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谷尾,光她——”
一台大型增幅器倒在地上,是从房间深处加高的平台上倾倒下来的。增幅器底下赫然垫着一具俯伏的身体,只露出了脖子以下的部分。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光。桂趴在地上,连声呼唤着姐姐。光毫无反应。她双手伸进巨大的增幅器底下,试图拉出光。竹内也上去帮忙了。可是光的头部被压在底下,怎么拉都拉不动。桂无奈地抽出双手,羽绒服的袖子已经被染得通红。
“别动她!”谷尾朝他们跑了过去。
“别碰!”
桂大声哭了起来。她的哭声中掺杂着绝望,令谷尾浑身战栗。因为他只能想到一个原因,能让触碰过一动不动的身体的人发出这样的哭声。谷尾跪倒在她身旁,战战兢兢地朝光的手臂伸出手。他的指尖触碰到运动服袖子与劳保手套之间裸露的白皙皮肤。
是凉的。
“那是……光……?”
沙哑的声音让他回过头。姬川呆立在仓库门口,瞪大了眼睛。
“是光?”
姬川又问了一遍,接着撞开了杂乱摆放的器材,朝他们走过来。
“亮,停下。最好别碰这里面的东西。”
听到谷尾的话,姬川猛地停下了。
“别碰这里面的东西……?”
姬川反问的声音小得难以分辨,目光一直凝视着光的身体。
谷尾艰难地吞咽一下,挤出了下一句话。
“报警吧。”


第三章
没错 没错 没错 没错
你心里清楚得很
你爸爸总是这么霸道
呼喊 呼喊 呼喊
深夜中无人知晓
——Sundowner Never-Heard Scream
1
父亲坐在那充斥着冰冷的白色雾霭、没有声音的房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握着看不见的时钟,感觉自己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坐在被窝里定定地注视着虚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还在上小学一年级的姬川对此非常好奇,还曾模仿过父亲的举动。那是在一个白天,父亲起身上厕所后,他悄悄钻进父亲的被窝,学父亲的样子注视着眼前的白墙。他就这么凝视着,直到父亲上完厕所的脚步声逼近至房间门口。那时,靠背椅和被子上残留着父亲的体温,空气中弥漫着药品的气味。
可是,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然后你们就走出仓库去找电闸了,对吧?”
“是的。我,还有亮。”
“是谁找到了办公室的电闸?”
“是我。我看见有一个开关朝下,就把它扳起来,然后仓库那边就亮灯了。紧接着这家伙——竹内大喊了一声。”
“原来如此……”
小学一年级的姬川一点都不明白父亲在想什么。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也许能够明白。如果现在给他一套靠背椅和被子,让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墙壁,他也许能够清楚地明白父亲当时脑中的想法。
因为他与父亲是那么相似。
因为他与父亲是一样的。
因为他们用同样的方法,以同样的理由,做了同样的事情。
“现场的地上散落着很多东西,你们进入现场时已经这样了吗?”
“是的,我们没有碰什么东西。我们进入仓库时看到的情况,就跟隈岛先生现在看到的一样。地上之所以有连接线,可能是因为光正在整理仓库……”
“连接线……呃,谷尾,不好意思,我对这方面不是很熟悉。”
“啊,不好意思,就是电缆的意思。连接乐器和器材的电缆。”
“哦,就是那个黑色的——”
站在仓库中,姬川丝毫没有混乱,而是以惊人的冷静完成了计划。也许,这就是血脉的力量。
3 3 3 3 3
“抱歉,跑题了。你们回到仓库时,光小姐已经是那个状态了吗?”
“是的,趴在地上,身体已经凉了。我摸着光的手腕确认了脉搏,当时一碰到皮肤就意识到她已经死了。没过多久,亮也回到了仓库。”
“原来如此,然后亮也看见了光小姐的遗体,对吧?”
“……喂,亮。”
“……亮?”
姬川惊讶地抬起头,发现隈岛和谷尾都在等待区桌子的另一端看着他。竹内和桂坐在他们两边,目光也聚焦在姬川身上。桂的羽绒服袖子上还残留着红黑色的血迹,竹内用纸巾帮她擦了许久,最后还是没能擦掉。可能因为哭泣过度,她的双眼下方浮现出了淡淡的黑眼圈。
“亮,你没事吧?”隈岛皱起花白浓密的眉毛,担心地看着他。
谷尾打完电话,最先赶到Strato Guy的是驾驶巡逻警车的制服警官。不久之后,辖区警署也来了大量调查人员。姬川在那群人中看见隈岛时,忍不住绷紧了身体。
谷尾、竹内和桂得知经常来看表演的姬川的熟人竟是刑警,似乎都吃了一惊。但他们的惊讶绝对比不过姬川本人。对上隈岛的目光时,姬川瞬间感到体内一阵恶寒——县警调查一课的隈岛怎么来了?这只是事故啊。他明明把现场伪装成了事故啊。刚
33才,姬川故作不经意地向隈岛提出了这个疑问。隈岛只说“以防万一”,但不知是不是真的这么想。
隈岛是他最不想对上的对手。他是看着姬川从小学长大到现在的人,他们见面聊天的时间总长,搞不好超过了他与父亲。姬川说谎被隈岛看穿的概率,恐怕比其他警察要高得多。
“……我没事。”
姬川坐直了身子。隈岛转了转套着西装外套的宽阔肩膀,朝他探出了身子。
“抱歉啊,亮。我知道你肯定深受打击,但也希望你能配合一下。”
“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隈岛继续向所有人展开提问。跟刚才一样,那些都是固定形式的提问,主要为了梳理他们发现光的遗体之前的情况,并没有什么深入的问题。也许这真的只是“以防万一”的调查。
“那个……我姐姐接下来会怎么样?”
桂问了一句。她也许想知道光的遗体接下来会被送到什么地方,如何被处理。目前那具遗体已经被搬出仓库,送到了医院。
“令姐的遗体接下来将由警方进行验尸。”
隈岛只对桂使用恭敬的措辞,也许因为她是死者家属吧。
“不过说到验尸嘛,也只是检查一下遗体的情况,没有一般人想的那么夸张。如果验尸之后发现有必要解剖,还会再次通知您。”
一经验尸,警方肯定马上就知道光怀着身孕。对于她腹中的孩子,警方最先询问的无疑是正在跟光交往的姬川。他必须想届时该如何应对。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时候会深入调查孩子的父亲是谁吗?姬川很想知道检查的结果。
“桂小姐,您平时跟令姐一起生活吧?那您父母家——”
“没有。”桂打断了隈岛的话,“母亲离婚组建了新的家庭,我们不知道联系方式。父亲很久以前就失踪了。”
“失踪……”隈岛只重复了一遍,并没有细问。
桂低头揉起了眼睛,竹内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等待区陷入沉默。就在刚才,几人的座位边上还有穿制服的警官忙碌地走来走去,现在他们大多离开了,整个工作室变得无比安静。事发不久之后,野际也回来了。谷尾和竹内向他说明情况后,他大吃一惊,然后呆滞了许久。虽说马上就要关张了,但是得知自己经营的工作室发生死亡事故,死者还是跟他有多年交情的光,难怪野际会有这样的反应。此刻,他正在仓库那边跟一个年轻的刑警交谈。
谷尾叼起烟,凑近了打火机的火苗。他突然停下动作,看了一眼隈岛,隈岛摆摆手表示没问题。于是谷尾点燃了烟,心慌意乱地朝天花板喷出烟雾。
“……那么您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吗?”
走廊深处的声音渐渐向他们靠近,那是跟野际一起去了仓库的年轻刑警。
“哦,不是,与其说是联系方式……怎么讲,我只知道他的住址。”
野际回答道。他们在聊什么呢?
二人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那位似乎是隈岛下属的西川刑警一边跟野际并肩行走,一边拿着圆珠笔在记事本上飞快地记录。他看起来应该比姬川大几岁,有三十四五,或者年近四十,但比较显年轻。他个子很高,细长的面庞上长着宛如雕塑的五官,看起来很尖锐。
“您知道他的地址吗?那就太好了。”
“嗯,可是那个……”
野际抬起头看向他们,目光聚焦在桂身上。
此时姬川总算明白过来了,那两个人正在谈论光和桂的父亲。
“您现在能提供那个地址吗?”西川端着记事本问道。见野际不回答,他疑惑地皱起了细长的眉毛。
“野际先生?”
片刻的沉默。
“你们在说我父亲吗?”桂问道。
“野际先生,你知道我父亲在哪里吗?”
几秒的停滞后,野际点了点头。桂像是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东西,无声地眨了眨眼睛。谷尾和竹内对视一眼,表情很复杂。
姬川吃了一惊。野际怎么知道光和桂的父亲在哪里?毕竟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啊。
“大约三个月前,我偶然从以前玩音乐的朋友那里听到了他的消息。”野际回答道。
“这件事我告诉了小光……其实她已经跟你们父亲见过一面了。”
姬川忍不住盯着野际的脸。光从未说起过她跟父亲见面的事情。她为什么没说呢?为什么要瞒着?桂似乎也很震惊,一言不发地盯着野际。
“看来她没告诉小桂和亮啊。小光其实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姐姐她,为什么……”
野际若有所思地走了过来。
“她没告诉小桂,其实也是为了你好。这也是小光跟我说的。”
“为了我好?”桂抬头看着野际。
“是这样的……小光见到的父亲好像很那个……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怎么说呢,小光非常失望。所以她决定把这件事藏在心里,不告诉小桂。”
野际垂下目光,叹着气补充道:“我想,她应该是这个意思。”
“嗯,野际先生,总而言之——”
西川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引发了小小的问题,刻意一本正经地说:“能否请您透露一下死者父亲的地址?”
“知道了。”
野际朝他摊开了左手。西川一时间没理解他的意思,继而略显不高兴地把自己的记事本和圆珠笔递了过去。野际默不作声地在摊开的页面上写下了地址。他之所以没报出来,应该是为了尊重光的决定。
姬川把脸转了回去:“隈岛先生,你觉得这次的事故是怎么发生的?”
他很小心地没有过分强调事故两个字。
从刚才起他就一直很想知道,警方究竟如何判断光的死亡。他本以为谷尾会问,没想到谷尾迟迟不开口,所以他只好自己问了。
“现在还不知道确切的情况,如果加入我的猜想——”
说到一半,隈岛看了背后一眼。
“西川,你也过来坐下吧。”
他喊西川过来,可能是为了避免两个人分开工作,过后又像光的父亲那件事一样,发生信息上的不对称。然而西川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记事本。姬川看不清内容,但是认出了野际留下的凌乱的笔迹。
“我要去联系死者家属。先查电话号码,如果电话簿上没有,就开车过去看看。地址离这里也不远。”
“哦……也对,这样应该更好。那就拜托你了。”
西川匆匆做了个敬礼的动作,衣摆翻飞着朝出口快步走去。但是他正要推开大门时,停下脚步回头说了一句:“我还想联系死者的母亲——刚才听野际先生说,妹妹也不知道联系方式,对吗?”
“不知道。”桂摇了摇头。
“您觉得令尊知道令堂离婚后的住址吗?”
“他可能知道吧,我也不清楚。”
“那我去问问。”
西川性急地应了一句,推门离开了。昏暗的户外像是起了一点风,姬川看见他的黑色大衣下摆被吹了起来。
“他啊,太年轻了。”
隈岛说了一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评价。
2
隈岛啜饮着野际送来的速溶咖啡,向他们说明了Strato Guy仓库内发生的事故情况。姬川压抑着内心的紧张,一言不发地倾听。隈岛的说明与他的预期大概一致,这让他放心了不少。
压在光的遗体头部之上的东西,是马歇尔品牌的吉他增幅器。增幅器由两层方形箱体扬声器交叠而成,宽约八十厘米,高度接近两米,其上还设有操作顶板,属于大型设备。此物几乎跟冰箱差不多大,但是底部安有滚轮,女性也能独自移动。增幅器放置在仓库内部高起的平台上。
“就是那东西倒下来砸到了正好在下面的光小姐的后脑勺。当时光小姐应该是面朝增幅器,正好摆出了弯腰的动作,否则增幅器的顶部不会砸到她的后脑勺。也许她想借助斜坡把增幅器从平台上挪下来。”
那么,增幅器为何会倒下?对此,隈岛的解释是设置在平台边缘的斜坡没对齐。
“那个金属斜坡与平台的高度正好吻合,所以平时搬运带轮子的器材并不会磕碰到。那么大的增幅器,若不是故意的,很难想象它会这样倾倒。你们肯定也十分清楚吧。只不过刚才经过确认,斜坡的边缘稍微离开了平台。也就是说,平台的边缘与斜坡的边缘之间存在着大约五厘米的缝隙。”
光搬运增幅器时,其前轮卡到缝隙中,导致增幅器向着她倾倒了。
“等会儿还得向厂商咨询一下,那台增幅器大概有多重啊?”
“一百千克。”
野际马上回答。他察觉到隈岛疑问的表情,又补充道:
“这不是估算,而是实际重量。”
说完,野际离开了座位。他从柜台里面拿来了增幅器的说明书,翻开后方页面继续对隈岛说明道:“两层箱体分别是四十一点五千克和三十六点四千克,顶部是二十二千克,加起来正好九十九点九千克。除此之外,还要算上连接部分的五金件重量——”
“啊,还真是大约一百千克呢。”
“嗯,是这样没错……”
野际沮丧地佝偻着身子,仿佛这个重量是他的过失。
“对了,野际先生,你为什么把增幅器放在仓库里?平时都不用吗?”
“不,那是客人有需要时另收费提供的。因为只有一台,如果固定放在某个棚里,对别的客人不太公平。”
“不公平……呃……”
见隈岛不太理解,竹内帮忙解释道:“那是Super100JH,马歇尔的限量产品。只要是超过三十岁的吉他手,谁都会想用用看吧。”
“苏帕(Sup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