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问题，这是符合逻辑的做法。可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他们几个永远不会回到地球了。
两个小时之后，亚伦和本杰明又飘浮在隔离间的内门前。他们向地球发出了信息。亚伦努着嘴，似乎在无声地唱着歌。或者，他关闭了头盔的无线电通讯？他看上去出奇地放松，好像他们实现了什么。
门打开了。然后，亚伦按下开门的按钮。又来了！
“你看到了吗？”
亚伦没有反应，本杰明敲了敲他的肩膀。亚伦转过身，张开嘴说着什么，可却什么也听不到。本杰明敲了敲被头盔遮住的耳部。
“啊，抱歉，我忘记打开无线电通讯了。怎么？”亚伦现在问。
“你注意到了吗？”
“注意什么呢？”
“在你给出指令之前，门就打开了。”
“真的吗？我没有注意到，抱歉，我可能在想事情。稍等。”
亚伦又按下按钮，门关上了。他又按下去，门打开了。再按下，门关上。亚伦重新按下去，门来回摇晃着，然后打开了，比之前慢一些。
“门的机械部分可能需要加些润滑油。”亚伦说，“可除此以外，似乎一切正常。”
“我不否认这一点。可是，门就不应该自动打开。”
“没有啊。”
亚伦从门框处飘移开，朝本杰明移动过来，然后抓住他的肩膀，并看着他的眼睛。
“我们都有点焦虑，这很正常。我几乎就没睡。我们要不要放弃前往飞行器C？我可以告诉大卫……”
“好了好了，谢谢你！”
本杰明亲眼看到门自动打开。如果他在飞行日志中查看，应该会得到证实。
“放开我。”本杰明说。
亚伦想抓着手臂把他拉回来，可本杰明挣脱了。亚伦化身为一个保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是亚伦全新的一面，却不被本杰明欣赏。关于这场不幸会使他们如何，今天晚上应该谈一谈。最终，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他们三人会终老于此——或者还有新的灾难发生，本杰明感觉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本杰明朝着损坏的飞行器C飘移过去，亚伦的头盔探照灯将它从黑暗中剥离出来。各种对比度一再使人睁大了眼睛，宇宙中只有黑与白、生或死。没有光照的地方，看不到任何东西。也许什么都没有。正如量子物理学家所说，只有通过观察，物体才会显露出它的外形。
看上去，飞行器C好似一个炸开的榛果，两边都打开了。只有中间部分能看到，其余的则隐在黑暗中。本杰明在飘移过程中划了一个小小的弧线，让光线照到黑暗的区域，那里是供宇航员使用的小型舱室。被子竖立在那里，垂直悬浮在克里斯蒂娜的床铺上方。被子在飞船躲避小行星的过程中仍然守护着床铺，这真是一个奇迹。可能大部分个人物品都留了下来，但是克里斯蒂娜确实用不到它们了。
本杰明和亚伦靠得更近了些。远处看来，舱室显得如同玩具屋，现在变得真实了。20年来，本杰明自己也住在一个这样的飞行器里面。
“我在外面给你警戒。”亚伦说。
本杰明转过身。飞行器炸开的机腹构成了一个半月般的拱形，一只老鹰般的剪影坐落在上面。知道亚伦在外面警戒，本杰明感到很安心。如果遇到什么不测，亚伦可以接他出去。本杰明再转回身，飘移进飞行器开放的伤口处。
这里就是被子，本杰明在后面远远地就看到了。本杰明抓向被子，它在微微抖动。被子正上方是空调的出风口，也许还有余风出来吹中了被子。本杰明扯了扯被子。正如他估计的一样，它还是软的。要带进去吗？留在这里，算是一种浪费了。本杰明加了些力气，可是被子的末端被勾住了。一块从墙面上突出的隔板钻进了被子里。
本杰明放开了它，从墙边飘移开，朝着床旁的小柜子飘飞过去。他拉开里面的抽屉，发现了一些照片，是打印出来的真人彩照。照片上是一对夫妇，中年白种人，也许是克里斯蒂娜的父母？抱歉，克里斯蒂娜，我乱翻你的东西了。可是，我们必须查明你的死因。
除了这些照片，抽屉里别无他物。本杰明合上抽屉。其实，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意义，可是别无他法。爆炸事故把一切搞得一团糟，本杰明小小的举动至少可以使秩序得到稍许恢复。
克里斯蒂娜的衣柜一览无余，她很少捯饬自己。尽管如此，本杰明之前还是认定，她的衣服多过自己，这是惯例嘛。他数了数，真可笑：她的裤子和他一样多。本杰明降低了一些高度，想数一数内裤的数量。22条。她人在遥远的地方，身上还穿着一条，一共23条——正好和他的数量一样。本杰明还清楚地记着，当时是怎么把克里斯蒂娜装进水手袋的。真可惜，他们没有早点发现这一点，这会是一个有意思的发现。
“亚伦？你之前知道吗，克里斯蒂娜的内裤和我的一样多。”
但愿亚伦不会觉得奇怪，他竟然数内裤的数量。
“内裤？有多少条？”
“23，加上那条，她……最后穿的。”
“真奇怪。我觉得更有趣的是，你知道自己内裤的具体数量。”
“你不知道吗？”
“是的，我不知道。大约每3周，我就会大规模地清洗衣物，不必知道细枝末节。”
“数一数吧。如果你也有23条内裤，就好笑了。也许，这就是一种普遍的人类本能吧。如果变少了，就会买来补上。”
“我听你的。可是，我们也许更应该专注于克里斯蒂娜的观测结果，而不是她的衣物。”
“我已经在做了。”
在这个舱室，本杰明没有更多发现。他打开通向走道的门。机械装置还起作用。可这是明摆着的事，就算其他所有东西都遭到毁坏，门应该也还可以打开。在走道里，本杰明不得不在那根破坏了飞行器的横梁下潜行，它是不解之谜的一部分。克里斯蒂娜似乎有意引发了这次爆炸。可是，她预料到了这一过程会引发自己的死亡吗？在太空中摘掉头盔，不是更容易些吗？或者，她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只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
现在，本杰明面前是卫生隔间，门开着。在爆炸的过程中，一些线缆爆裂开来。失重条件下，真空式的寒冷催生了一些有趣的雕塑。淋浴间左边的墙里涌出一个泡泡，呈现出几乎完美的球形。在空间很小的抽水马桶下面，一只玻璃质感的靠垫向外努着。都是污水，令人难以直视。雕塑的颜色让人想到琥珀，闪着金黄色的光，甚至能看到雕塑里面的一些携带物，它们让本杰明想到巨大的史前蚯蚓。显而易见，雕塑里的携带物都是些什么，可是他的嘴巴没有发干，那是他平时恶心时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没有味道，真空使这些雕塑消了毒。
本杰明拉着一架梯子的扶手，向下进入工作间，克里斯蒂娜在这里工作过。如果他之前多来看看克里斯蒂娜就好了，也许，她会因此产生信任，就不会自我行事了。或者，她当时是不是没有时间把情况告诉他们所有人？可是，为什么她连一条消息都没有留下来？
克里斯蒂娜的座位清理得很干净。可是，这也许是因为规避小行星而造成的。如果当时有文件或图纸放在桌上，现在早就撒满了整个工作间——或者宇宙空间。可是，克里斯蒂娜是用手写这种古老的方式做记录吗？因为无法进入她电脑的存储区，他们只能抱这种希望了。
本杰明系统地在工作间里寻找着。想必不会有什么记录或素描。也许，克里斯蒂娜把数据存到单个的存储器里，然后忘记了。最后那一刻，她肯定情绪失控了。她又是如何分析引力透镜的成果？如果他多和她聊聊就好了！
“亚伦，探测器的图像是如何传给克里斯蒂娜的？”
“问得好！我之前认为，这些图像会在某个时候以某种方式自动传给主计算机吧？”
“而且是以未加工的形式，没错。可是，之后就必须围绕着这些图像发生点什么，必须有人把它们整合到一起，从中计算得出一幅图像。我认为，克里斯蒂娜经常在她的飞行器里忙这个。”
“你确信吗？”
“我对克里斯蒂娜知之太少，我们之间很少交谈，我说的是私人角度。”
“我和她也没有。也许大卫会有更多了解？”亚伦建议说，“喂，控制中心，大卫，你听得到我们吗？”
没有人回答。本杰明眼前浮现出空无一人的控制中心，他闭上了眼睛，可是，这幅画面却挥之不去。
“……会发来信息。”亚伦说。
“什么？”
“大卫肯定是在洗手间，会联系我们的。”亚伦说，“你一切都好吧？”
“我想，我有点惊魂不定了。”
“可以理解。我正相反。我有一种感觉，情况不会变得更糟了。这么想，会让我安心。”
但愿亚伦说得对。可是，本杰明却不相信。他们从一座高山的山峰坠落下来。现在，他们正处于自由落体状态。坠落的过程像在飘浮，因为他们没有看到山坡。可是，一个事实并不会因此而改变，他们将在地面粉身碎骨。不，已经太迟了。在他们迈出跃入深渊的关键一步之前，还可以避免坠亡。可是，那关键一步是什么呢？
“我必须在这里继续查下去。”本杰明说。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在克里斯蒂娜书桌的左侧抽屉里，本杰明发现了一副眼镜，它看上去很奇怪，深色的厚厚镜片意味着，这是一副太阳镜，可是，外太空的阳光没有那么明亮，不会用得上太阳镜。镜架粗笨，橡胶般的材料挡住了向上及向下的视线。本杰明打开眼镜腿，使眼镜配合头盔的大小，最终干脆戴上了它。
本杰明来到一片树丛，地面被柔软的苔藓覆盖着，阳光斑驳地照在上面，鸟儿啁啾。眼镜腿将声响传递给头盔，他将音量调大。现在，就只缺少针叶林、蘑菇和植物腐烂的味道了。那些树——想必是松树——有一个奇怪的特点，它们的树干中嵌着一人多高的架子，里面放着许多书。确实是纸质的书，大大小小，有些配了烫金的封皮，其他的则是简装。有几本书看起来已经旧了。在身前几步的地方，本杰明看到一块空地。那里，阳光照着的地方，有一把躺椅，旁边有一只齐腿高的箱子，里面装着许多发光二极管，它们在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在箱盖那里，一只明显可以转动的键盘探出身来，指着前方。
这似乎是克里斯蒂娜当时办公的地方。太狡猾了！没有人发现她是在虚拟环境里工作的。可是这也很自然，她的地盘她做主。本杰明向前走去。从空地走过去，就一定有可能一窥克里斯蒂娜的成果。
靠近空地的时候，本来挡着路的灌木丛自动闪开了。可是，蓦地跳出一块牌子，它就那么宣示主权般地横在本杰明的面前，他几乎无法阅读上面的文字，太近了，而且也无法将牌子推开。
“密码： ”，这是牌子上面的文字。
“该死！”
关于密码，大卫已经绞尽脑汁了。本杰明从头上扯下眼镜，又回到现实之中。他把眼镜扔开，这东西解决不了问题！他慢慢地穿行于工作间，敲了敲墙壁，又朝亚伦走了过去。
“怎么了？”亚伦问。
他说过什么嘛？哦，说过，他骂了一句粗口。
“克里斯蒂娜似乎曾经利用虚拟现实工作。可是，我还是遇到了密码问题。”
“喂，控制中心，大卫，你听得到吗？关于克里斯蒂娜的密码，进展如何了？”亚伦在无线电里发问。
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大卫早就尝试进入克里斯蒂娜的领地了。也许，大卫会有什么建议？可是，二人始终没有得到大卫的回答。
“我有点担心了。”本杰明说。
“也许，驱动装置的噪音盖住了头盔无线电的声音。”亚伦说，“可是，你没有试试密码提示？”
“密码提示？”
“我也建立了一个虚拟现实系统。要求输入密码的地方有一个问号，使用者可以在这里留下一个提示，他用过的密码就是曾经输入过的其中一个。”
“我看看。”
虽然不会有什么收获，可也不会有什么损失。那副眼镜正朝着茫茫宇宙飞去，本杰明离开原地，及时地抓住了它。然后他返回工作间，戴上了眼镜。
亚伦说得对，是有一个小小的问号。本杰明抓向它。问号在他手中如气球般越来越大，最终爆开了。突然，一个女音开始唱起来。在本杰明的想象中，这是一位在树丛间跳舞的精灵。这就是密码提示吗？本杰明听不懂歌词，但他努力记住旋律。然后，他飞快地从头上取下眼镜，趁自己还没有忘记，对着话筒哼唱了听到的旋律。
“好听。”亚伦说。
“这就是我听到的提示。”
“哦，是谁唱的？”
“一个女人。我刚刚不由得想到一个精灵。听起来有点爱尔兰的感觉，那个旋律。我觉得，歌词是拉丁语。”
“稍等，我把这旋律通过系统传回地球。”亚伦说。
“可是，我们要过8天才能得到答复。”
“不会的，如果它是一首曲子，就会是克里斯蒂娜喜欢听的一首。那它就是……稍等，你再试试‘Cursum Perficio’，这是电脑的提示。”
“这是什么意思？”
“你哼唱的听起来很像这首近100年前的古老歌曲，它收藏在克里斯蒂娜的音乐存储区。”
本杰明又戴上眼镜。那块牌子还在那里。本杰明退了一步，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马上就要说出强大咒语的魔术师。
“Cursum Perficio。”他说。
牌子消失了。不坏！本杰明的脚踏上了空地。确实，克里斯蒂娜把一切都设计得如此巧妙。他是在感受她的一段童年记忆吗？
本杰明坐到躺椅上，将键盘拉了过来。
等一等。在这里，一切都是非现实的。可是，他似乎却真的能得到克里斯蒂娜的数据。在他某个误操作之前，他们也许应该复制这些数据。在工作间的某个地方，一定有一个物理存储器，数据就在上面。
本杰明拿下眼镜，将自己的腿伸了伸，重新回到了现实。为什么他从未有过这种念头？他的想法本来也可以天马行空。
存储器！他一定要找到它！工作间已经翻过了，可是健身角还没有。每名宇航员都必须锻炼身体。本杰明把帘子扯到一边，闻到一股汗味。这其实并不可能，正如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汗味的健身房。此情此景下，本杰明的内心可能自主选择了一个更容易接受的答案。
自行车的龙头处连着一根线缆，它的尾部接入了一个手环。这一定是克里斯蒂娜的手环，她给它充了电，却落在了这里。手环的容量足够大，能够存储探测器的部分数据。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经过无线电利用这些数据。这是一个完美的设备，能够将来自控制中心的工作带到自己的舱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