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童向袁木火道:“当着在场众人的面,你把那晚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是。”袁木火应道。
他抬眼看着易希川,嘴角轻轻一抽,掠过了一丝冷笑,随即面朝众人,正色说道:“在下袁木火,本是大世界戏台片区的幻戏师,后来斗戏败给了易戏主,被赶出了大世界,以至于流落街头,穷困潦倒。易戏主不计前嫌,推荐我进了万国千彩大剧院,做了剧院的驻台幻戏师。我对易戏主感恩戴德,一直想找机会,报答易戏主的再造之恩。
“巴黎魔术馆着火那晚,易戏主在火海中消失,我想救易戏主的性命,几次想方设法冲进火海,却都被逼了回来。我万分焦急之时,忽然在围观人群之中,看见了易戏主的身影。我以为看花了眼,急忙追上去,发现果真是易戏主本人,只不过易戏主稍微易了容貌,若是不熟悉他的人,只怕难以认得出来。而在易戏主的身边,居然还有那个名叫秋本久美子的日本女人。
“他们二人牵着手,鬼鬼祟祟地远离了人群,坐上了一辆黄包车。我当时觉得奇怪,于是没有露面,远远地随在黄包车的后面,悄悄地跟了上去。”
袁木火停顿了一下,看了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一眼,继续面朝众人,往下说道:“黄包车一直拉到大世界方才停下,易戏主和那日本女人进了大世界,又是看电影,又是观看幻戏表演,一路上卿卿我我,如胶似漆,好不甜蜜。当时巴黎魔术馆着了大火,那么多人关心易戏主的安危,忙着寻人救火,岂料易戏主早就平安无事,居然还与那日本女子跑到大世界偷偷私会。易戏主和那日本女人一直玩到深夜,方才离开大世界,然后便有日本武士来接那日本女人回去。易戏主与那日本女人分别之时,我就躲在不远处的墙角背后,亲耳听见易戏主说在万国魔术大赛结束之后,他会亲自去上海国术馆拜访斋藤骏,还要当面提亲,娶那日本女子为妻。”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一片哗然,一道道目光齐齐向易希川射来,有的夹杂着疑惑,有的尽显愤怒,有的则满是鄙夷。
双鱼听完袁木火的这番讲述,抬眼看着易希川,见易希川没有任何要争辩的意思,显然袁木火所言并非胡编乱造。她想起那晚她为易希川担惊受怕,独自一人在万国千彩大剧院的门口一直守候到深夜,哪知易希川竟是与秋本久美子约会去了,而且回来之后,还对她说是去追罗慕寒。
她早就知道易希川对他有所隐瞒,只是没想到竟是隐瞒了这样的事。她的内心翻江倒海,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伤心,是嫉妒,是失望,还是愤怒。尤其是听到易希川要去国术馆求娶秋本久美子为妻,她的全身顿时急剧地发抖,紧紧抓住了酒桌上的桌布,尽可能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袁木火继续说道:“我知道易戏主本事厉害,我不是他的对手,自然不敢现身,于是偷偷跑回了剧院,把这些事告诉了师父。我一直仰慕‘魔圣’朱连魁,直到我来到万国千彩大剧院后,才知道金童竟是‘魔圣’朱连魁的传人,于是便拜了金童为师。师父知道易戏主勾结日本人后,叫我不要声张,等到今晚万国魔术大赛结束之后,这才当众揭穿易戏主勾结日本人的事,便是要让各位同胞都能认清此人的真面目,不要被此人的虚伪外表给骗了。”
袁木火的言辞越发激烈,说到最后,已是抬手直指易希川。
金童道:“姓易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易希川面对一道道或疑惑,或愤激,或鄙夷,或敌视的目光,默然了片刻,说道:“巴黎魔术馆着火那晚,我的确是和秋本久美子在一起。但我和她是真心相爱,我从没有与日本人勾结,没有做出任何背叛国家、伤害同胞的事。我可以对天立誓,我说的这些话,绝无半分虚假。”
这话的前半句一出,围观众人顿时群情激愤,哗声大作,至于话的后半句,却根本没人听进耳中。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金童冷声说道,“今晚的决赛,那日本女人的幻术如此简单,显然是故意让你夺冠。当初斋藤骏与你对决之时,也是不战而败,将胜利拱手相让。日本人把你捧成中国幻戏界的英雄,到底有什么图谋?”
易希川知道,只要将事情如实道来,说出秋本久美子的身世,说出斋藤骏找云机社报仇的由来,一切误会便可解开。但是秋本久美子的身世关系重大,要知道秋家的仇人是云机社首领林神通,如今云机社行踪诡秘,林神通藏匿不出,他怕秋本久美子的身世一旦暴露,会惹来杀身之祸,因此绝不能当众说出来。
易希川摇了摇头:“我已说过,我与秋本久美子是真心相爱,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更别说什么图谋。”
话音一落,周围顿时响起各种指责和谩骂之声,既有骂易希川的,也有骂秋本久美子的,各种污言秽语,充斥在易希川的耳中,甚至有人扔来果皮,砸在易希川的脸上。
易希川心生怒火,却强行克忍,任由众人百般辱骂。
一片哄闹声中,双鱼忽然低声道:“师哥,你当真爱上了那个日本女人?”
易希川扭头看着双鱼,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是真心爱着她,无论如何,这辈子我也要与她在一起。师妹,我一直瞒着你,对不起你。”
“你不必向我道歉,我只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双鱼道。
易希川道:“有些事,当着这么多人,我不能说出来,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好!”双鱼应道。她眉间英气毕露,转身直面众人,大声说道:“我师哥愿意爱谁,那是他自个的事,还轮不到你们来管。你们这些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辱骂我师哥?”
她目光一转,直视袁木火,说道:“姓袁的,你落难之时,我师哥好心帮你,你不记恩德,反而恩将仇报,暗地里捅刀子,真不是个东西!”又盯着金童,“你要揭我师哥的短,那就直言明说,耍什么灯影戏?这般处心积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师哥,这里没一个好人,用不着和他们浪费唇舌,我们走!”
话音一落,双鱼拉了易希川的胳膊,夺路便走。
双鱼这一串连珠炮般的话,不但让围观众人吃了一惊,也惊到了易希川,与此同时,他也暗暗感激不已。他急忙提起道具箱子,跟着双鱼往外走。
金童横跨两步,拦住双鱼和易希川的去路,看了一眼易希川手中的道具箱子,道:“易戏主要走,可以,但骷髅傀儡必须留下。”
双鱼道:“骷髅傀儡是万国魔术大赛的奖品,我师哥赢得了冠军,这东西便是我师哥的,凭什么要留下?”
金童道:“骷髅傀儡是中国幻戏界的圣物,岂能让勾结日本人的卖国贼拿走?”
“不错,骷髅傀儡必须留下!”席间的十几位幻戏师同时站了起来。
“说到底,原来是冲着骷髅傀儡而来。”双鱼扫视这些幻戏师,冷笑道,“当初斋藤骏以龙图为注,在擂台上耀武扬威之时,怎么没见你们这些幻戏师挺身而出,去夺回圣物?是我师哥拼了性命,这才守护住了圣物,不让圣物落入日本人之手。倘若我师哥都没资格拿走骷髅傀儡,那你们这些在我师哥拼命守护圣物时躲起来做缩头乌龟的幻戏师,还有你这个曾经在巴黎魔术馆替洋人驻台赚钱的‘魔圣’传人,又有什么资格来保有骷髅傀儡?”
说着抬起手来,一把推开金童,拉着易希川便往外走。
鲁鸿儒忽然连声咳嗽,站起身来,道:“易戏主,请留步。”
易希川停住脚步,转头看着鲁鸿儒,道了一声:“鲁前辈。”鲁鸿儒一直对他照顾有加,他对金童和袁木火等人不满,对鲁鸿儒却是极为尊重。
然而双鱼却一点儿也不客气,直接说道:“鲁鸿儒,难不成你也想要骷髅傀儡?”
鲁鸿儒道:“骷髅傀儡是易戏主从万国魔术大赛上赢回来的,自然当归易戏主所有。只不过易戏主与日本人有来往一事,虽然真假未明,但毕竟影响甚广,这‘上海三魁’魁首的名头,就当没有推选过吧。”
易希川道:“鲁前辈说的是,我受之有愧,正该如此。”
双鱼却道:“谁稀罕‘上海三魁’的臭名头?师哥,我们走!”
易希川向鲁鸿儒拱手见礼,这才重新提起道具箱子,和双鱼一起往外走。
鲁鸿儒是万国千彩大剧院的老板,在上海幻戏界立足已有十余年之久,而且还是“上海三魁”之一的谭素琴的同门师兄,如今“上海三魁”都已不在人世,鲁鸿儒便是上海幻戏界最有话语权的人物,他之前提议推选易希川为“上海三魁”的魁首,其他幻戏师自然附和。
此时他放出了话,承认骷髅傀儡归属易希川所有,金童、袁木火和其他十几位幻戏师也就不好再强加阻拦,只能极不甘心地盯着易希川,眼睁睁地看着易希川提着装有骷髅傀儡的道具箱子,和双鱼一起走出了酒楼片区。
易希川和双鱼走后,鲁鸿儒叹了口气,说道:“原本是为易戏主庆功,想不到却是如此收场。今晚就这样吧,各位都散了。”
十几位幻戏师纷纷向鲁鸿儒拱手告辞,相继离去,受邀前来的那些富商名流,也都告辞离开,围观众人也渐渐散了。片刻之间,刚才还喧闹至极的酒楼片区,便只剩下了万国千彩大剧院的人和蒋白丁手下的青帮混混。
蒋白丁站在鲁鸿儒的身边,忽然低声道:“哥,我的人都在这里,要不要现在动手?”
鲁鸿儒嗓音沉缓:“不必了。龙图还在剧院,他会回来的。”说着举起手帕,捂住嘴巴,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第5章 追逐
在围观众人漫天刺耳的嘘声当中,易希川和双鱼快步走出酒楼片区,离开了大世界。有些愤慨之人,居然一路追着易希川骂,一直骂到了大世界的门口。
转眼之间,易希川就从赢得中日对决的英雄,受到众人拥戴,变成了勾结日本人的卖国贼,遭到众人唾弃,可谓是身败名裂。此事一定会迅速传遍整个上海,只怕明天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都会是指责声讨他的新闻。别说往后留在上海振兴师门了,便是眼下想在上海立足,对他而言,也已变得极为困难。
大世界门外的街道上,霓虹璀璨,行人如织,黄包车东奔西走,轿车来来往往,电车徐徐而行,可谓是车水马龙,一派繁华盛景,置身其间,很容易让人忘记同一片土地上的战火硝烟,忘记同胞们正在经历的那些妻离子散和家破人亡。
双鱼拉着易希川,穿行在人流之中,一步也不停顿地快步而行,恨不得离大世界越远越好。
走了好一阵子,双鱼忽然往右一拐,拉着易希川钻进了一条小巷子。
这条小巷子光线昏暗,僻静无人。到了这里,双鱼终于松开了易希川的手臂。她转过身,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定定地看着易希川。
易希川不敢对上双鱼的眼神,说道:“师妹,我们先回去吧。”
“回哪里去?”双鱼的目光丝毫不改,依旧直直地看着易希川。
易希川道:“回万国千彩大剧院。”
“你还回得去吗?”双鱼道。
易希川道:“我知道万国千彩大剧院如今已容不下我,可我们的行李都在那里,还有龙图,还有师父的灵位。”
“你还知道师父的灵位?师父向来对日本人深恶痛绝,可你为何还要与那个日本女人来往?就算你不把师父的话当一回事,难道日本人犯我家国,屠我同胞,你也要视而不见吗?”
易希川急道:“师妹,秋本久美子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心地善良,曾经不顾一切地救我,我……”
双鱼打断了易希川的话:“刚才在大世界,你说有些事不能当众说出来,难道就是这些?”
易希川道:“当然不是。”
“那你还要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双鱼道,“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我,你到底有什么是不能对我说的?”
易希川道:“我说了会告诉你一切,就绝不会对你再有隐瞒。此事关系到秋本久美子的身世,关系到她的性命安危,也关系到云机社的名声,所以我不能当众说出来。秋本久美子是斋藤骏的徒弟,人人都以为她是日本人,其实不然,”
他忽然将声音压得极低,只让双鱼一个人听见,生怕被巷口经过的行人听了去:“她原本就是中国人,是上海幻画门秋家的后人……”
此话一出,双鱼内心震动。她惊讶地望着易希川,一瞬之间,心里的种种怒意和不解消弭于无形,但随即又生出了一丝凄然的伤感,只因秋本久美子若是日本人,易希川最终极可能无法和秋本久美子在一起,但秋本久美子若是中国人,那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便有极大的可能会终成眷属。
易希川准备继续讲清楚秋本久美子的身世,但双鱼的目光忽然从他的身上移开,盯住了他的身后。她的手一下子抬起,示意易希川别再往下说,冷声喝道:“什么人?”
易希川急忙转身,只见一道人影不知何时已从巷口走入。
那道人影背对着巷口的亮光,看不清楚容貌,忽然发出了几声又粗又哑的冷笑声,仿佛嗓子受过损伤一般,说道:“姓易的小子,两个多月不见,你可越来越了得了。”
易希川心头一跳,脱口叫道:“荒川隼人!”
那道人影的嘴边忽然有火光亮起,乃是一根擦亮的火柴。火光映照出了那道人影的脸,正是荒川隼人。
荒川隼人点燃了一支香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又发出了几声沙哑的冷笑,说道:“当初在黄浦江上,若不是罗盖穹暗中偷袭,我早就杀死了你,也不至于让你多活这两个多月,还趁我不在之时,打起了我女人的主意。”
双鱼没见过荒川隼人,但听易希川说起过荒川隼人的事,知道荒川隼人曾在黄浦江上追杀过易希川。她一听到荒川隼人这四个字,立即凝神戒备,要知道此人与易希川大有仇怨,突然出现在这巷子里,势必没安什么好心。可是荒川隼人忽然说易希川打起了他女人的主意,双鱼不由得心生诧异,目光一转,朝易希川看了一眼。
易希川面有怒色,道:“什么打你女人的主意?你不要张口乱讲。”
荒川隼人忽然左手一动,将一堆东西丢在了易希川的脚边。
易希川以为荒川隼人要动手,护着双鱼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借助昏暗的光线,看清荒川隼人丢在地上的东西,却是一些皱巴巴的纸张。
他不知道荒川隼人是何意思,生怕有诈,因此没有去理会地上的纸张。
荒川隼人冷笑道:“怎么?你自己做过的好事,不敢认了?”
双鱼不禁大感好奇,忽然俯下身子,从地上拾起一张纸,只见纸上写的有字。她凑近仔细一看,光线虽然昏暗,却足够看清纸上的字。她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正是易希川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