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铁桶后面的易希川瞧见了这一幕,惊得以手捂嘴,险些叫出声来。
斋藤骏一击得手,却双眉一凝,面露惊讶之色。匕首一刺即入,直没至柄,然而他手上的感觉却是空空荡荡,全无着落,仿佛匕首根本没有刺到任何实物,而是刺了个空。
就在这时,风声暗响,火焰微晃,斋藤骏的手臂和大腿猝然剧痛,脚底下连退数步,整个人向后一仰,“咚”的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明明是徐鬼手被刺中了要害,倒下的却是斋藤骏,暗处的易希川瞧得惊讶万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徐鬼手仍旧一动不动,身上原本熊熊燃烧的碧绿色火焰迅速消减,很快彻底熄灭。只见徐鬼手浑身的衣物已经被彻底烧光,面部的皮肉和头顶的白发也全都燃尽,只剩下一副光秃秃的骨架立在那里。斋藤骏的那柄匕首,正插在他的两根肋骨之间。
在碧绿色火焰完全熄灭之前,嘴老便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火盆。火光照耀之下,那少年从徐鬼手的骨架后面缓步走出,手中提着一个状若孩童的铁傀儡,铁傀儡的眼口胸腹四处略微开口,显露出四个黑黢黢的小洞。
“皮无肉的铁傀儡!”暗处的易希川心中大惊。当日皮无肉在外滩擂台上败北身死,他的铁傀儡被悬挂在擂台下方,后来易希川去报名参赛之时,却发现铁傀儡不见了踪影,想不到竟会在此时出现,而且是出现在那少年的手中。
斋藤骏仰躺在地,两只手臂和两条大腿上,各被刺入了一枚钢针,深入骨中,剧痛万分。他的四肢难以动弹,再也无力抵抗。他微微抬起头来,看见了那少年提着铁傀儡缓步走出,也看见了徐鬼手变成了一副骨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念头一转,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嘴里吐出了四个字:“骷髅傀儡……”
那少年面露微笑,说道:“日本人,你很有见识,几百年鲜有露面的幻戏圣物,你能一眼就看出来。”
徐鬼手化作的那副骨架,正是幻戏界三大圣物之一的骷髅傀儡。那少年所言不假,在过去的几百年里,骷髅傀儡很少在世人面前出现,只是相传那是一个状若骷髅、可以变傀儡戏的傀儡。南宋的大画师李嵩曾有幸得见骷髅傀儡的真容,并画就了一幅名为《骷髅幻戏图》的千古名画,画中的骷髅傀儡戴着幞头,穿着透明纱袍,席地而坐,用手操控着一个小小的白骨骷髅,为路人表演傀儡戏,极为神秘诡异。骷髅傀儡不像云机诀那般,世人都知道它在云机社的手里,也不像龙图那般,在过去的几百年里完全湮没无闻,而是偶有现世露面的时候,只不过出现之时,往往会像《骷髅幻戏图》里所描绘的那般,穿上衣服,甚至贴上脸皮,戴上面具,因此即使露面,也很少有人能识破它的真身。
斋藤骏看了骷髅傀儡几眼,忽然摇了摇头,放声一笑,笑声极尽苍凉。他一直以为徐鬼手是劲敌,没想到徐鬼手只是一个傀儡,是一个引诱他自投罗网的诱饵,真正操控一切的傀儡幻戏师,竟是那个躲在徐鬼手背后的少年!他早就应该想到的,自从在废弃厂房里现身后,徐鬼手极少张口说话,每次说话都是含混不清,总是由那少年转述,显然是那少年在暗中使用腹语装神弄鬼。除此之外,那少年还一直在侧后方搀扶着徐鬼手,从始至终没有放开过手,哪怕那少年用左手抄起水桶泼灭嘴老胸口的火焰时,右手也是一直扶住徐鬼手的后背,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单凭这两点,斋藤骏就应该想到徐鬼手不是活人,而是傀儡。可是他没有。他陷入了那少年设下的重重圈套,先是十六个铁铸傀儡组成的杀阵,然后是嘴老这个活人傀儡,接着是徐鬼手这个骷髅傀儡,最后是皮无肉的铁傀儡发射钢针突施偷袭,傀儡的背后不断出现新的傀儡,实在令他防不胜防。
他败了,如此彻底地败了,败给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而且败得心服口服。
嘴老“嘿嘿”阴笑了几声,说道:“徐傀儡,老头子这辈子从没服过任何人,今天算是彻底服了你!”忽然走上两步,狠狠地踹了斋藤骏一脚,骂道,“臭日本,你断了老头子的手脚,想不到你也会有今天!奶奶的,老头子现在就砍断你的手脚,让你也尝尝当根人棍的滋味!”说罢嘿嘿大笑,举起两只铁臂,十根锋利如刀的铁手指伸了出来。
笑声戛然而止,嘴老眉毛倒竖,叫道:“姓徐的,你放开我,别碍着我动手!”
那个名叫徐傀儡的少年说道:“嘴老,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你先退下。”他手握铁丝,轻描淡写地拉拽两下,嘴老立刻在“奶奶的”叫骂声中,接连倒退了数步,站立在地上,浑身动弹不得。
徐傀儡俯眼看着斋藤骏,说道:“日本人,你把云机诀交出来,再说出林神通的下落,我立刻送你回上海国术馆。我没有伤你的要害,只伤了你的手脚,已是手下留情。你的伤势虽重,但只要尽快取出钢针,将养数月,便可痊愈。”
斋藤骏冷冷一笑,不作答复。
“你不肯吗?”徐傀儡问道。
斋藤骏仍然默不作声。
“你是要逼我杀了你吗?”徐傀儡说道。
斋藤骏终于开口了,只冷淡地吐出了两个字:“动手。”
嘴老手脚受制,在一旁动弹不得,叫道:“姓徐的,臭日本自己求死,你还留他性命做什么?你这么婆婆妈妈,真他奶奶的像个娘们,干脆放开老头子,让老头子来动手!”
徐傀儡对嘴老的话充耳不闻,说道:“日本人,你以为不交出云机诀,不说出林神通的下落,就可以有恃无恐,我便当真不敢取你性命吗?”
“动手。”斋藤骏仍是这简短的两个字。他闭上了眼睛,面色不动,恢复了一贯的气定神闲。
徐傀儡左手提起铁傀儡,右手轻轻扯动一根提线,铁傀儡的嘴巴立刻微微张开。他将铁傀儡张开的嘴巴对准斋藤骏的咽喉,说道:“日本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斋藤骏不为所动,坦然待死。
徐傀儡说道:“好,活路我已经给过你了,是你自己不走。”他的手指一弯,正要用力扯动提线发射钢针,忽听侧前方“咚咚咚”连响了数声。他抬眼望去,只见几只锈迹斑斑的铁桶倒在了地上,正向他快速滚来。
徐傀儡急忙闪身避让铁桶,与此同时,手中的铁傀儡迅速提起,对准了几只铁桶的后方。他以为有敌人来袭,然而几只铁桶的后方却是空空荡荡,不见任何人影,这倒令他微微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厂房内的火光忽然昏暗。徐傀儡立即转头,只见一旁的火盆火光暗弱,大股大股的烟雾自盆中翻腾而起,迅速弥漫开来,遮挡住了眼前的一切。
“凝烟术!”徐傀儡心头一动,凭着记忆中的方位,快速奔至骷髅傀儡站立的地方,伸手摸到了骷髅傀儡,这才松了口气。他又凭着记忆,摸到斋藤骏倒地的位置,地上却什么也没有,斋藤骏已然不知去了何处。
徐傀儡不知道过去的片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一直被定在后方的嘴老,却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徐傀儡避开滚来的铁桶后,抬眼盯着铁桶的后方之时,嘴老看见从徐傀儡身旁滚动的一只铁桶之中,忽然钻出来一道人影。这道人影动作极快,往大火熊熊的火盆里扔了几包黑乎乎的东西,随即趁着烟雾弥漫的机会,拖着斋藤骏钻进了烟雾之中。
嘴老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没看清楚那道人影是易希川。他嘿嘿笑道:“姓徐的,枉你这么聪明,原来也有被人当猴耍的时候!”
眼前烟雾弥漫,徐傀儡看不见嘴老在哪里,但这句话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一只手提着骷髅傀儡,另一只手提着铁傀儡,穿过重重烟雾,冲到废弃厂房的门口,往门外的巷子里望去,不见任何人影。他心里清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倘若有人要救走动弹不得的斋藤骏,不可能走得这么快,既然巷子里不见人影,那么制造烟雾的人和斋藤骏,一定还躲在废弃厂房之中。厂房只有一个出口,他守住这个唯一的出口,直面烟雾弥漫的厂房,大声说道:“朋友,烟雾一会儿就会散开,我倒要看看,你能躲得了多久?”
徐傀儡的话,易希川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看见斋藤骏遇险,原本可以见死不救,毕竟斋藤骏是日本人,而徐傀儡又是如此厉害的一个对手,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选择了出手相救。此时护着斋藤骏藏身在废弃厂房的一个角落里,他才暗暗心想,或许是因为知道斋藤骏和秋娘的过去,或许是因为斋藤骏是秋本久美子的师父,他才会出手相救。只不过救是救了,却没能救得彻底,眼下被徐傀儡封住了唯一的出口,受困在这废弃厂房之中,一旦烟雾消散,与徐傀儡面对面地动起手来,还有嘴老在旁为敌,势必凶多吉少。
易希川暗暗思索脱身之策。他先前躲在铁桶后面时,就已经仔细观察过整个废弃厂房,发现上方的瓦顶破了几个洞,洞的大小足够一个人爬出去,此时若要脱身,恐怕只能往瓦顶上的几个破洞那边想办法。他若是只身一人,借助烟雾的遮掩,悄无声息地攀缘立柱而上,穿过破洞出逃自是轻而易举,但眼下要救斋藤骏出去,斋藤骏的手脚偏偏又受了重伤,整个人动弹不得。他要把斋藤骏弄上瓦顶,还要不弄出半点声响,以免被徐傀儡和嘴老发现,显然是极其困难的事。
瓦顶上的几个破洞虽然可以视作逃生之路,却也使得废弃厂房内的烟雾消散得更快,一股股的烟雾从破洞中飘出,废弃厂房内的烟雾变得越来越稀薄。
先前烟雾浓厚,斋藤骏没看清施救之人是谁,此时近在咫尺,烟雾又逐渐变淡,借助不远处火盆里的火光,他顿时认出了易希川。“是你!”他立刻冷然说道,“我不需要你这个支那人来救。”
易希川正看着身侧的一根立柱,苦苦思索如何把斋藤骏弄上瓦顶,忽然听见斋藤骏说话,不由得大吃一惊。斋藤骏一开口说话,便彻底暴露了方位,立即风声破空,数枚钢针疾速射来。
好在易希川一听见斋藤骏说话,立刻做出反应,将身旁的一只铁桶横拖过来,只听咄咄之声不绝于耳,钢针全都钉在了铁桶之上。易希川若是反应慢上一分,此时必定被钢针射出几个血窟窿。
徐傀儡听声辨位,手持骷髅傀儡和铁傀儡,穿过烟雾,随在钢针之后,飞步杀来。
易希川冒死救斋藤骏,斋藤骏却毫不领情,还大声说话引来了徐傀儡,令他暗暗叫苦。他原本是打算和秋本久美子约会的,因此换了一身轻便衣服,没有带任何防身的武器,仅有的几包凝烟粉也已经全部用光。此时手上没有武器,他念头急转,猛地将手伸进斋藤骏腰间的白皮口袋,抓出一大把碧绿色的粉末来。
他先前在暗处躲藏之时,曾亲眼看见斋藤骏如何使用这种碧绿色的粉末来制造和操控火焰,于是依葫芦画瓢,将碧绿色粉末握在手中用力一捏,随即手掌一翻,掌心顿时燃起了一团碧绿色的火焰。
易希川心中一喜,可是这份喜悦还没来得及表露在脸上,便眉头大皱,连连甩手,哎哟直叫。原来碧绿色的火焰燃起之后,他的手掌立刻灼痛难忍,仿佛被火烧燃了一般。斋藤骏瞧见了,饶是身受重伤剧痛难忍,脸上却也露出一丝讥讽。斋藤骏的手上戴了一副用“辟火术”处理过的手套,手套的质地非常薄,颜色与皮肤相近,若非近距离观察,根本瞧不出来。他有辟火手套护住双手,这才可以任意操控火焰而不被烧伤。易希川不知道这一点,徒手燃火,自然是引火自焚。
易希川不断地甩手,将燃起的那团碧绿色火焰甩到了地上,但手掌上仍有残留的碧绿色火焰在燃烧。他飞快地拍打手掌,最终将手紧紧地压在地面上,才压灭了掌上的火焰。他抬起手掌一看,掌中一片乌黑,灼痛感如撕如裂,痛得他眉头紧皱。
徐傀儡飞步杀来,原本立刻便要动手,却被易希川引火自燃的举动弄得一愣。此时近在咫尺,尽管还有些许烟雾弥漫在眼前,但他还是认出了易希川。
“原来是你。”徐傀儡不禁有些讶异。他记得易希川是当日他在公共租界表演“画骨术”时戏弄过的那个年轻幻戏师,也知道易希川后来在外滩擂台上击败了斋藤骏,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是敌对的二人,易希川为什么会出手救斋藤骏。
一旁的嘴老也认出了易希川,顿时尖声叫道:“姓易的臭小子,你奶奶的,居然吃里爬外,救起臭日本来了!”
易希川强忍剧痛,说道:“嘴老,当日在吴淞江上,你夺我龙图,出手杀我,若非我被人救起,只怕早已命丧江中。这笔账,我还没和你算呢!”
嘴老说道:“你一说起龙图,老头子心里就恨得要命!姓徐的,你快放开老头子!老头子今天一定要杀了臭日本!”想起断手断脚之恨,双目顿时充血,苦于铁铸手脚受制,无论如何挣扎,始终难以动弹。
徐傀儡对嘴老置之不理,向易希川说道:“你是不是在外滩擂台上挑战过这个日本人,用‘神仙索’击败了他?”
易希川应道:“不错。”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护着他?”徐傀儡说道,“他是一个日本幻术师,十五年前挑起与云机社的大战,害得无数云机社同道身死丧命。前段时间的外滩擂台上,他又杀了那么多位幻戏界同道,这些事你难道不知道吗?”
“你说的这些事,我比你知道得更加清楚。”易希川断然说道。
“那你还要救他?”徐傀儡皱起了眉头,一脸讶异之色。
十五年前斋藤骏挑战云机社一事,是因云机社图谋秋家的“画骨术”秘诀而引起,此事关乎云机社数百年的声誉,又关乎秋本久美子的身世秘密,而徐傀儡与云机社大有关联,易希川尚不清楚徐傀儡是好是坏,因此不敢轻易将此事说出来;他与秋本久美子私下里相爱一事,更加不敢向外人提起。他给不出任何解释,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最终说道:“我要救便救,不需要任何理由。”
徐傀儡喝道:“好一个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将手中的骷髅傀儡和铁傀儡移至身前,“既然如此,我只能当你是投靠外敌,卖国求荣。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易希川没有武器在身,于是忍着手掌灼痛,再次从斋藤骏腰间的白皮口袋里抓出一大把碧绿色的粉末来。
徐傀儡不禁暗觉奇怪,易希川方才使用这种碧绿色的粉末,却反过来烧伤了自己,显然是不会运用,没想到居然还要尝试第二次。他说道:“你这区区磷火,别说不会运使,就算像这日本人那般操控自如,也照样奈何不了我。你还是拿出其他本事吧。”
易希川却道:“谁说这区区磷火,就奈何不了你?”话音未落,抬手便是一抹。
但他这一抹,既没有往徐傀儡的身上抹去,也没有往骷髅傀儡和铁傀儡抹去,而是往身侧的那根立柱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