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希川推拉了几下,始终打不开木门,于是提起右拳,一拳击在木门之上,顿时打出了一个洞。他和之前一样,从破洞中伸手而入,扳开锁扣,将木门推开了。
木门外面,是一间堆满杂物的储物房。两人钻出木门,从满地的杂物之间穿过,来到房门前,拉开了房门。
储物房外是一条过道,过道的一头是演厅后侧的入口,另一头则通往巴黎魔术馆的后门。
易希川担心舞台上的情况,本想立即回到演厅,但他赤裸着上身,不方便当众露面。秋本久美子只穿了贴身里衣,身姿曲线暴露在外,同样不方便在成百上千的观众面前现身。两人在储物房里满地的杂物之中翻找,希望能找到一些可以遮身蔽体的衣物。
就在两人翻找杂物之时,演厅里的观众意识到舞台上是真的起火,纷纷你推我挤,仓皇退场。两人没有找到衣物,只找到几块破碎的幕布,虽然能遮蔽裸露的身体,但也不敢当众出现,只能关上房门,躲在储物房中,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密如急雨,大呼小叫之声连成一片,不绝于耳。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到所有观众都已退场,过道中没有任何动静了,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才打开房门,从储物房里走了出来。演厅里已经燃起滔天大火,两人置身于演厅后侧的过道之中,已能感受到滚滚热浪逼来,心知大火很快便会蔓延到过道之中,于是只能选择往后门方向逃生。
来到巴黎魔术馆的后门,两人一眼望出去,只见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片,聚满了刚刚逃出去的观众。两人怕被观众认出,于是拉起幕布,遮住了面部,这才冲出后门,迅速地穿过人群,钻进了远处一条漆黑无人的巷子。
围观人群的注意力都在巴黎魔术馆的大火上,虽然有人看见两人裹住幕布飞奔,但现场一片混乱,还以为两人只是从火海中逃生的观众,是以没有过多在意。
易希川知道自己长时间没有现身,双鱼一定万分担心他的安危,他的视线在人群之中扫动,很快看见了正一脸忧急望着大火的双鱼。但此时他穿成这样,已打算先回到万国千彩大剧院,换了衣服再去见双鱼。秋本久美子同样不好意思穿成这样去见斋藤骏,于是跟随易希川穿过了两条巷子,从远处横穿爱多亚路,绕到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后门。
鲁鸿儒、贵叔、金童和袁木火等人全都走上了街头,正在围观巴黎魔术馆的大火,万国千彩大剧院里空无一人。两人从后门进入万国千彩大剧院的住楼,来到了易希川的房间。
易希川找出一件干净的棉衣,让秋本久美子穿上了,自己也穿上了一件干净的大褂。
两人换好衣服后,从后门走出万国千彩大剧院,再次来到爱多亚路。此时街对面的巴黎魔术馆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围观之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整条爱多亚路聚满了人。
法租界巡捕房派出一大批巡捕赶到了火场,维持着火场周围的秩序。法租界的钩梯救火队也已经赶到,但火势太大,难以扑灭,钩梯救火队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勉强控制住火势,不让大火蔓延到巴黎魔术馆周围的其他建筑上。
隔着黑压压的人群,易希川远远地望着双鱼,秋本久美子也望见了斋藤骏。双鱼仍旧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神色忧急地望着大火,斋藤骏带着几个日本武士,也候在人群之中。易希川本想直接向双鱼走去,但他走出了几步,却忽然停了下来。
易希川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秋本久美子,正好秋本久美子也抬起双眼,向他看来。
易希川凝视着秋本久美子那双盈盈秋水般的眼睛,心中不禁一动。他有双鱼时刻跟随在身边,秋本久美子也被斋藤骏软禁在上海国术馆中,两人长时间见不到面,更没有任何相处的机会。眼下好不容易见了面,又得到了私下相处的机会,若是各自向双鱼和斋藤骏走去,那么两人立马便要分别。
易希川犹豫了一下,仅仅一下。
一辈子循规蹈矩,破一次例又如何?他决定由着自己的性子,大胆任性一回。
“久美子,”他轻声道,“你晚些时候再去见你师父,可以吗?”
秋本久美子明白易希川的言下之意,脸上微微一红,轻轻点了点头。
易希川极为高兴。他拉起秋本久美子的手,返回万国千彩大剧院的住楼,再次来到了他的房间。他粘上了假胡须,面相立刻大变;秋本久美子则解开发髻,用一根粉色头绳把头发简单扎了起来,顿时没有了之前的庄重之感,使得容貌看起来仿佛变了不少。
两人各自写了一张字条,然后走上爱多亚路,寻了两个半大的孩子,给了点钱作为酬劳,托两个孩子帮忙转交字条。一个孩子按照易希川的指示,拿着字条将其交给了双鱼,另一个孩子则把秋本久美子写的字条送到了斋藤骏的手中。
两个孩子一完成任务,便按照易希川的叮嘱,立刻钻进人群,跑得没踪没影。
双鱼手拿字条,看着字条上的字:“师妹,我有事离开,稍晚回来。平安,勿念。”字体歪歪扭扭,正是易希川的笔迹。
她急忙抬头环顾四周,转交字条的孩子已经不知去向,也没有看见易希川身在何处。她知道易希川平安无事,心里自然高兴,但又不知道易希川因为什么事而离开,此时去了何处,不免暗自疑惑和担心。
斋藤骏一见字条,便认出是秋本久美子的字迹。秋本久美子的留字,与易希川的留字是一样的意思,斋藤骏只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知道秋本久美子是和易希川在一起。他当即命令几个日本武士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四处寻找秋本久美子和易希川的踪影。
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把字条交给两个孩子后,迅速穿过人群,离开了爱多亚路。
易希川知道这样做很是不妥,秋本久美子也知道事后会受到斋藤骏的责罚,但两人此时什么都不愿多想,不去想巴黎魔术馆的大火,不去想今晚比赛的胜负,不去想明天的比赛是否进行,不去想事后该如何向双鱼解释,不去想斋藤骏将会怎样责罚。两人只想好好地珍惜此刻,珍惜这极为难得的彼此能够相伴左右的时光。
上海地界内,最为繁华有趣的地方,当属号称“远东第一俱乐部”的大世界,最适合情侣幽会游玩的地方,也当属大世界。
易希川在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演出的这段时间里,曾在空闲之时,去大世界游玩过几次,每每看见那些出双入对的夫妻和情侣,在西餐区里吃着西餐,在游乐场里游玩,在商场里购物,在电影院里观看电影,他便禁不住暗自羡慕,心想若是有朝一日能和秋本久美子这般幽会游玩,那该多好。
此时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当即招呼了一个蹲在街角的车夫,与秋本久美子一起坐上黄包车,直向大世界而去。
车夫拉着黄包车一路快跑,没过多久,大世界便遥遥在望。
这时易希川看见街边有不少人正在快步奔行,都是向着燃起冲天大火的巴黎魔术馆方向,想必都是去看热闹的。他在奔行的人群之中,看见了两个认识的身影,其中一个人将相机挂在胸前,正是圣三一堂的英国牧师路德,另一人则是为他做过腹部手术的英国医生。
易希川急忙小声提醒秋本久美子,向路德和英国医生指了一下。秋本久美子扭头看去,看见了路德和英国医生,不由得面露微笑。她对两人满怀感激之心,只不过此时她和易希川不想被人认出,因此没有招呼两人。
路德和英国医生向巴黎魔术馆奔去,转眼便消失在了街道的远处。易希川转回头来,向前方的大世界望去。
此时大世界门外的街道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大都是从大世界里走出来的客人。这些客人面带惊惶之色,望着远处的冲天火光。大世界楼上的各扇窗户前,同样挤满了客人,也惶惶不安地望着远处的大火。人人都在暗自担心,是不是战火烧到了租界。
大世界的工作人员已经收到了巴黎魔术馆起火的消息,急忙奔走于人群之中,将这一消息传开,打消了客人们的担忧。
得知不是日军在攻打租界,聚集在街道上的客人们恢复了轻松嬉笑的神色,纷纷转身,返回了大世界。
易希川牵着秋本久美子的手,下了黄包车,随在人流之中,进入了大世界。
眼前灯光亮如白昼,男女老少往来如织,欢笑声此起彼伏,整个大世界富丽堂皇,热闹非凡。
易希川来大世界游玩的次数虽然不多,但大世界里几乎所有的新奇玩意,他全都体验过,尤其是电影。他在桐城虽然听说过电影,但从未见过,在大世界的电影院里体验过一次后,那种与传统曲艺大为不同的光影变幻,令他深深着迷,以至于此后每次来到大世界,他几乎都会去电影院看上一场电影。
他上一次来大世界时,在电影院观看了一部名为《夜半歌声》的爱情电影,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同在一座城市却无法见面,男主人公只能夜夜在戏院楼顶唱歌,用歌声去安慰相思成疾的恋人。这令他深受触动,只因他与秋本久美子也是如此,同在一座城市,相爱却不得相见。他当时便想,若是观看这部电影之时,有秋本久美子陪在身边,那该多好。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与秋本久美子幽会的机会,他自然想完成这个心愿,于是带着秋本久美子穿过商场,径直来到了大世界的电影院。电影院还没下映《夜半歌声》,而且即将放映的场次恰巧便是这部电影,他急忙买了票,与秋本久美子入场观影。
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历经劫难,最终还是没能终成眷属,男主人公葬身火海,女主人公梦如隔世,就此阴阳永隔。秋本久美子黯然伤感,悄然落泪。易希川伸出手臂,轻轻地拥着她。
看着荧幕上的大火,易希川想到不久之前,他和秋本久美子也是困于火海,却最终逃得性命,此时相伴在一起,比起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那是幸福得多了。只是往后命运会如何安排,此时的他却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要和秋本久美子在一起,一定会历经无数波折。但他绝不会改变初心。
他深情脉脉地看着身边的秋本久美子,轻声道:“我们一定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一定不会的。”声音虽轻,却毅然决然。秋本久美子抬起一双大大的眼睛凝望着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两人从电影院里出来,夜已经深了,但大世界里的客人不减反增,喧哗热闹的程度更胜先前。
两人去西餐区吃了些东西,又在商场里逛了片刻,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戏台片区。
经过戏台片区的入口时,易希川远远便望见观众席上黑压压的,坐了许多观众。大世界戏台片区的驻台幻戏师水准很是普通,因此戏台片区的客人向来稀少,再加上万国魔术大赛的举行,几乎将所有喜爱幻戏的观众都吸引了过去,戏台片区变得比平时更为冷清。
然而此时戏台片区却聚集了这么多观众,易希川不禁暗觉好奇,不知是哪位幻戏师在驻台表演,竟能吸引这么多人。
他掏钱买了票,和秋本久美子一起进入戏台片区,一边快步走向观众席,一边盯着戏台上正在进行表演的幻戏师。当他看清戏台上那位幻戏师的模样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脚步一下子顿住了。
戏台上那位幻戏师满脸皱纹,深陷的眼窝空洞洞的,不见眼珠,竟是徐鬼手。
徐鬼手是徐傀儡的爷爷,经过废弃厂房那一战,易希川知道徐鬼手并非真人,而是用骷髅傀儡假扮的,正因为如此,徐鬼手一旦露面,必定有徐傀儡陪在身旁,并且要一直扶着他,暗中用丝线操控他的肢体动作。然而此时站在戏台上的,只有徐鬼手一人,徐傀儡并不在他的身边。易希川飞快地环顾观众席,扫视在场的每一位观众,没有看见徐傀儡的身影。
徐鬼手不仅只身一人立在戏台上,而且正在变着傀儡戏。他提着一个状若孩童的铁傀儡,那曾是皮无肉的傀儡戏道具。他的十根手指或提或放,或曲或直,灵活无比地操控着十根提线,使得铁傀儡跪在地上,向铺在地板上的一张白纸伸出了手。一支细长的毛笔握在铁傀儡的手中,正在白纸上写写画画。
没有徐傀儡陪在身旁,还能做出如此灵活的举动,显然此时的徐鬼手并非傀儡,而是真人。这令易希川又惊又疑,暗暗想道:“原来徐鬼手真有其人。只是不知那徐傀儡去了何处,为何竟不现身?”他在秋本久美子的耳边低声道:“这人就是我之前对你提到过的,在租界变过‘画骨术’的徐鬼手。”
“画骨术”是秋家的独门幻戏,自从知道徐鬼手变过“画骨术”后,秋本久美子便对此人颇感好奇,此时得知戏台上的幻戏师正是徐鬼手,她自然对此人增添了几分关注。
戏台之上,铁傀儡在徐鬼手的操控下,只用寥寥数笔,便在白纸上画出了一只鸽子。铁傀儡拿起白纸,将画好的鸽子展示给所有观众看。忽然白纸一抖,只听扑扑声响,一只真的鸽子振翅飞起,在戏台上空往来盘旋。再看那张白纸,其上一片空白,之前画出来的鸽子竟然消失不见了。
“啊哟,又活了!”
“先是老鼠,再是鲤鱼,现在又画活了鸽子,真是神了!”
“画什么活什么,真是一支神笔啊!”
在场观众惊呼不断,议论连连。喧闹之际,又有不少路过戏台片区的客人被吸引了进来。
徐鬼手操控十根提线,铁傀儡慢慢地转动眼珠子,嘴唇微微张合,说道:“下一位。”
不少观众立即高举手臂,争先恐后地叫道:“我,我!这里,这里!”
一片叫嚷声中,铁傀儡的嘴巴渐渐张大,缓缓地转动脖子,似在选择观众。片刻之后,它脑袋一顿,张大的嘴巴对准了观众席右侧的观众。忽听“啵”的一响,一颗白色小球从铁傀儡的嘴里弹射而出,飞向观众席的右侧。
那方向上的观众顿时哄乱,纷纷争抢白色小球。混乱之中,一个年轻人忽然高举手臂,亮出手中的白色小球,大声叫道:“抢到了!在我这儿!”
眼珠子轻微转动,铁傀儡盯住了那年轻人,沉声问道:“你想我用神笔画什么?”
那年轻人道:“这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都难不倒你。我可不可以不要求你画活物,而是画点别的东西?”
铁傀儡略作思考,点了点头,道:“说吧。”
那年轻人道:“我想要银圆,白花花的银圆,我不信你这支神笔能画得出来。”
铁傀儡发出了沉缓的笑声,道:“这有何难?”说着便将白纸铺在地板上,提起毛笔,一笔挥就,在纸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铁傀儡拿起白纸,将画好的圆圈展示给观众看,随即抖动白纸,只听一声脆响,一枚圆乎乎的物事从纸面上掉落下来,在地板上弹滚了数下,翻转落定,赫然是一枚亮闪闪的银圆。白纸上的那个圆圈,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铁傀儡拾起银圆,盯着那年轻人,道:“你的银圆,速来拿去。”
那年轻人有些难以置信,迟疑了一下,走出观众席,挨近到戏台跟前。铁傀儡将银圆抛下戏台,那年轻人双手接住,用牙齿咬了咬银圆的边,确认是货真价实,顿时喜笑颜开,退回观众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