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我说,“我们还是先来听听曼纳林先生有什么要说的吧。曼纳林先生,你敢说你星期五晚上9点到10点45分这段时间都待在那家餐馆吗?”
曼纳林点了点头,表情既毕恭毕敬,又扬扬自得。他愉快地笑了笑。
“我在。”
“可你跟卡拉瑟斯巡官说过,而且后来也跟我说过,你10点40分的时候去了摄政王公寓大楼啊?”
“您说什么?”曼纳林说,面色依然凝重,“我觉得您可能对我不大了解。当然,星期五晚上我面对卡拉瑟斯巡官的时候,请您谅解一下,因为过度紧张,我在那种场合说了一些不太负责任的话。我不确定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而且巡官也无法证明我说了些什么,因为我没有在任何证词上签字画押。事实上,我几乎可以肯定,我跟他说过的,就是星期一我跟您说过的话,也就是,虽然我星期五晚上的确去过摄政王公寓大楼,但我根本就没打算告诉您我是什么时候去的。我只说了我是从后门去的,然后就拒绝再开口告诉您更多信息了。怎么样,您能否认这一点吗?”
“不能,你跟我说的就是这些。”
他做了一个不起眼的手势以示宽宏大量。“不过,”这个得理不饶人的家伙这下子来劲儿了,说话跟打雷似的,“现在我打算告诉您星期五晚上的真实情况了,免得您又习惯性地犯下愚蠢的错误。我之所以到目前为止还什么都没说,是因为我不想让韦德先生难堪。
“事情是这样的。9点的时候,我碰巧遇见了和他的两个——呃——开馆子的朋友一道,从滑铁卢车站回来的韦德先生,并且接受了一起去吃饭的邀请。饭后,我们本来是准备按照之前的安排,接着去博物馆的;韦德先生告诉我他已经给伊林沃斯发了一封电报,让他10点半去博物馆跟我们见面。可遗憾的是,韦德先生跟沙图先生聊波斯的事,聊得太上瘾了,于是就决定——诸位,这事咱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就决定放伊林沃斯博士的鸽子。可是他不想让这位令人尊敬的博士伤了感情。于是,他就问我愿不愿意去一趟博物馆,见见可能在那儿候着的伊林沃斯博士,并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把这事给糊弄过去。我离开餐馆时,正好是10点45分。餐馆的其中一位老板阿圭诺波波洛斯先生,一般都把车停在蓓尔美尔街后面的小巷子里;当时他正要回家,于是就主动提出来把我捎过去。可是,途中我突然想起来出错了。我们最初的打算,你们也知道,是要在11点钟去博物馆举办聚会的。韦德先生是给伊林沃斯发了一封电报把时间改了——但他在早上告诉大家聚会取消后,忘了通知他们晚上还是要来聚会的,只是换了个时间。他们没接到电报,所以博物馆里就会没人。我进不去,此时肯定已在门阶上等着的伊林沃斯博士也进不去。不过,我记得霍姆斯先生住在蓓尔美尔街。于是我就叫阿圭诺波波洛斯先生把车从后面的通道开到小巷子里去,这样既不影响他把车停在老地方,又可以方便我去找霍姆斯先生。下车后,我就穿过摄政王公寓大楼的后面,来到了后门(给某人下达了一些指示),见到了管理公寓的乔治·丹尼森先生……”
听到这里,赫伯特·阿姆斯特朗爵士拍案而起。
“一派胡言!”他咆哮道,“杰夫,那栋公寓大楼和餐馆一样,也是你的!普鲁恩跟卡拉瑟斯说过——”
“拿出真凭实据来呀,”韦德冷冷地说道,“我再警告你一次,伯特:别瞎掺和。小伙子,接着说。”
曼纳林又摆出了一副温文尔雅的冷漠姿态。“好的,没问题。对了,丹尼森先生就是韦德先生提到过的第十三个证人,他让我进了大楼,并陪我从后门上楼,去了霍姆斯先生的公寓。不过,公寓里一个人也没有,接着我看到的那些迹象,使我相信大家肯定还是去了博物馆。这时应该已经是11点左右了。我就又下了楼,跟丹尼森先生打了声招呼,就步行赶往博物馆了。当时博物馆黑灯瞎火的,但我觉得其他人一定都在里面,于是就不停地按门铃。按着按着,就让一个警察给打断了。当时他误会了我的举动,我自然不能向他坦白韦德先生——对不起,长官——韦德先生怠慢贵客伊林沃斯博士一事,所以,我要为自己辩解一下。”
曼纳林又露出了微笑,但他的眉毛却皱到了一起,而且他看人时的客气眼神更像是在讥笑对方。
“我想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了。顺便问一下,你们要不要现在就把我拘留了?”
“我还是喜欢,”厅长好奇地看了看他,说道,“走一下正式手续。”
老头子探过身来,脸上写满了欣喜之情。
“你们打算抓人了?”他问道,“好啊!哎呀,诸位,有人要跟我赌一把吗?”
那空洞的咯咯笑声,又一次像脏水一样泼在了我们身上。而他也有这个资本,笑得起。
三周之后,大陪审团宣布不受理我们的起诉。
说到这里,菲尔,我的讲述也就基本上接近尾声了。现在你可以明白我一开始所作的声明了吧?尽管我们有些人也许认为,彭德雷尔利用米利亚姆·韦德喜欢及时行乐这一点占了她的便宜,就被谋杀了,这样的谴责和报应是过了头,但没有人会为他的冤死而痛苦得捶胸顿足或深深地诅咒凶手。可整个案子吧,就是一记冲着眼睛打来的直拳,无法回避啊。你明白我们的处境了吧?
我们拿曼纳林没辙,不能以谋杀罪审判他;也拿韦德没辙,不能以作伪证罪把他送上被告席。我们坚信,所谓曼纳林一直待在餐馆的那一整套说辞,从头到尾都是瞎编出来的鬼话。我们坚信这一点——而且我看到你点头了,说明你也是坚信这一点的。然而,我们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还是一个证人的证词都没能推翻掉。(对了,杰夫指控我们使用了包括填料橡胶管在内的各种方法严刑逼供,这是无稽之谈,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是我这辈子唯一很想用橡胶管的一次。)老东西带了一大群律师在身边,为自己把关补漏;他暗示记者,是我们心术不正,老想通过给别人定罪判刑来掩盖自己的无能,所以我们才自认为掌握了足够的证据。
我们能想到什么办法吗?让曼纳林逍遥法外了,但我们也不能回过头来,设法指控那个姑娘有罪啊,尽管我们认为这是事实。不管谁有罪,曼纳林都是整个案子的主谋。这个结局真是让我们狼狈不堪,没脸见人——而那个老东西对此却早就心里有数了。这个自吹自擂的大骗子,一辈子都没吃过亏,不费吹灰之力就猜出了我们的意图,害得我们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了。这事让他的老朋友,在场的赫伯特爵士,也大为不快。
我们之所以要用一整个晚上讲述这个案件,原因就在这里。这倒不是说我们很在意是否能将杀害彭德雷尔的凶手绳之以法,虽然说彭德雷尔起码也曾经是一个大活人。但是,那个老恶魔大言不惭地吹嘘,说他已经将法律玩弄于股掌之间了,而且他的这种大话正在带来麻烦。我们只好使出最后一招——而且很可能扭转不了败局——交给你来定夺了。想必你和我们一样,相信曼纳林就是凶手且韦德犯了伪证罪吧。可是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将他逮捕归案呢?
三个多月过去了,总结起来,只有几点需要补充。我们严密监视了每个人的行踪,清楚后来发生了哪些事情。有件事说不定你会感兴趣。在大陪审团未能作出正确裁决,所有的喧嚣也都平息下来的一个月后,米利亚姆和曼纳林分手了:显然是双方同意后才分的。曼纳林已经去了中国,不过比以前更有钱了。通过私密的渠道,我们已经不露痕迹地打听到,在他离开之前,老东西把一张整整两万英镑的支票存入了他的账户。依你看,这说明了什么呢?
至于其他人嘛,情况都和原来差不多。我们摆平了赖利太太,但这等于帮了老东西的忙,并没让我们有多高兴。现在参观韦德博物馆的人比参观杜莎夫人蜡像馆的人还要多;普鲁恩依然是夜间接待员,霍姆斯还是助理馆长。由于在审讯中情绪失控大发了一通脾气,巴克斯特只得从公使馆离了职;不过,他们这一小伙人似乎比原来走得还要近了。杰里、巴特勒,还有哈丽雅特·柯克顿,他们的样子跟我们最后一次见他们时没多大区别。伊林沃斯,对了,伊林沃斯还一度成了大英雄呢。
说到米利亚姆呢,我只能告诉诸位,我一个月前见过她,没想到她并没有受到多大的社会排挤。事实上,她看上去好像比之前过得还要愉快一点。我是在一个酒吧——我曾在那里抓过一个犯伪造罪的家伙——见到她的,她穿着一套华丽的衣服,坐在一个高脚凳上,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漂亮。我旁敲侧击地问起了曼纳林,她说她有段时间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了。起身要走之前,我又对她说:
“私下里,坦率地跟我说说你对曼纳林的真实看法。”
她照了照吧台后面的镜子,露出了梦幻般的微笑。“我觉得,”她回答道,“可以用萧伯纳戏剧中某个角色的一句台词来形容:‘漂亮!精彩!绝伦!啊,多妙的一次金蝉脱壳啊!’对了,要是您见了那位英俊的年轻警官,请转告他:星期四晚上没问题。”
于是我们的故事,以卡拉瑟斯开场,也以卡拉瑟斯收尾。
注释
1.麦考利男爵(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1800—1859),英国历史学家、政治家、散文家。
2.《灵魂的觉醒》(The Soul's Awakening)是英国画家詹姆斯·桑特(James Sant,1820—1916)为家族中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所作的肖像画。
3.迈克尔·阿伦(Michael Arlen,原名Dikran Kouyoumdjian,1895—1956),亚美尼亚裔英国作家,一些好莱坞影片如《女人实业家》(A Woman of Affairs,一译《小霸王》)和《金箭》(The Golden Arrow)等都是在其作品的基础上改编的。
4.戏剧的一致性,指的是动作、地点与时间的一致,即从亚里士多德《诗学》中引申发展而成的三一律。
5.西哈诺·德·贝热拉克,法国剧作家埃蒙德·罗斯丹(Edmond Rostand,1868—1918)根据历史同名人物重新创作出的人物形象。贵族青年西哈诺聪明机智,既是诗人又是剑客,但他长了一个大鼻子,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因此只能将对表妹罗克萨娜的爱意藏在心底。他为克里斯蒂安代写情书,助其得到了表妹的爱情;但一番波折之后,在他临终前,表妹终于明白了自己真正爱的是谁。
6.海得拉巴(Hyderabad),印度第六大城市,位于印度中南部。
7.亚穆纳河(Jumna,现作Yamuna),恒河最长的支流,源于喜马拉雅山脉本德尔本杰山的亚穆纳斯特里冰川,是印度北部的主要河流之一,也是印度人心目中的一条圣河,泰姬陵就建在亚穆纳河北岸。
尾 声
“嘿!”卡拉瑟斯说,“天亮了!”
这间四面都是书的房间的窗户是灰色的,桌子上方的电灯的光线看着是既刺眼又虚幻。虽然不住地添加燃料,但壁炉台下巨大的石头炉口内,炉火还是又一次化成了一大堆余烬。烟雾腾腾,空气浑浊不堪,坐在桌子周围的人看起来都有点儿邋里邋遢的,他们的眼睛都被熏得看不清东西了,但黎明的曙光还是给他们带来了一丝惊喜,让他们纷纷吱吱嘎嘎地动起身子来了。房间里又冷又闷。助理厅长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招蠢棋,”赫伯特·阿姆斯特朗爵士咆哮道,每到这样的时刻,他总是容易急躁,“熬了个通宵。呸!”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了袖珍日记本,走马观花地翻了起来。“三一主日后的第十七个星期日。日出时间是早上6点20分。我们昨晚挤在一起听了那么多遍,这一点你应该也听明白了。我也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的米迦勒节火险,如果你有的话,明天就可以取消了。你们这帮懒鬼,有要上教堂的吗?卡拉瑟斯,你也不害臊,‘要是您见了那位英俊的年轻警官’,你听听——”
“抱歉,长官,”卡拉瑟斯满腹狐疑而又谦恭地答道,“我什么也没说啊。警司——”
只有哈德利一人显得精神焕发、泰然自若,在那儿使劲儿抽着早就灭了的烟斗。
“我把那件事说出来,”他以令人疑虑的严肃语气解释说,“只是为了给这个故事画上一个句号。关键是,我们费了一晚上的时间把案情又捋了一遍,得到了什么神谕呢?对于这整个案子,菲尔最后的看法是——该死,他睡着了!菲尔!”
方才,菲尔博士一直都窝在自己的宝座——那把最大、最舒服也最破旧的皮椅——上面,他的眼镜垂吊在胸前,双手则蒙在眼睛上面;这会儿,从他的指间露出了一只不耐烦的眼睛。
“我没睡着,”他很有尊严地回答道,“你这话我听了很不舒服,也很惊讶,哼。”他喘息片刻,双手在太阳穴上揉来揉去。这一刻,他看上去不像那个庞大的“今日圣诞幽灵”,而是显得疲惫不堪、老态龙钟。“我只是在问自己,”博士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那个在每个案子结案时我都会问自己无数遍的问题:何为公正?时光,就像取笑耶稣的彼拉多1一样,是不会为了一个答案而停留的。哼,没关系。你们这些人啊,早上这个时候需要的是来点儿浓红茶,里面最好再加点儿白兰地。休息一会儿吧。”
他吃力地挺直了身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拄着两根拐杖费力地走到了壁炉边上。一张小茶几上面堆着一堆对开本的书,这堆书后面藏着一个煤气炉。菲尔博士拽出一把水壶来,摇了摇,以确定里面有水。他点着了煤气炉,黄色和蓝色的火焰发出了微弱的嘶嘶声,这个昏暗的房间里亮起了唯一的光。菲尔博士像中世纪传说中的炼金术士一样,在那团摇曳的火焰上方弯着腰忙活了一会儿。黑暗中透出的那缕光照亮了他那层层重叠的下巴、蓬松的花白头发和土匪般的八字胡,还有那副垂着黑丝带的戴上去让他像猫头鹰的眼镜。
然后,他摇了摇头。
“首先,哈德利,”他若有所思地嘟囔道,“我要恭喜你完成了一件杰作。就像画人体素描时必须做到的那样,你点对点地把每一点都对上了,当你把那些线条连起来时,画作也就大功告成了。”
“这个就甭提了,”哈德利半信半疑地问道,“问题是,你同意我的观点吗?你认为我的结论对吗?”菲尔博士点了点头。
“对,”他说,“对,我认为很对,就目前的情况来看。”
赫伯特·阿姆斯特朗爵士丢下日记本,惊讶地坐直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咆哮道,“别跟我说这案子还另有玄机!我受不了啦!停,马上打住!我们发现了一个用形形色色的神秘人物装点的谜盒,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个谜盒。再打开一看——嘿,魔术师已经开枪了,鸽子也终于飞走了。别的啥也没有了,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