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很好的例子是恐艾症,也就是艾滋病恐惧症。这一疾病的患者会对艾滋病感到强烈的恐惧。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总是担心自己得了艾滋病,即使医院检查的结果证明他们的身体非常健康。显然,这一心理疾病的诞生与艾滋病的出现有关,本质上来源于各种媒介对艾滋病的妖魔化宣传。
“所以,恐机症的出现就不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如今人工智能技术已经深入了人们的生活,如果不够了解人工智能,对其产生恐惧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听完阮教授的讲解,我放心了很多。这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而且学识丰富,我可以向他讲述自己的故事。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害怕人工智能呢?”阮教授问道。我叹了一口气。我不喜欢这个问题,可是又必须回答。“自从我的父亲去世之后。”
2
在这样不平静的夜晚,想要平静地睡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刘百箴给我安排的房间虽然不大,但设施还算齐全。床、桌椅、台灯等物品都有,甚至还有一个洗手间。研究所每一位主要成员的办公室内都配有同样的设施。据说,这是宝石科技的一贯作风。科研人员只要有了灵感,就会不眠不休地工作。考虑到他们可能一时兴起,因工作到太晚而无法回家的情况,这里的办公室被改造得像宾馆房间一样。
我把自己躺着的床命名为科研床。有多少科学家是在床上躺着的时候想到了足以改变世界的定理呢?他们的床会不会也拥有魔力,能加快人的思考速度呢?
我躺在科研床上,回想自己这一天的经历。
今天是无比漫长的一天。早上,我在家中享受假期;中午,我驾车行驶在郊外;下午,我在调查一起案件;晚上,我与一位富豪一起就餐。
在这一天之中,意外事件频频发生,而案情又屡屡进入死胡同。还没有厘清前一个线索,后一个线索又接踵而至,并且完全令人摸不到头脑。这些线索毫无规律,又不合时宜地出现,最后以死者凌舟的研发数据丢失作为结束。局长把赖床的我吵醒时,我完全没想到会深陷这样的泥沼之中。
凌舟计算机中的数据消失了。据他的助手秦欣源所说,在最近一周,福尔摩斯机器的开发工作有了重大突破。可是刚刚她发现,有关这些“重大突破”的数据全都不见了。
“具体情况只有凌舟自己知道。”秦欣源说,“但他肯定取得了很重要的进展。”
“难道是关于……”刘百箴迟疑道。
“没错,是关于受限定理的。”秦欣源说,“凌舟找到了突破受限定理的方法。如果顺利的话,他很快就能构建出福尔摩斯机器。可是现在我完全找不到关于这方面的内容。”
“秦小姐,会不会那些数据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呢?”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他只是提出了相应的理论,还没有将成果录入计算机中。”
“不是这样的。”秦欣源坚定道,“最近几天凌舟的情绪非常高涨。他向我透露,自己的研究取得了突破。从他的表现来看,这是真的。”
“可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我想起了一件事,“下午的时候,我问过你凌舟是否有反常的举动,你的回答是没有。”
“是吗?那时候我没说?”秦欣源顿了一下,一时间表情有些异样,但很快又归于常态,“也许是忘了吧。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
刘百箴很重视这件事情,他让魏思远检查了一遍凌舟的计算机,没有发现秦欣源所说的数据存在的痕迹。如果它们真的存在过,那么修改了这台计算机的人一定是个高手。问题是,研究所里的大部分人都是计算机高手。
我还对另一件事感到不解。
如果这份数据确实存在,那么窃取者为什么要将其删除呢?如果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拿走数据,直接拷贝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将原始数据删除?这样不是很快就会被发现吗?
显然,这张科研床并没有让我变聪明。那些白天我无法想清楚的问题,到了夜里依然一塌糊涂。
算了,想些别的事情吧。不知怎么,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千帆的身影。千帆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此刻她在休息吗,还是和我一样思考着问题呢?
我更加难以入睡了。我干脆起床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到走廊里去透透气。
夜晚为这所建筑平添了几分神秘。所有的灯都关着,这里的构造我本就不熟,离开了灯光,我更是连方向都分不清。不知不觉间我走下楼,可走着走着,又找不到楼梯在哪里了。
我四处转悠,尝试找到楼梯。可就在这时,我听到前方似乎有人的声音。我轻轻地朝声音的方向挪动脚步,同时细细地分辨,果然,有两个人在低声交谈。
“你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第一个人的声音很低,我甚至听不出是男是女,“但那件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那是自然,不过,”对方发出轻蔑的冷笑声,“你得先满足我的要求。”
第二个人是个男的。虽然他说话的声音也不大,但我确信今天曾经听到过他的声音。这人一定是研究所的成员之一,但一时之间我无法分辨出他是谁。
“我已经足够有诚意了。”第一个人有些恼火,“你还要怎么样。”
“想必你也不想惹祸上身。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事情……”第二个人说,“我得提醒你一下,警察可还在这里呢。”
第一个人听到这句话沉默了片刻。
“那好,你看看这个吧。”第一个人说,“其他的部分我已经给你了。现在你仔细看。”
“哟,”第二个人发出了惊叹声,“还真不错。”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我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杂音。这个声音有一点古怪,我说不出是什么。不明所以的声音让我有些心急,不自觉地往前靠了两步。
“等等,好像有人。”第一个人非常警觉。
我赶紧停了下来,站在原地。然而为时已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那两个人逃走了。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我立刻向前追去。
即使环境昏暗,我还是一下子就看到了一个身穿黑衣,头戴帽子的瘦高个男人的身影。帽子?他为什么穿得这么奇怪?这个念头在我的脑袋中一闪而过,然而我来不及细想,身为警察的本能让我向前跑去,追击那个男人。
黑衣男子的移动速度非常快,转眼间就到了走廊的转角处。我大步向前,试图追上他的脚步。
可就在这时,令我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在我赶到走廊转角处的一瞬间,黑衣男子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研究所的圆形走廊有四个弧度很大的转角,有点类似于圆角矩形。男子消失的地点正位于圆角处,我向拐弯的地方看去,连半个影子都没看到。我怀疑是黑暗的环境模糊了我的视线,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可依然没有任何发现。
怎么会这样?眼前的情形实在超乎了我的认知范围,我的大脑甚至有些难以运转。这个拐角处只有两个地方可以走,不是我追过来的方向,就是拐弯的方向。我很确定男子没有从我的身边溜过,可转弯过后的方向也不见他的身影。难道他还能从空气中蒸发了不成?
我拼命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由于四周很黑,我没能看清他消失时的动作。黑衣男子移动的时候是有脚步声的。某一个时刻之后移动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应该就是在同一时间消失的。
莫非他躲进了某个办公室里?的确,这条走廊上有办公室。可即使是最近的一个房间,想要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跑到门前,开门,进房间,再关门,从时间上来看是不可能的,这已经超越了生理的极限。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也想不出很好的解释,于是转而去想之前发生的事情。此前,我听到了两个人在谈话,但当我追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人。那第二个人去哪儿了?
会不会黑衣男子是在故意吸引我的注意力,好让第二个人逃走?我仔细想了想当时的状况,觉得很有可能。那个时候我只注意到了衣着奇怪的黑衣男子,完全忽略了其他事情,再加上环境昏暗,即使有一个人躲在了墙边,我也可能没有留意。
可这无法解释黑衣男子消失的原因。我很确定,黑衣男子可没有躲在墙边。他是完完全全地凭空消失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研究所里有暗道,又或者这个人是魔术师,借助了什么古怪的魔术器械?很多种可能在我的头脑中一闪而过,然而哪一个都不能让我信服。
那两个人的谈话内容又是怎么回事?听起来像是第二个人在威胁第一个人,然后第一个人不得不给第二个人看了什么东西。
目前留宿在研究所里的,只有作为福尔摩斯机器项目组主要成员的七个人。没想到在这几人之中,还存在着某种见不得人的关系。这让本已百般复杂的案情又蒙上了一层面纱。
我沮丧地往回走,总算找到楼梯,返回了自己房间所在的楼层。路过千帆房间的门口时,我停留了一下。如果是她的话,会不会有机会抓住那个黑衣男子呢?她的感官比我敏锐许多,如果她在场,大概会轻易地发现其中的端倪。不过那时候,她肯定会嘲笑我的迟钝。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条缝。
“梁警官?”千帆轻声问道。
“你还没休息吗?”
“我听到了声音,”千帆说,“感觉有人站在门外。”
“不好意思,”我道歉,“吵到你了。”
“没关系。”千帆把门打开,“梁警官,你好像有烦心事?要不进来坐坐?”
“这不太好吧,会打扰到你。”
“没关系,”千帆大方地说道,“反正夜晚还很漫长。这点时间对我来说是可有可无的。”
本来我还有一点犹豫,可看到千帆并不介意我进入她的房间,也就放心了。
千帆房间的布局和我的没什么不同。可房间里的东西十分工整,几乎没被动过。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告诉你一个秘密,”千帆偷偷对我说道,“我可以站着睡着哦。”
“真的吗?”
“真的。”她认真地说道,“如果你看我一动不动,而且基本不说话,说不定就是进入了梦乡呢。”
我想了一下她在“睡觉”时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要喝一点咖啡吗?”千帆拿起速溶咖啡和水杯,“宝石科技真的很不错,还给员工提供这些东西。”
“算了吧。”我说,“喝了咖啡就更睡不着了。”
“好吧。”她放下了水杯。
一时间,千帆的动作有些拘束,就像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一样。
看着她的身影,我忽然有些感慨。
我今天才第一次与千帆见面,此刻心里却莫名地生出一种亲切感,好像她是我相识多年的朋友。
这也许是因为我见到了她生活中的一面吧。即使家具再少,这个房间里依然有着生活的气息。当见到一位朋友闲居在家时的样子,就会由衷地觉得自己和这个人的距离拉近了。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在传言中听到千帆的故事,这让她本就神秘的形象更蒙上了一层面纱。现在,面纱褪去,我终于见到了真实的千帆。
她真的很好看。望着她的侧脸,我突然又冒出了这个想法。
“千帆,”我说,“你——”
“嘘。”千帆打断了我,“听。”
听到这句话之后,我仔细地听了很长时间,但结果并不理想。如果寂静不算一种声音的话,那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有风吹过树枝的声音。”千帆轻声对我说道。
我都忘了,研究所的四周都是树林。在城市中待的时间长了,即便有机会能感受到自然之声,迟钝的感官也无法捕捉。
其实我觉得更有趣的是,她会为了听风声而直接打断我说话。
“千帆,”我好奇地问道,“说起来我也算你的上级,而且今天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为什么你跟我说话时的态度这么随意呢。”
“啊,”千帆说,“你不会生气了吧?”
“没有。”我说,“只是觉得很特别。”
“确实有人这么说过我。”千帆说,“我认为特别一点挺好的。而且,风吹树枝的声音对我很重要。你知道吗,我从未听过这种声音。”
“真的吗?”我说,“可是城市里也有树啊。”
“那不一样,这是冬夜里的冷风在层层树木之间流淌的声音,我确信此前从未听过。我的记忆力很好,听到过的声音永远都不会忘记。”千帆说,“幸运的是,我的记忆中又永远多了一种声音。”
“真羡慕你。”我说,“我也想记住美好的瞬间。”
有时候我会想,信息时代人类的记忆竟然如此脆弱,以至不得不用电子数据作为辅助。上个月我的手机损坏了,重新装了系统,原有的数据全部都被覆盖,感觉记忆也随之消散了很多。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可悲,不翻看手机中的相册,根本无法找到记忆。原来那些经历过的事,相逢的人,没保留在大脑里,反而存储在硬盘以及学会谨慎后才得以保留的云端上。
千帆摇了摇头。
“忘不掉也未必是好事,人终究还是要向前看的。也许在抛掉了过去之后,反而会轻松一些。”
“这倒也是。”我说,“记忆和遗忘都非易事。”
寂静的夜晚让我的思绪清晰了许多。我想起了很多往事,随即又想到,回望过去与展望未来其实毫无意义,并不能增加对自我的认知,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多愁善感而已。我既捉摸不透过去某一时间的内心想法,也无法看清未来的自己会前往何处。此时的我竟不能明白过去的自己为何会对一些事物感到恐惧,就像那时候的我绝对不会想到,多年后,我会在一个研究福尔摩斯机器的机构,与一名叫千帆的警察共同破案。
千帆正在看着我,好像在犹豫一些话要不要说出口。
“梁警官,”最后她还是对我说道,“你似乎有些害怕这个地方。”
“有吗?”我诧异道。
“嗯,从你一些细微的表情之中能察觉到这一点。我对这类事情很敏感。”
“可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说。
难道那时候的异常心理,已经潜移默化到我的性格之中了吗?想到这里,我不禁摇了摇头。哪里会有这种事。
我对千帆坦白。
“说起来有些可笑。我曾经很害怕人工智能,只要接触与人工智能有关的事物就会感到浑身难受。”
“怎么会?”这回换千帆惊讶了。
“那是我刚参加工作时候的事。”我怀念道,“回想起来还挺有趣的。”
“那现在呢,”千帆关切地问道,“还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