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萌呢?她也有自己的方式吗?”
“佳萌啊。”她挠了挠额头,“怎么说呢……喜欢挤压,具体的就不跟你说了吧。”
佳萌为什么会喜欢挤压这种方式呢?章白羽是因为曾经想跳楼自杀才喜欢把它们从高空扔下去,难道佳萌是因为想被挤压才喜欢挤压?肯定不是这样的。
每次有新问题出现,我的脑袋就有一种被挤压的感觉。
“说到挤压,日本有一种盆景猫,你听说过吗?”章白羽问我。
“没有。”
“就是将小猫装到玻璃瓶里,粘好,让它们不能动,用细管给它们喂食,帮它们便便,它们一点点长大,最后就会长成玻璃瓶的形状。我觉得她肯定喜欢。去年去日本旅游还特意找了找,想买一个送给她,可惜没找到。后来想,即使找到了也没有用,过海关是个问题,就算过了海关,送给她,她也没有地方放。”
红灯,停车。
“你觉得她为什么会喜欢挤压这种方式?”
她摇摇头。
“这种事很难猜的。如果我不说,你能想到我喜欢从高处往下扔是因为我曾经想跳楼自杀吗?”
“想不到。”就是因为想不到,所以才更想知道。
“就是嘛。”
“还有其他比较特别的事儿吗?关于,猫的。”
“你说的特别是指什么方面?”
“随便什么方面。”
绿灯,汽车继续前行。
“我一直认为有一件事很特别,一直想给谁讲一下,始终没找到机会。”
“那就讲吧。”
“和佳萌的关系不大。”
“没关系。”
“不过,也算有点关系吧。她曾经和我们一起,一只灰猫。”
“她不是只要黑猫吗?”
“那次不一样。是帮别人的忙。”
“还有这种事儿?”
“所以我才觉得特别。我也只遇到过这么一回。那个人是田仙一的朋友。他发现自己老婆出轨了,为了报复,决定杀了她的猫,并且把过程拍下来,放给她看。那只猫是他老婆的儿子,长得特别丑,是我见过的最丑的猫。不过,据田仙一说,那猫很贵的。是纯种的喜马拉雅猫,特别肥,长得有点像哈巴狗,眼睛很大、很蓝,鼻子凹进脸里。把它的脸贴到墙上鼻子都不会碰到墙,就凹到那种程度。”
“你们怎么做的?”
“还是别说了,你肯定接受不了。”
“说吧。我想听。”眼下,只要是和佳萌有一点关系的事情,无论好坏,我都想知道。
“那我可说了?”
“说吧。”
“田仙一先给猫洗了澡,给它吹干,喂它吃饱。他喜欢那么做,在视频里你也看到了。之后,他和邢远,昨天聚会上戴眼镜的那个人,网名叫手术菜刀,是医学院的博士。他们把猫钉到一块木板上……”她停下来看了看我,“还是别说了。”
“说吧,我受得了。”
“……我们还特意买了红色的高跟鞋……”
她讲得很细节,语调就像是在背一道菜谱。
我悄悄地咽了口吐沫。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所描述的画面。画面中有一股黑烟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佳萌的身体,顺着红色的鞋跟钻进那只猫的五脏六腑,和它一起感受疼痛并最终死去。那黑烟到底是什么呢?我觉得迷茫,好像在黑夜中又被蒙住了双眼。
“……把它的各种器官放到事先准备好的瓶子里,就是那种放标本的瓶子,里面有药水。最后,田仙一拿了猫的皮毛找人熟了,做成了围脖,和视频还有标本一起送还给那个人。”
“那个人把视频给他老婆看了?”
“看了。”
“然后呢?”
“这就是整件事最不可思议的地方。田仙一说,他们不但没离婚,现在感情还特别好。奇怪吧?”她叹了口气,“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也许他们觉得彼此扯平了,于是就和好了。”
“谁知道呢。”她不以为然地说。
“你刚才只说到四个人,群里有五个人,还有一个人呢?他没参与?”
“参与了。他叫蔡俊辉,昨天聚会里年龄最大的那个,平头,网名叫小老百姓。他负责拍摄,从来不动手,只是看和拍。你爱看新闻吗?”她有点突然地问。
“看,但谈不上爱看,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我特别爱看新闻,本地新闻、全国新闻、国际新闻,只要涉及暴力的新闻,我都爱看。前几天看见一条本地新闻,邻里纠纷。因为在楼顶养鸽子,多年的邻居,俩男的,打起来了,一个人用菜刀把另一个人杀了。看见这样的新闻,我就会觉得心安。觉得世界还是那样,人也还是那样一批人,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胡来,没什么了不起的。在这批人里,我也算得上正常,并不是异类。我爱看新闻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寻找这种安心的感觉。佳萌跟我说她能从你身上找到这种感觉。我就一点也感觉不到。如果全世界都是你这样的人,我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太正常了。好像什么到你这都有一个合理的正确解释。就像刚才,我说他们居然还能生活在一起,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你马上给出一种解释,说他们扯平了,所以还能在一起。我就不会这么想。”
“我只是那么猜测罢了。”
“我知道。可是你的心里还是相信这件事有一个具体的合理的解释,对不对?”
我确实偏向于所有的事情都有具体的合理的解释。
“是的。”
“那就对了。你有什么怪癖吗?自己解释不了为什么要那么做的癖好。”
“能举个例子吗?”
“喝可乐必须用吸管,没有吸管绝对不喝。”
“这是强迫症吧?”
“强迫症也行,你有吗?”
“好像没有。”
“我就知道。”
被她这么一说,好像我有点不正常了。
“昨天,要不就是前天,我还看了一条新闻。说有一名男子,与老丈人丈母娘同住。他人很好,尊老爱幼,热爱家庭,老丈人和丈母娘都喜欢他,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可是就在那天,他不知道抽什么风,看电视的时候突然亲了老丈人一口,亲的嘴,老丈人接受不了,中风死了。”
“你是想说我和他的老丈人一样,我们都太正常了,这样没好处?”
“我只是在讲新闻,觉得这一条有意思,就讲了。不过,你这么想,也蛮有道理的。”她笑着说,“你这么会解释,现在解释一下这个女婿为什么会突然吻他的老丈人呢?”
“解释不了。新闻都说了,不知道抽什么风。”
“不知道抽什么风是我说的。新闻里并没有采访那个女婿。就算采访了,他自己可能也解释不了。很多事,可能就是一时冲动,没法解释。”
她瞟了我一眼。
“新闻上还说老人是因为惊吓才中风的。我当时就想,也有可能是惊喜啊。”
“不管怎么样,都是死亡之吻。”
“可不是。这名男子的行为不算犯罪吧?可是他们夫妻以后还怎么生活在一起啊。”
“生活还能凑合,接吻肯定是不行了。”
“真可怜。别人是一吻定终身,他是一吻毁一生。”
我忍不住想,佳萌失踪的过程中不会有类似这一吻的偶然冲动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阿猫的宠物店叫宝康宠物,藏在一个菜市场的后面,如果之前没来过,光靠地址,确实不好找。宠物店的门面很大,三扇落地窗,沿窗放着铁笼子,上下两层,里面养着各种品类的猫。店门敞开着,店里的气味飘出去很远,并不好闻,伴随着一种虚假的玫瑰香气被猫尿味儿击溃之后的败落感。
“我提醒你一下,阿猫长得挺不好看的。”进门之前,章白羽说。
我们并肩走进宠物店,一只养在笼子里的金毛汪汪汪地叫了起来。厅里没人。
“阿猫,我们来了。”章白羽喊了一声。
“来啦。”有人回答。
从右侧拐角的门里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子很矮,不到一米六。斜肩膀,右肩比左肩高出大约十公分。长脸,兜齿儿,嘴角天然上翘,怎么看都是在微笑。目光坚毅中透着精明。长头发,扎着小马尾辫儿。他向金毛吹了声口哨,金毛立刻安静了。
“这就是阿猫。这是佳萌的男朋友,杜鸣。”章白羽为我们做介绍。
我和他握手的时候才注意到他背上的罗锅,像驼峰一样,长在右边肩胛骨上。
“不好意思,这么早就过来了,打扰了。”
“不用客气。去我办公室吧。我昨天晚上回来就把录像调出来了,都准备好了。”
他的办公室在左侧的拐角,很小,只有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和一台电脑。
“办公室太小了,你们只能站一会儿了。”他歉意地笑笑。
“没事儿。”我说。
他坐到椅子上,我和章白羽站到他的背后。电脑是开着的,他打开桌面的一个视频文件。
“这个就是那天的监控录像。她应该是在7点左右到的。”他一边说一边拖动播放器的时间进度条。画面上方的时间显示为19点05分的时候,他停下鼠标。佳萌已经在店内了,穿着毫无特色的衬衫和裤兜设计夸张的七分裤,头发束在脑后,双腿并拢,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正在看一本书。我恨不得立刻钻进电脑里和她汇合,直接把她带回家,或者一直陪着她,她去哪我就跟着去哪。她身边还坐着一个人,斜靠着沙发的扶手,长腿支出去很远。看着有点面熟。
“这是田仙一吧?”章白羽弯下腰指着屏幕问阿猫。
“是。那天他正好也在。”
“向前一点,看看佳萌是什么时候到的。”我告诉阿猫。
阿猫拖动鼠标。19点01分,宠物店里只有阿猫和田仙一,阿猫在看书,田仙一在和他讲话。19点02分,佳萌推门走进宠物店。阿猫放下书和田仙一站起来迎接她。
“他也是来买猫吗?”章白羽问。
“不是。他来给我送书。我爱看小说,他看过认为好看的小说就会送给我。那天送来的就是这一本。”他指了指电脑旁边很厚的一本书。书名叫《2666》。奇怪的书名。
画面上,佳萌和田仙一坐到沙发上聊天。阿猫穿过房间,走向右边的拐角。
“那边是仓库,我去取猫了。”阿猫解释说。
田仙一把阿猫刚刚在看的那本书递给佳萌,佳萌随手翻动了几页。19点06分,阿猫抱着一只黑猫回到画面中。佳萌站起来接过黑猫,只是抱着,并没有仔细看,更没有抚摸。阿猫从货架上拿了一个深色的猫包,她把猫放进包里。阿猫拉上拉锁。她拿出钱包,取钱递给阿猫,又和田仙一说了几句话,田仙一站起来,从阿猫的手里接过猫包。她转身走向门口,阿猫和田仙一跟在她的身后。19点11分,三个人走出宠物店,走出了画面。
阿猫暂停了视频。
“我和仙一送佳萌上了出租车,然后,仙一也开车走了。”阿猫说。
“佳萌走之前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我问。
“仙一问佳萌去不去别墅,他现在住在别墅,如果去的话正好一起走。佳萌说太晚了,不去了。仙一说去别的地方也可以送她,佳萌说不用了,她打车就行。”
“为什么问她去不去别墅?”
阿猫看了看章白羽。
“别墅就是昨天我们聚会的别墅,是田仙一的,相当于是我们,猫的大本营。我们每个人都有钥匙,随时可以去。我们,猫的时候都去那。地方大,什么都有,邻居住得也远,不用担心吵到别人。”
“她之前每一次,猫都是去别墅?”
“据我所知,是的。”章白羽说。
为什么这次佳萌选择不去别墅呢?别墅是大本营,环境既熟悉又私密,还可以坐田仙一的顺风车,没理由不去啊。除非,她并不想马上就,猫。
“有没有这种可能,虽然她取了猫,但她并不着急那么做,所以没去别墅。”
“如果你饿了,手里有一个馒头,你会怎么做?”章白羽反问我。
她说得有道理。如果不想马上那么做,何必急着来取猫呢,取了又放在哪呢?可是,如果她急着那么做,就应该去别墅才对。去一个最稳妥的地方,快速地,猫,然后好回家。她也应该急着回家吧。我突然明白了,她是着急回家才没去别墅。别墅到家的距离比宠物店到家里远得多,加上宠物店到别墅的距离就更远了。她不想在路上浪费这么多时间,因为她知道我正在家等她,她急着回家。这样的话,她应该选择一个离家近的地方。
“我大概知道佳萌为什么没去别墅了。”章白羽说,“因为她着急回家。她很可能是去了你们店里,离家近,回家方便,那个时候员工也已经下班了吧?”
她和我想到了一处。
“已经下班了。”
7点11分,她离开了宠物店,7点52分,她再次接到许平生的电话。中间有四十分钟,她差不多已经到了店里,就算没到,她离我也已经很近了。就差一点,她就到家了。
该死的许平生。
“你们店里也有摄像头吧?”
“有。”
“去看一下录像就知道她去没去过了。”
“视频可以拷给我一份吗?”我问阿猫。
“也已经准备好了。”
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优盘递给我。
“优盘就送给你了。”
“谢谢。”我收好优盘,“没什么事儿了,我们就先走了。”
阿猫送我们到门外。
路上,董佳世打来电话,告诉我雷警官已经拿到了佳萌的银行交易记录。和我们猜测的一样,8月8日下午,去找许平生之前,佳萌取了五万元钱。另外,在8月9日23点50分和8月10日0点03分,佳萌的建行借记卡又分别发生了两次一连串的ATM交易,每次两千元,前后共二十次,一共取了四万元。
这两次取钱肯定是许平生计划好的。在他的威胁下,佳萌说出了银行卡密码。为了不暴露身份,他选择了自动取款机。由于自动取款机的取款额度限制,他又不得不在半夜跨越零点分两次取钱。
“许平生取钱的地方在哪?”我问。
“在上海火车站附近。”
选择在火车站附近取钱,是想马上坐火车离开吗?他已经离开上海了?火车票都是实名制,如果他坐火车跑了,应该能查到。他肯定不会带着佳萌一起走,佳萌又在哪呢?
“雷警官已经申请冻结了佳萌的银行账号。我现在正和他们赶往火车站的分行去查看监控录像。你在宠物店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重要的发现。见面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