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祖母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了吧?”
“有可能。她早就去世了。”
“很抱歉。”克里斯蒂娜说。
“不必说抱歉。如果你什么时候能撒下种子,静待花开,就太好了。”
“我会的,亚伦。一旦温室重新开放,我就会埋下种子。我已经开始期待了。这是我迄今为止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克里斯蒂娜把摊开的手伸向亚伦,他让荚果滚落到她的手掌,她握紧了拳头。
“我们还有第二件礼物要送给你。”亚伦说。
“还有?真的不必了。”
“MOC发送给我们的。好吧,其实并不真的是一件生日礼物。”大卫说。
“你快点告诉她吧。”本杰明在催促。
一定是和任务有关。难道要放弃寻找黑洞吗?
“MOC命令我们,不再去寻找在轨干扰体。无论它是黑洞,还是别的什么。”
“啊,他们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这可真算得上是一个惊喜。对大卫来说,想必却是个打击。尽管克里斯蒂娜很开心,可她却替大卫感到遗憾。
“他们分析了探测器的现有数据,”大卫解释说,“因为假想的干扰体一定会继续运动,所以观测数据想必存在周期性变化。”
“可是并没有周期性的变化。”克里斯蒂娜说。
“没错。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很简单,大卫。我也同样就周期性改变这一点对观测数据做了核查,得出的计算结果显示一无所获。”
“确定无疑了吗?”
大卫祈求似的看着她。他可能确实希望能发现些什么。
“没有,没什么发现。确实没有黑洞。”
“真遗憾。”
大卫坐到桌旁,垂下目光。但愿他很快打破心结,团队还需要他。克里斯蒂娜坐到大卫对面。MOC传来的消息本来一定会让她感到高兴的,可是她感觉……受了伤。是的,这就是正确的表达。她之前就设想过,要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去分析数据。地球上有人和她抱同样的想法。谁总是这样去思考问题,就一定会先于她产生这个想法。他们使用了她从未公开传回地球的传感器数据。克里斯蒂娜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有人捡到了她的草稿纸,借助于上面的内容写了篇论文,然后署名发表。以后必须更好地保护自己的数据了。马上,她就会把数据存到设定了密码的存储区。
休斯敦 2079年2月4日
“你究竟为什么要做太空舱指挥官?”查理斯问。
“因为那些宇航员们。他们远在千里之外,需要这里有一个声音。”瑞吉儿毫不犹豫地回答。
“哦,和我想的一样。”
查理斯还是那么不招人喜欢。尽管如此,她几乎还是每天和他度过某一段休息时间。虽然始终是查理斯孜孜以求与她为伴,可是她从来没有说过“不”字。在MOC的同事中,从未有人对瑞吉儿提出这样的请求。是因为每个人的休息时间都不一样吗?目前,查理斯似乎是唯一没有具体事务的人,因为研究工作还没有启动。他也就总是有时间,而且不浪费这些时间。可是,也可能是因为其他人不喜欢她,正如她不喜欢查理斯一般。虽然没有人发表过什么负面言论,可是这或许要归功于良好的教育了。
可是,这倒也无所谓。瑞吉儿座位的前后左右反正总是摆着椅子。她做前一份工作的时候,也是如此。她认为自己的角色代表着乘员组的利益,面对的则是MOC。而对于宇航员们而言,她又是MOC的一员。可惜,也有一些太空舱指挥官自视为地球意愿的执行者。
“其他人坐到后面那张桌子旁边了,”查理斯耳语着,向右边点点头,“好像他们不愿意理睬我们。”
“他们肯定没有看到我们。”瑞吉儿说。
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MOC的三位同事。其中也包括执行官,她的女上司。他们餐盘里的食物堆得冒了尖。也许这顿饭应该让人坚持到晚上,或者是在帮其他同事多打一些。
“你自己都不相信。”查理斯说。
“怎么会?”
“明摆着呢,我们是局外人。其他人都希望项目尽可能顺利地进行下去,可我们两个是能够掺沙子的人,而且也会这么做。”
“我不明白。”瑞吉儿说。
很清楚,查理斯要把她拉到自己一边,即使她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刻,乘员组和任务之间不再具有共同利益。那个时候,你就会履行自己的责任,为乘员组抛头露面。”
“当然了。”
“这很符合你的风格。”
“那么你呢?你怎么掺沙子?”
查理斯哈哈大笑。执行官朝这边转过身,瑞吉儿向她招手示意,执行官回应着。
“这么说吧。为了这次探险,α–Ω公司确实大费周章。我指的不仅仅是财力方面的巨额投入。所以,我们享有几个特权。”
“真的吗?”
“在官方文件里,你什么也找不到。”查理斯换成耳语的方式,“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而且NASA也不希望这种特殊的合作公之于世。”
查理斯是个夸夸其谈的人,像他这样的人经常不善于保守秘密。她只需要再奉承一下查理斯就可以了。可是,她真要这样做吗?到最后,她只不过把自己的事情弄得一团糟而已。
“那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什么,查理斯。”
“只是一个例子。”他说,“你知道之前还有一个预备级任务吗?”
现在其实有必要让查理斯闭嘴。并没有什么预备级任务,至少也不属于公开性质。瑞吉儿并不想对此知情。可是,她可以拒绝这个或许能帮到乘员组的信息吗?这里还有谁知道全部内幕呢?
“不,我之前并不知道,而且我也难以置信。”
“哎,你看到了吧?将太阳利用为巨大的透镜,从而看向宇宙深处,这个方案有100年那么古老了。当时,一位名叫冯·埃什莱曼的教授在《科学》杂志的一篇论文中提出了这个建议。2030年代,伊兰第一次听说了它。每次观测都能看到宇宙的最深处,也能看到宇宙的过去,这个事实吸引着他。只要伊兰做了计划,就会让它成为现实。”
“你是说,α–Ω公司暗中设计了一艘如牧羊人1号般的飞船,而且还发射了?”
“不。最初的方案花费要低很多。当时的探测器很原始,可以廉价地批量生产。伊兰似乎没有任何花费,利用他人付费发射火箭的机会就把探测器运送到了太空。”
查理斯的故事越发神秘莫测。瑞吉儿应该站起身去工作。可她做不到,甚至还提了一个问题。
“核心部分呢?”
“没有核心部分。只有一群探测器。当时的设想是,各个探测器互相校准。而且,也没有什么牧羊犬,只有羊群。”
“这没办法运行。”
“从地球这里监控到的情况来看,运行得特别好。2050年代,探测器飞到了对焦区。”
“如果当时成功了,我们现在不会坐在这里,是不是?”
“你说得对。伊兰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没有得到?”
“我们的研究人员把探测器传回来的图片拼了起来,可是图像都不清晰。”
“你们找到原因了吗?”
“我当时还没有来α–Ω公司。我现在虽然不年轻了,但是还没有那么老。就我所知,他们当时虽然有些想法,却苦于没有证据。例如有人估计,出于某种原因,550个天文单位以外的地方受到引力波的冲击。可是,伊兰没有放弃,他成功地说服NASA接受了另一套方案。这一次属于载人飞行,飞船上有人能现场解决问题。”
在查理斯所讲的故事中,至少这一部分是真实的。NASA愿意承认,这个关于SGL的倡议出自于α–Ω公司。这个项目在全世界都得到欢呼,特别是因为有机会能以高清晰度拍摄到系外行星。
“你的老板当时到底想拍到什么?”
“当然是宇宙的起源。”
飞行器B 2094年4月17日
最初,他们悠哉游哉。现在,他们唯恐速度不够快。这很典型。本杰明提高飞行器的速度,直到自己的胃部感觉压力过大。屏幕上显示着,自己和目标羊21探测器之间还有很大的距离。至少两周前,他才把羊21探测器调到对焦区以外的自由空间,以便它能去寻找黑洞。现在,他必须把羊21接回来。
“本杰明?请发布开火命令。”亚伦通过无线电说。
本杰明查看亚伦在屏幕上的位置。亚伦正在瞄准羊19。大卫也正在途中扮演着牧羊人的角色。他们快马加鞭,是想更快地恢复最初的秩序。克里斯蒂娜独自留在飞船上。她在为SGL投入下一次使用做着准备工作。
“本杰明?我无法继续锁定目标了。”
本杰明按下虚拟按钮。
“已发布开火命令。”他说。
“谢谢你,本杰明。”
在他们之中,没有人可以解锁自己的激光发射按键,这可够愚蠢的。这样一来,他们就是在损失时间。可是,MOC还没有废除这项规定。此前,大卫曾建议众人就此提出申请。可是等到4光天距离之外的许可传来,他们也许早就和牧羊人1号对接了。
再次将探测器聚集起来,预计耗时要明显长于将其散布于宇宙空间。为了利用激光脉冲将探测器逐回,他们必须实现赶超。探测器不可以内部操控;牧羊犬——犬系列探测器——必须先行包围羊系列探测器,这就遇到了距离引起的时间问题。
本杰明并没有因此而不快。他喜欢三位同事,可独处些许时光也无伤大雅。他所在的飞行器极度舒适,坚持几天甚至数周都没有问题。他很感谢牧羊人1号的设计者们,他们不吝多做一些准备。本来在控制中心设置一个淋浴间足矣,但那样的话他现在就只能放弃淋浴了。
羊21探测器进入了射击范围,是时候了。本杰明把这只探测器的图像调到屏幕上。为了使它高效地朝着其他探测器的方向返回,本杰明必须了解它的特点。一眼看去,这只探测器与其他的兄弟姐妹别无二致。可再看过去,就会发现有所不同。其中一块太阳帆似乎有点扭曲。本杰明把图像拉近,添加了几条辅助线。没错。这块太阳帆扭曲了4.5度。问题不大,可如果本杰明不注意,这只探测器就无法与它的兄弟姐妹们汇合。本杰明将改变了的数据输入目标软件。
程序输出了一个新的运动矢量。真倒霉,这还要花更多时间。本杰明必须从一个特定角度用激光轰击这只探测器,可按照现在的航向,他捕捉不到这个角度。一艘飞船不能轻易地停下来并重新定位。本杰明必须首先制动,然后再加速,这些限制在6个自由度内。根据系统的计算结果,这将耗费123分钟。系统建议由自己接管驾驶。
“不,谢谢。”本杰明说。
要是他放弃驾驶,他在这里就成了一个完全多余的人——直到他必须代替亚伦或大卫按下射击按钮。
牧羊人1号 2094年4月18日
太好了。整艘飞船都归她了。克里斯蒂娜可以直接起床并享用早餐,无须为自己的妆容而羞愧。她可以从早到晚地工作,没有人需要为她担心。探测器现在还在对焦区,她尽可以安排使用,只要自认为正确。迄今为止,虽然三位男性还没有挑战她作为天文学家和指挥官的权威,可她也没有更多时间向他们解释什么了。
克里斯蒂娜有一个新的想法,这要归功于她的物理学教授及其关于量子力学的讲座。他在现场极其形象地使微观世界变得可视化。很奇怪,她已经忘记了教授当场画的图像,只记得最后的结论:在量子世界,人们观察得越仔细,测量数据就越不准确。世界的起点、宇宙的源头、大爆炸,就时间维度而言,这是一个非常精准的点——零点。并非0.01,就是零点。
原因可能在于图像不够清晰吗?宇宙的起源之所以无法识别,难道是量子物理使然?这中间有个很奇妙的讽刺——量子理论是宇宙的幕布,造物主用它挡住了自己的作品。那么,现在只有两个问题:克里斯蒂娜要么不相信造物主的存在,要么因为相信而放弃自己的伟大目标。这不可能。
幸运的是,量子物理为她提供了一条出路:必须步步为营。如果在测量的时候有所取舍,人们很有可能也可以在量子领域测量某些尺寸。这样一来,就有可能慢慢地接近目标。原子具有量子特性,而水滴则不具备。二者之间存在着属于不同等级的各种维度。也许通过这种方式,她就可以使自己尽可能长时间地免受量子效应的影响。
她最好马上开始行动。在其他人回来之前,在其他人打算将探测器的望远镜对准无聊的地外行星之前,她还可以探索宇宙的起源。一旦她显示自己可以用SGL探索到目标附近,其他人会给她足够的时间进行最后一步。
“羊26已校准。”系统报告说。
这是最后一只羊系列探测器了。克里斯蒂娜在屏幕上调整着拍摄时长。现在,她并不追求对比度尽可能高的完美图像。她只须能够辨别图像在可能范围内是否清晰——或者依旧如之前的图像般模糊,让她彻底失去希望。
10分钟一定足够了。这个时间长度也会减少收集来的数据量,计算机不必工作很久,克里斯蒂娜就能得到第一时间需要的结果。一切已经就绪。作为最后一步,她把数据导入自己的个人存储区。她给出导入路径,输入密码对这一切加以确认。
“启动。”克里斯蒂娜在电脑旁输入指令。
为所有探测器提供正确的参数,启动图像摄录并将结果写入存储器,这些都是克里斯蒂娜自己设计的脚本。她想象着,滞留在对焦区内的探测器如何大惑不解地转身向后,因为它们突然感觉非常有必要去观测太阳,而太阳只不过是一颗光谱等级为G2V的恒星,几乎不比它周围的星星更加明亮。所有探测器都张开唯一的眼睛,将目光锁定在紧贴着太阳的环形区域。光芒万丈的中心区域已遭遮蔽,探测器想看到的是太阳周遭一道并不明显的光环。
组成光环的光芒来自不可知的距离之外,来自太阳的引力将这光芒约束为一道光环,它以一个著名光环样本的奠基者命名,即爱因斯坦环。只有它们,羊探测器,在正确的时间来到了正确的地方,目的就是为了观察这道光环,这些羊探测器被委以重任却不自知。它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到需要看向自己的来处。它们原本只想让慢慢减弱的太阳风带动自己。它们的目标是颇具诱惑力的黑暗远方,因为别无选择,正如鲑鱼为了产卵不得不逆流而上。
一台机器如何感觉自我?与蚯蚓操控自我本能的机制相比,操控探测器的软件早就更为完备。多年之前,程序员们就放弃了为每一个单独的事件预设决定。作为替代,探测器拥有部分来自于某种本能的自主权。也就是说,它们选择最适合其基本价值的行为方式。数月以来,克里斯蒂娜一直在研究探测器的控制机制,尝试着理解它。犬系列探测器利用激光脉冲引导羊系列探测器,在保护羊系列探测器方面赋予了最大值。羊系列探测器则毫不在意犬系列探测器,甚至不清楚犬系列探测器的存在。羊系列探测器仅奉行一个目标,就是停留在对焦区。在如此遥远的距离,这一原始的本能足以使所有的羊系列探测器聚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