同时扭头望向武泽。
“你在开玩笑吧?”
“实在没地方去的话,搬过来也行。”
“哎……老武,你是说,和她一起住?”
“暂且过渡一下。这不是没办法吗?都说要被赶出去了。”
“让她寄宿?”
“所以说是临时的嘛。虽然你这家伙可是一直赖着不走了。”
老铁来回打量武泽和真寻。“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这句话似乎就在老铁的喉咙里打转。
“老武你这么说,确实我也没有反对的道理。不过这样子她本人反而有点儿难办吧。对吧,你不想的吧?”
“没有不想,帮了大忙了。”
“咦?”老铁伸长了脖子。
“这可是两个大男人和你一个小姑娘啊,说不准会干出什么哦。”
“会干什么?”
“呃,其实也不会干什么。”
“那就没关系。”
真寻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把右腿屈伸几次,然后以鞋跟为轴,转身面对武泽:“当然,首先我会尽可能赚钱。本周我会努力再试试。但是,也许有个万一。万一再努力也不行的话……”
武泽点点头,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用圆珠笔写下住处,撕下这一页交给真寻,然后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万日元的纸币。
“这是什么?”
“回头还我就行。”
“老武,这,是你的零花钱?”
“嗯。”
真寻犹豫了片刻,接过武泽的一万日元纸币。
“万一我说的都是假话呢?如果刚才只是兜了个大圈子,其实是要骗你们呢?”
“咱们是靠这个吃饭的,真假好歹还能看得出来。”
真寻连声谢谢也没说,笑也没笑一个,打开提包,把一万日元纸币收进皮夹里。
“真是怪人。”丢下这一句,真寻便转身要走。武泽在她背后又叮嘱了一句:“没地方去的时候就过来,别客气啊。”
(四)
“但是你没想过我真的会来吧?”
第二周,下雨的星期一。
左手撑着蓝色的伞,右手提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真寻在玄关外面抬头望着武泽。雨衣的下摆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武泽一只手扶着门,正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背后响起老铁的声音。
“老武,茶叶好像发霉了——”老铁在走道半当中猛然站住,瞪圆了眼睛。
“真云姑娘!”
“真寻。”
“真寻姑娘!”老铁捧着装茶叶的罐子,眨巴着眼睛来到玄关。
“门铃响的时候我还在想是谁。”
“到底还是被赶出来了。啊,这个还没用。”
真寻用脖子夹住伞,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万日元的纸币递给武泽。
“先……进来再说吧。”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态下,武泽把真寻迎进房间里。老铁接过旅行包,他好像也没想到真寻真的会来,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二楼只有一个六叠的房间,暂且先放那边?”
“嗯。”
“午饭呢?”
“还没吃。”真寻噔噔噔地上楼。
老铁小声说:“连声‘打扰了’‘请多关照’什么的都不说啊,这姑娘。”
“直性子吧。”
“这种态度可不怎么样啊。”
“你搬进我那公寓的时候,姿态也没那么低吧?”
“是吗?”
“好了,烧个中饭吧,咱们自己也还没吃哪。”
“哦……”
老铁去厨房泡了三袋方便面。武泽切长葱的时候,真寻从楼上下来了。她瞥了一眼老铁,低低说了一句“泡面啊”进了客厅,在矮桌前面盘腿坐下,扭了扭脖子。
“喂,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
真寻躺到榻榻米上,右腿屈伸了好几次给武泽他们看,像是花样游泳一样。在武泽和老铁两个人的房间里上下翻动的白色短袜,总觉得和整体的气氛不太协调。说起来最近小女生的袜子怎么都这么短了。
“只有两个碗啊。”
“我就着锅吃也行。”
老铁端上来两个热气腾腾的碗,武泽捧了锅过来,把三双一次性筷子放到桌上。真寻像是美国电影里的僵尸一样腾地坐起来,武泽和老铁两个还没坐下来,她就已经掰开筷子开始吃面了。老铁鼻子里哼了一声。
“真寻,这种时候——”
真寻仰头陶醉地对着天花板深深呼了一口气。
“啊……好吃。”然后她又低头冲着面碗,发出很威猛的声音吃起面来。老铁和武泽一下子都没话说了,只得无语地坐下来拿起筷子,在怪异的寂静中开始吃午饭。窗户外面春雨连绵。一时间只有三个人轮流吸面的声音。
“对了,在这儿能住多久?”真寻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汤后问。
“想住多久都行。”武泽这么回答的时候,老铁瞥了他一眼。武泽加了一句:“呃,当然总不能永远待在这儿。”
“不会一直待着的。”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以后再说。”含糊应了一句后,真寻又躺了下去。
武泽把锅和碗送去厨房,仔细去掉茶叶上面的霉斑,泡了茶,然后掏出新手机试着按按钮,打算学学新手机的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