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重逢
易希川的手上满是碧绿色的粉末,如此用力一抹,立柱上顿时燃起了碧绿色的火焰。他连抹数下,立柱的表面便燃起了一圈火焰。立柱废弃多年,表面的漆皮早已剥落,内部虫蛀腐朽,干燥至极,被碧绿色的火焰一烧,很快整根燃烧了起来。
徐傀儡原本防备易希川出手,见易希川不来攻击他,反而去燃烧一旁的立柱,略觉诧异,不明白易希川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易希川在立柱上燃起大火,随即在地面上压灭了手掌上的碧绿色火焰。他抓起地上的铁桶,守在斋藤骏的身前,防备铁傀儡的钢针突袭。
废弃厂房内渐渐火光大盛,立柱上的火焰越烧越高,很快蔓延至高处,引燃了横梁,再沿着横梁向其他立柱扩散。再这么燃烧下去,用不了多久,整个废弃厂房都会燃起冲天大火。
徐傀儡的眼前火光明亮,心中也跟着明亮起来,说道:“你燃起大火,是想把城里的日本兵引来?”
易希川不置可否,心中却暗暗惊讶:“此人如此精明,这么快就明白了我的用意。”上海城区被日军占领,每晚都会有日本兵列队巡逻,一旦废弃厂房燃烧大火,势必会引来巡逻的日本兵,这正是易希川的目的。只要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一到,徐傀儡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选择逃走,到时候他也趁乱逃出废弃厂房,将斋藤骏留在这里,日本兵自会救走斋藤骏。
然而易希川的这番打算,却被徐傀儡迅速识破。
“这里地处城区边缘,等到大火烧起,日本兵赶来,尚需一段时间。你以为你能撑得到那时候吗?”徐傀儡识破了易希川招引日本兵的目的,更加认定易希川与日本人暗中勾结,于是再不迟疑,话音一落,立即出手。他将骷髅傀儡和铁傀儡弃置一旁,绕过铁桶,挥起右拳攻击易希川。
易希川抬起拳头格挡,两人拳头对撞,徐傀儡的右臂顿时一颤,喝道:“好大的力气!”说话之时,他猛地飞起一脚,踹向铁桶,同时左手翻转,五指箕张,凌空一抓一提。
易希川抵挡徐傀儡的右拳时,刻意留了几分注意力在徐傀儡的左手上。徐傀儡的左手腕上缠着几根极细的丝线,丝线的另一端连接着骷髅傀儡,骷髅傀儡则臂骨高举,指骨上挂有提线,将铁傀儡提在了空中。徐傀儡踢踹铁桶的同时,左手忽然抓提丝线,通过操控骷髅傀儡拉扯提线,催动铁傀儡身上的机关,立刻射出了钢针。好在易希川早有防备,他也飞起一脚,踢向铁桶的另一侧。两人脚力相抵,铁桶并没有被徐傀儡踢开,而是停留在原地,铁傀儡身上激射而出的钢针,被铁桶不偏不倚地挡下,没有射中易希川。
易希川臂力惊人,丝毫不惧徐傀儡的拳脚,但对铁傀儡发出的钢针极为忌惮,要知道他的师父牧章桐,便是死在铁傀儡的钢针之下,斋藤骏也是被铁傀儡的钢针射成了重伤。他只用一只右手应对徐傀儡的攻击,左手始终抓住铁桶的边缘,让铁桶随着他的脚步移动,始终挡在他和铁傀儡之间,以免被钢针射中。
嘴老在一旁叫道:“姓徐的,你赶紧放开老头子!老头子与你联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杀了姓易的臭小子!”
嘴老的话刚说完,徐傀儡便向后跃开了两步。
但他不是要去放了嘴老,而是左手一掷,将几根丝线扔向了空中。丝线越过横梁,从横梁的另一边掉落下来,被徐傀儡抄在手中。横梁上火焰翻腾,但几根丝线全都用“辟火术”做了防火处理,不惧火烧。徐傀儡用力一拉丝线,骷髅傀儡和铁傀儡顿时被吊到了空中。徐傀儡旋即用力一拽,铁傀儡的眉眼口鼻胸腹膝足八处部位孔洞齐开,八枚钢针激射而出。
这一下铁傀儡居高临下,易希川顿时暴露在攻击范围之内。易希川来不及举起铁桶封挡,只能贴地一滚,身后响声不断,八枚钢针全部钉在地上。易希川尚未起身,徐傀儡的拳脚已经攻到,虽然急切之间挡住了徐傀儡的拳头,胸口却挨了一记重脚,被踢得滑出丈远,后背狠狠地撞在立柱上。立柱上火焰燃烧,易希川的后背立刻着火,急忙翻爬起身,将着火的衣服脱掉。徐傀儡趁机将附近的几只铁桶踢飞老远,让易希川彻底暴露在空旷的废弃厂房之中,随即扯动丝线,第三轮钢针凌空射落。
易希川急忙横身一扑,想要躲开钢针,但右脚慢了半拍,猝然一痛,已被一枚钢针贯穿了脚掌。他翻身而起,右脚不敢着地,只能扶着墙壁,勉强用一只左脚站立。
他痛得龇牙咧嘴,此时右脚受了重伤,别说救斋藤骏离开了,便是他自己想要逃走,也已难以做到。
徐傀儡扯动丝线,半空中的骷髅傀儡移动臂骨,将铁傀儡调整方向,再次对准了易希川。
眼见铁傀儡转动眼珠子,张开了嘴巴,钢针的针尖微微探出,易希川却已难以抵挡,也已无处躲逃。
“你在擂台上大扬国威,世人都当你是英雄,谁能想到你竟是投敌卖国的小人。这出擂台大戏,你演得可是真好。我今日若不除你,必会留下大患。只是可惜了‘神仙索’,这等千古幻戏,要永绝于世了。”徐傀儡眉清目秀的脸上,满是阴冷肃杀之色。他一边说话,一边弯曲五指,几根丝线迅速绷直。
忽然之间,废弃厂房的门口响起了一声又锐又粗的尖叫:“师父来啦!”
徐傀儡猝然一惊,急忙转头望向门口,却不见任何人影。
易希川原本在劫难逃,面色凝重,陡然听见这声尖叫,顿时面露惊喜之色。
这声“师父来啦”,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小哥的叫声。小哥是他养的一只长尾鹦鹉,极通人性。小时候他和师弟们被牧章桐逼着练习各种枯燥的出彩动作,每当牧章桐有事外出时,他便将小哥拴在院门前的桃树上,教它远远看见牧章桐来了,就大叫“师父来啦”,他和师弟们趁机偷懒。师弟们每次都各自玩耍去了,他则是钻研各种奇奇怪怪的幻戏。一旦听见小哥大叫“师父来啦”,他和师弟们立马回归原位,摆出一副勤奋练习出彩动作的样子,倒是多次瞒过了牧章桐。从那以后,“师父来啦”这句话,便成了小哥的口头禅,无论它要表达什么,一旦张口,叫来叫去,总是这四个字,只不过调子略有区别,易希川依据调子的不同,便能知道小哥在表达什么。此时易希川一听见这声尖叫,正是小哥的叫声,心里顿时一喜:“是师妹!”
易希川的第一反应是惊喜,但随即心中感伤,接着又焦急万分。感伤的是,牧章桐已经不在人世了,“师父来啦”永远也不会再发生了;焦急的是,徐傀儡是一个如此厉害的对手,师妹双鱼若是到来,必定也是凶多吉少。他当即望着空中,大肆地挥动手臂。
空中火焰翻腾,横梁已然燃起熊熊大火。在火焰的空隙之间,一只绿头红喙、身青尾蓝的长尾鹦鹉,轻轻地振动着翅膀,停在半空之中,两只漆黑如豆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易希川,正是小哥。
易希川随牧章桐前来上海时,将小哥留在桐城师门之中,托双鱼帮忙照看。此时小哥突然出现在废弃厂房之中,意味着双鱼一定来到了上海,而且极有可能就在附近。方才小哥的那声尖叫,调子前高后哑,正是在通风报信,想必是在通知附近的双鱼赶来废弃厂房。易希川一个人死了不要紧,但他不希望连累双鱼前来送死,于是趁着徐傀儡和嘴老都转头望着门口,还没发现小哥已经飞了进来,一边将左手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小哥不要发出叫声,一边急切地挥动右手,让小哥赶紧飞走,飞得越远越好。
小哥理解了主人的意思,不再发出叫声,掉头向门口飞去。易希川不敢张口叫喊,怕自己的声音把双鱼引来,于是用力拍手,弄出一阵刺耳的掌声,吸引徐傀儡和嘴老转过头来,小哥趁机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出了门外。
徐傀儡因为刚才的那声尖叫,原本就有些惊疑,此时又见易希川鼓掌不止,更加迷惑不解。但他脸上的迷惑之色转瞬即逝,说道:“你再怎么装神弄鬼,终究难逃一死。”五指弯曲,便要扯动丝线。
“师父来啦!师父来啦!师父来啦……”一连串聒噪至极的叫声,突然在废弃厂房的门口响起。
徐傀儡一惊之下再次回头,这次门口不再是空空荡荡,而是站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年轻女子眉眼之间颇有英气,留着一头齐肩的短发,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棉绒斜襟衫,背着一个包袱,肩上立着一只长尾鹦鹉,“师父来啦”的尖叫声,正是出自那长尾鹦鹉之口。
那年轻女子则是易希川的师妹双鱼。小哥的第一声尖叫,加上废弃厂房的火光,早已经将她吸引了过来。易希川看见双鱼现身,眉头一皱,暗叫糟糕。
借助漫天火光,双鱼看见了被困在角落里的易希川,看见了易希川脚底下的血迹,也看清楚了废弃厂房内的局势。但她神色不动,一点也不着急,反倒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小哥的头。小哥立刻住嘴,不再发出叫声,用头磨蹭双鱼的耳朵,显得亲昵不已。
易希川冲双鱼挥手,示意双鱼赶紧离开。双鱼看见了,却不退反进,踏步走入废弃厂房之中,径直从徐傀儡和嘴老之间经过,来到易希川的身前,竟是完全没把徐傀儡和嘴老放在眼里。
“师妹。”易希川压低声音叫道。
“你刚才挥手是什么意思?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在我面前逞强吗?”双鱼有些埋怨却又极为关切地看了易希川一眼。她俯身查看了易希川右脚的伤势,说道:“会很痛,你忍着。”不等易希川反应过来,她便捏住钢针的针尾,猛地一下将钢针拔了出来。
剧痛突然袭来,易希川紧咬牙关,牙齿好似咬碎了一般,却没有哼唧一声。
双鱼迅速地脱去易希川的鞋袜,让伤口显露出来。她将背上的包袱取下,从中取出干净的衣裳,擦干净伤口周围的血污,再取出伤药上药止血,最后挑了一件轻柔的里衣,撕成条状,给易希川的右脚进行了包扎。
“多谢了,师妹。”易希川说话之时,已是痛得满头大汗。
“对我还这么客气?”双鱼没好气地看了易希川一眼。她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徐傀儡和嘴老,说道:“我师哥都伤成这样了,你们还两个打一个,人多欺负人少,好不要脸。”声音清脆,明快有力。
嘴老骂道:“奶奶的,老头子动也动不了,连手都没出,怎么叫两个打一个,人多欺负人少?”
双鱼瞪着嘴老,说道:“一大把年纪了,张口就是骂人的脏话,好没教养。”
嘴老“咦”了一声,细眉倒竖,叫道:“老头子就是爱骂人,老头子就是没教养,奶奶的,去你奶……”
“嘴老!”徐傀儡一声低喝,打断了嘴老的叫骂。他听见双鱼称呼易希川为师哥,于是伸手指着地上躺着的斋藤骏,说道:“姑娘,想必你还不知道,你这位师哥投敌卖国,暗中与这个日本人勾结……”
徐傀儡的话才说了一半,双鱼便打断了他,说道:“我师哥与日本人勾结,那是他自个的事,与你们有什么干系?你们把我师哥伤得这么重,我今天决不会轻饶了你们!”话一说完,她便从包袱里取出一件裹成团状的衣衫,然后摸了摸小哥的头,轻声道,“你去外面等着。”小哥大叫一声:“师父来啦!”振翅飞起,从徐傀儡的头顶掠过,飞出了废弃厂房。等到小哥飞走,双鱼便举起那件裹成团状的衣衫,猛地凌空抖开。
刹那之间,双鱼的身前五彩斑斓,纷纷点点,出现了无数细碎的彩色纸片,有如万千彩蝶,漫天飞舞。她挥动抖开的衣衫,带起一阵阵的大风,吹得彩色纸片随风而走,纷纷飘向徐傀儡和嘴老。她叫道:“师哥,我们走!”
但她嘴上这么说,脚下却没有移动,反而伸手拦住易希川,示意易希川留在原地,不要乱动。易希川猜不透她这么做是何用意,也从没见过她变出这么多的彩色纸片,但他知道这位师妹向来心思缜密多变,行事往往出人意料,是以依从她的意思,站在原地,不移不动。
彩色纸片漫天飘转,铺天盖地一般扑面飞来,徐傀儡只觉眼花缭乱,根本看不见纸片后面的易希川、双鱼和斋藤骏。他初时不明白双鱼使出这一手“彩蝶漫舞”的幻戏是何用意,看见无数纸片飞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但他随即听见双鱼的说话声,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是障眼法,双鱼想浑水摸鱼,趁机救走易希川。他脚下一蹬,身如离弦之箭,一头扎进漫天纸片之中。他知道易希川的右脚受了重伤,行动迟滞,就算想逃,也走不了多远,只要他迅速穿过纸片,看清易希川的方位,便能操控头顶的铁傀儡发射钢针,将易希川轻而易举地射杀。
然而徐傀儡一冲进漫天的彩色纸片之中,眼睛猝然酸麻,如同针刺一般剧痛。他痛呼一声,立即闭眼,霎时间泪如泉涌,眼睛竟痛得难以睁开。他心中一惊,猛然间明白过来,这些纸片之中多半夹杂了某种毒粉,纸片翻转飞舞,毒粉便如尘埃一般,弥漫在了空中,只是彩色纸片太多,让他眼花缭乱,根本无法事先察觉。一旁的嘴老动弹不得,被飞来的彩色纸片湮没,刹那间惨叫连连,各种痛骂、诅咒之声不绝于耳。
正如徐傀儡的猜想,那些裹在衣衫里的彩色纸片之间,的确藏有毒粉。双鱼抖出漫天纸片,不断地挥动衣衫带起大风,将彩色纸片连同毒粉吹向徐傀儡和嘴老。她怕徐傀儡躲避,于是故意说出要逃走的话,引诱徐傀儡上当受骗。她伸手拦住易希川,不让易希川乱动,也是因为身前毒粉弥漫,怕易希川当真听她的话向外逃走,被毒粉所害。
徐傀儡和嘴老双双发出了惨叫声,易希川听在耳中,惊在心头:“师妹行事虽然出人意料,但向来光明正大,这等用毒的手段,我可从来没有见她使过。”看着身前的双鱼,一段时间不见,竟有了一丝陌生感,仿佛有些不认识了。
废弃厂房里的火势越来越大,热浪滚滚,脸皮已被烤得发烫,但双鱼一击得手后,仍旧将易希川护在身后,一动也不动。
徐傀儡双眼剧痛,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一时不明,还是永远瞎了。他的脑海里掠过了师父徐鬼手双目俱瞎的模样,心里顿时感到了一阵钻心的恐惧。他看不见东西,不知道双鱼和易希川身在何处,怕两人趁机下杀手,于是松开手中的丝线,骷髅傀儡和铁傀儡立刻从空中掉落,摔落在了地上。他听声辨位,冲上前去抓起骷髅傀儡和铁傀儡,抱在身前。他凭着失明前的印象,向废弃厂房的门口奔去,奔跑之时,飞快地拉扯提线,催动铁傀儡向身后连发了三轮钢针,防止易希川和双鱼趁机追杀。他难以辨清方位,撞在了紧挨门口的墙壁上,摔倒在地,随即摸到了门口,翻爬起来,冲了出去。
嘴老的惨叫声和咒骂声戛然而止。三轮钢针总共二十四枚,有的射中了地面,有的钉上了墙壁,有的射穿瓦顶不知去向,竟没有一枚钢针射中易希川、双鱼和斋藤骏,反倒有一枚钢针从侧面射中了嘴老的脑袋,没入颅骨,正中要害。嘴老脑袋一偏,气息断绝,这次是真的死去,再也活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