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肯定是关机,我还是忍不住拨打了佳萌和许平生的号码。如若不打,就无法安心出门。
11点整,我换上运动鞋,背上双肩包,关了灯,锁好门,离开家。
在小区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在许平生家所在的弄堂前下车。没有风,闷热。弄堂里没有路灯,四周漆黑一片,没有一个人影。有几只蟋蟀在叫,再没有其他的声音。我从包里取出长裤和T恤穿到身上。没有事先穿好,一是怕热,二是不想引起出租车司机的注意。
穿好衣服,又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没人,这才放轻脚步走到那个院落门口。扒着门廊向里张望。窗口全黑着,有人在打呼噜,像在吹口哨。看样子,大家都已经睡了。我穿上鞋套,戴上手套,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到许平生家窗前。我并不紧张,自己也觉得纳闷。靠着墙蹲下,再次确认住户们都睡着,才站起来,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拉开了窗户。窗口是长方形,大约一米高,半米宽。窗台有一米半高。用双手按在窗台上,撑起身子,抬腿,跪在上面,直起身子,双手扶住窗框,蹲起来,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屁股朝里,脸朝外,从窗帘的外侧把脚先送进屋内。之所以选择这个姿势,是想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我记得窗户下面有一把椅子,用脚尖试探着踩到椅面,确定椅子很平稳不会晃动,才落下重心。站好之后,轻轻地拉上窗户,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就在我想转身走下椅子的时候,一个尖锐的东西狠狠地顶到了我腰眼上。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别动。”说话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带着十足的恶意。
我嗓子发紧,心跳加速,浑身冒汗,肌肉像灌了铅,想动却动不了。前前后后想了很多事情,唯独没想到这一点,屋里可能有人。我后悔不迭。
“把手举起来放在脑后。”
我只能照做,同时闭上眼睛,用鼻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试着猜想身后到底是什么人。是许平生的家,最有可能的就是他。真是他吗?他一直在家?还是回来取东西?我来这不就是为了找他吗?找到他就能找到佳萌。这么一想,又有了勇气。
“你是谁?”我勒粗了嗓音,让自己听上去很强悍。
“你是谁?”对方凶狠地反问。我后腰的刺痛感在加剧。
“我是董佳萌的男朋友。佳萌现在在哪?”还没等我说完,那个应该是刀尖的硬物就离开了我的身体。
“你怎么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声责问。
是董佳世的声音。
我长出一口气,既感到庆幸,又觉得失落。
他打开手电,照着我的脚下,扶着我走下椅子。刚才憋一股劲儿,硬撑着,现在劲儿泄了,脚有点发软。他用手电筒照着地面,我们走到床边坐下。
房间就像一个已经馊掉却还在蒸煮的笼屉,又黑又热又难闻。我早已是大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董佳世光着膀子,身上溜滑,全是汗。他也戴着橡胶手套,右手拿着一把尖刀。
“先把刀收起来。”我小声说。
他把刀收到身旁的包里。
“腰没事吧?”
“没事儿。”挺疼的,还蜇得慌。
“我看看。”
我扭过身子,背对他。他撩起我的衣服。
“扎破了。真对不起。”
“没事儿。”
太热了,我也打算脱了衣服。他拦住我。
“别脱了,这就走了。我都搜过了,什么也没有。”
“箱子里面也找了?”我记着有个拉杆箱。
“找了,里面只有几件衣服。”
我拿过他的手电筒,照了一圈,东西全摆在原位,看不出被动过。
“要不再搜一遍?”我不甘心,恨不得把整个房间翻个底儿朝天。
“真的没必要了,相信我。”
他是我最信任的人。
“好吧。那就走吧。”
“我先把衣服穿上。”
我拿着手电筒为他照亮,他穿上T恤,挎上包。
“走门。”他小声提醒我。我也记着呢,下午房东没有用钥匙锁门。
“等一下,先看看外面的情况。”我走到窗边,扒开窗帘,向外看了看。院子里比屋里亮,空荡荡的,看上去好像比白天大了一圈。仔细听,那个像口哨的呼噜声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带着嘲笑和炫耀的腔调。
他已经摸索着走到了门前。
“没人。”我横跨一步走到门边。关上手电筒。
他打开门,我先出去,他跟在我身后,“嗒”的一声关上门。
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臭烘烘的小院子,心底涌起一股类似恨铁不成钢的感情,比起惋惜或者同情或者失望,恨更多一点。
我们走过那条河,走过房东老头儿所住的小区,又走了很远。中间遇见一辆出租车,我想招手,董佳世说,再走一会儿。后来,走到一处路边的小广场,有几条长凳,我们也有点累了,便坐下休息。他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
我喝水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下次再有这种情况,我们要事先商量一下,然后,我一个人来就行了。”他的表情很严肃。
“生气了?”
“嗯。但不是对你。”
“那是对谁?”
“我自己。”
“不是因为我没和你商量就来了?”
“不是,但你确实不应该来。”
“为什么我不能来?”
“因为你是那个负责在上面拉绳子的人。”
这句话的意思只有我能理解。我确实是那个负责在上面拉绳子的人。
大学期间,他们那一届外语系英语专业只有九名男生,学生宿舍是四人一间,他是多出来的那一个,所以才和我这个数学专业的人住到了一起。最初的一年,我们交往不多。他很忙,很神秘,晚上通常不在宿舍,上午回来睡觉,下午出去,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和他都没有回家。我找了两份家教,挣点零用钱。他还是那么忙,晚上外出,早上回来,上午睡觉,下午再出去。我总是喊他吃午饭,如果他起不来,便给他带一份。作为回报,他每天都带早饭给我。时间长了,我们才渐渐熟悉了,成为朋友。我也知道了他晚出早归的原因。他有一份工作,在酒吧做服务生,另外还有若干份家教,最多的时候有七份。
“你怎么做得过来?”我忍不住问他。
“做不过来啊,所以现在只留下三份。”他笑答。
也是在那个暑假,我第一次见到了佳萌,印象很深:这么漂亮。但想法也仅限于此。后来问起佳萌对我的第一印象,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最后只好撒娇说:“你那时候还是孩子呢。”
佳萌就是在那年冬天辞了广州的工作来到上海。
暑假过后,学校为迎接教育部的考核,要求学生必须住在宿舍,学生会的人员奉命每天在熄灯后查房。如果抓到三次逃宿,便要开除学籍。
“酒吧的工作先别做了。”公布通知的当天,我劝董佳世。
“没事的。”
“查到你不在怎么办?万一真开除呢?”
“等他们检查之后我再爬出去。”
“爬出去?怎么爬?”
“从窗户爬出去。”
“不行,太危险了。”
“放心吧。三层楼不高的。”
我不放心,第一次就跟着去看他怎么爬。学生会检查之后,我们一起来到三楼的厕所(一楼和二楼有护栏)。他钻出窗户,站到外窗台上,走到最边上,抓住排水管,顺着排水管爬下了楼。虽然他动作敏捷如猿猴,但终究是不能让人放心。万一水管断了怎么办?下面是水泥地,即使三楼不是很高,摔下去也不是闹着玩的。第二天,我去买了一根大拇指粗细的尼龙绳。从那天晚上起,他每天爬下楼之前,我们都要把尼龙绳的两端绑在我们的腰间。他往下爬的时候,我就站在窗前,用身子抵住窗台,按照他下爬的速度给他一点点地顺绳子。就这样爬了一个月,教育部的考核马上就要结束了,一直都很顺利。然后,有一天,傍晚下了雨,排水管很滑,他向下爬的时候,脚没蹬住,惊叫一声,掉了下去。绳子开始飞速地往下滑,光用手根本拽不住,我赶忙把绳子在胳膊上挽了几圈,用膝盖抵住墙,身子往后坠,双手攥紧绳子往上拉。绳子滑出去大约五米长,最终还是被我拽住了。他总算没有掉到地上。当时没觉得怎么样,看着他安全地站到了地上,我才感觉到手掌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两道血糊糊的大口子,白色的骨头隐约可见。那之后,他辞了酒吧的工作。
“只要你在绳子的另一端,下火海我也不怕,前提是你必须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说完,他拿过我手里的水瓶喝了一口水。
“我保证如果以后再有这种事儿,一定和你商量。”
“谢谢你。”他没来由地说。
“为什么?”我很纳闷。
“所有的事。”
“我们是一家人,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他低下头,慢慢地转动手里的水瓶。
“说。”
“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像以前一样爱我姐。”
“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他抬头看我,眼睛里露出只有迷路的小孩儿才有的惊惶无措。
“因为我会更爱她。”
他别过脸去,好像对我的回答很失望。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答案有种油嘴滑舌耍小聪明的味道。
“我说的是真的,不是耍贫嘴。”
“我知道。”他拉长了声音,好似不耐烦地回答。
我探过身子去看他的脸,他仰起头,路灯下,他的眼睛里闪着晶光。
“这两天我总在想小时候的事。”他抹了抹眼角,“爸妈去世后,我和我姐没事就去山上采蘑菇,各种各样的蘑菇,采回来给阿婆看,让她挑出毒蘑菇,然后,我们再把那些毒蘑菇拿到路边踩个稀巴烂。半年下来,我们认识了几乎所有的毒蘑菇。之后,我们就开始专门收集毒蘑菇,继续拿到路边把它们踩烂。”他望着前方空荡荡的街角,仿佛小时候的他和佳萌就站在那里。
佳萌十岁那年,他们的父母死于毒蘑菇中毒。当时,他们姐弟俩都在奶奶家,幸运地躲过了那次可怕的意外事故。这件事儿他们两人各给我讲过一次,而采毒蘑菇的事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姐说,如果我们把毒蘑菇都采光了,以后就不会有人吃到它们了。阿婆却劝我们说,别采了,白费劲,毒蘑菇是不可能采光的。”
“然后呢?”
“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我会教大家辨认哪些是毒蘑菇哪些不是。”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有些毒蘑菇和好蘑菇真的很像,稍不细心就可能认错,不然我爸和我妈也就不会死了。”
“只能细心点了。”
“是啊。”
“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我姐突然醒悟了,毒蘑菇确实采不完,之后,我们再也没有上过山。”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佳萌和他上山采蘑菇,又把毒蘑菇在路边踩烂的画面,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恨,却又不知道应该恨什么。
远处又驶来一辆出租车。
“我们回家吧。”我建议道。
“好。”他答。


第3章 第三日
1第二个嫌疑人
早上的时光分外煎熬。
世界就像一口盛着水的大锅,正在慢慢加热,而我就是水中的一只青蛙,一只嘴里起了两个水泡的青蛙。
董佳世买好了早点。我只喝了半杯豆浆。
我们做了分工,他负责联系雷警官,我去找阿猫调查情况。
7点钟,我给阿猫打电话,问他这么早就过去找他是否合适。他说合适的,通常他7点半就到店里了。我又打给章白羽告诉她来接我。
“等我二十分钟。”她说。
7点20分,我坐进了她的车内。
“不好意思,这么早就叫你出来。”为了减轻水泡带来的疼痛,我必须歪着嘴说话。
“你的嘴怎么了?”她皱着眉头问。
“起了两个泡。你吃早饭了吗?”
她同情地看了看我。
“吃过了。”
“阿猫的店远吗?”
“如果不堵车的话,四十分钟肯定能到。”
“他也,猫吗?”
“应该不吧。他只是为我们提供猫。”
“为什么你们只去他那里买猫呢?”
“最开始是田仙一介绍我们去的。田仙一就是昨天聚会里的那个大个子,就是视频里的那个人,QQ昵称叫开奔驰的穷人。阿猫是他的好朋友。所以呢,他知道我们为什么买猫,我们也就不用藏着掖着了,可以把我们的特殊要求都告诉他。时间长了,不用说他也知道我们要什么样的猫,这样就省去好多麻烦。”
“特殊要求指什么?”
“特殊要求就是,我只要黄色的猫,田仙一只要短毛。”
“佳萌也有特殊要求?”
“只要黑猫。”
“为什么?特殊要求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他们我不知道,我就是因为喜欢黄色。”
“她并不喜欢黑色。”而且,正相反,她喜欢白色。
“每个人的原因不一样的。”
我想到昨天视频的内容,又想到一个问题。
“每个人,猫的方式是不是也不一样?”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
“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就是随便问的。”我意识到我已经问了太多的问题。
“我昨天也说了,我们群里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聊这些。”
“不好意思。”
“先听我说。”她打断我,“我以前不说这些,也不想说,也没想过有一天会想说。不过,现在,我想告诉你,可又怕你会反感。我也承认,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你想让我告诉你,就算你反感了,也要尽量别表现出来,你可以在心里骂我,指责我,但不能表现出来,这就是我的要求。你保证能做到,我就告诉你。”
“我保证。”
“好,那我就告诉你。我们确实都有自己喜欢的方式。我喜欢把猫从高处扔下去。刚结婚的头半年,有那么两三次,他打我,我都会想到跳楼自杀,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爱情是狗屁,人生没有意义。当时住12楼。我坐在窗台上,风呼呼地吹在脸上,感觉很惬意、很自由,但我不敢跳,我害怕。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喜欢把它们从高处扔下去。田仙一呢,他每次都会想一个奇怪的方法,昨天你也看见了。”
“你看着它们落下去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她目视前方,想了想。
“超脱。把过去所有的烦恼、屈辱什么的都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