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什么哈与昆二人的选择不同,我就不知道了,主客观条件不可能相同,还有一句古话,被杨子荣在样板戏里用过的:“人各有志,不可强勉。”用一种人做尺度来量一切人,不能认为是一种很开放的价值观念。

中央电视台近来常常用这么几句话来做过门或者片头:
传承文明,沟通未来……为您服务。
无可置疑,这反映了电视台扩大自己服务面的良好意图,反映了改革开放的新风尚;因此这几句话不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也不是“团结起来,共同对敌……”或“首先,让我们敬祝……”
传承云云,对于我们完全是一个新词,此词似出自台湾。据台湾的朋友说,这种说法与英语的transmit或transmission有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辞海》和《辞源》及多种汉语词典里都找不到这个词。那两个英语词的解释是“传播、传送、转播”之意(一为动词,一为名词),倒是与中文的“传”字意思相通。而承,则是接受,可能还有继承的意思,这倒也无伤,台湾的中文也是中文,传承一词没有什么不好懂的。台湾还因此用了一些类似“传人”的词,在祖国大陆,唱起《龙的传人》以前,我是从未听过什么“传人”不“传人”的。此乃一例,证明海峡两岸“互动”(这也是一个台湾词)很多很多。
“传人”此词亦有趣,现在人们用它是作为“继承人”“接班人”来用的,故有“龙的传人”之说,《现代汉语词典》上解释为“能够继承某种学术而使它流传的人”,符合此意。但你查《辞海》《辞源》,就会知道此词原意恰恰相反,它们的解释是“道德学问能够传之后世的人”,例句是“五帝之后无传人”。
沟通未来云云,则比较令听者感到吃力,未来者将来尚未来也,怎么个沟通法?沟通不沟通到时候该来的都要来,倒是“面向未来”这一有邓小平题字为证的说法比较通顺。
我为此请教了一些海内外语文专家,他们都说“沟通未来”四字不通。
顺便说一下,沟通云云,虽非新词,似也是近几年受海峡那边影响才大用特用起来的。
请中央电视台的同志原谅,我是贵台的忠实观众,而且深感你们的节目愈办愈好了。

近有大谈毛文体者。无疑,毛泽东在文体上也极有自己的特色,同时,他的文体在人们中特别是我辈中有极大的影响。毛的文章写得比较生动活泼,尖锐泼辣,高屋建瓴,十分自信,动辄做极致语而又时有调皮。例如他讲“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再如他的“教条主义不如猪屎”论,他对“党八股”的声讨,他的《敦促杜聿明投降书》,等等,都是耳熟能详的精彩文本。
这样一位革命领袖、开国一把手,又曾被崇拜了个不亦乐乎,当然他的文体影响了许多人。问题是这个文体本身到底有多大问题,这个文体是不是注定了要犯“左”的毛病呢?
我倾向于认为文体是一个中性的概念。除了毛的文体以外,学沈(从文先生)的文体的人也不止一个,并不都是学得好的。学鲁迅文体的人也不少,有鲁迅尖刻的不少,但有鲁迅深刻的不多,很不多,而肤浅的尖刻是不足取的。学孙犁、学马尔克斯、学普鲁斯特、学杜拉斯的文体的人也不少,成事的也有限。顺便说一句,王小波等那么样地推崇杜拉斯,而王小波绝非“媚俗”辈,但我在法国听一些文化人讲,他们那里对杜的评价是不怎么高的——这里又出了“猴吃麻花”的故事了吗?
毛文体恐怕不是一个价值标准。至于把某某人说成是由于摆脱了毛文体的影响而了不起的,恐怕也是隔靴搔痒;何况如果这位朋友是参与过著名样板戏的创作的话,树之为反毛文体的典范,客观上不免成了那个啦。
15.为什么书会使某些人蠢起来
“知识愈多愈反动”的说法自然不对。“书读得愈多愈蠢”云云,在特定的条件下,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我国戏曲舞台上,话本小说里,口头传说中,书呆子的形象为人们所熟知所嘲笑,当然不是没有来由的。总括起来这些受书害的人们的特点是:瘦弱,不能吃苦,不能稼穑,胆小,见到美女神魂颠倒却又不敢追求,常需要小丫鬟的提挈栽培,遇事没有主意,遇到恶人就吓破了胆,酸文假醋,该断不断,另一方面却又优越得不行,一朝得中状元,翻脸不认糟糠之妻与贫贱朋友。他们的形象真够可以的。
书是教人学问、教人聪明、教人高尚的,为什么书会使某些人蠢起来呢?因为书与实践、与现实、与生活之间并非没有距离。人一辈子许多知识是从书本上学的,还有许多知识和本领是无法或基本无法从书本上学到手的。例如:游泳,打球,太极拳,诊病把脉,开刀动手术,锄地,割麦,唱歌,跳舞,拉提琴,恋爱,靠拢领导,团结群众,与对立面斗心眼儿,申请调动,申请住房,增加收入……直到写小说。书是非常重要的,但书未必都很实在。书要比口头语言的传播精密得多、负责得多,但也常常经过太多的过滤和修饰。还有许多题目、题材尚未形成可以成书的原料与动机,有些事理太鄙俗、太丑恶,书本上不肯写。例如没有一本书教人们如何“走后门”,但事实上“走后门”的愈来愈多。
换一个角度想,即使为了加强廉政建设,也需要更好地研究开后门与走后门的林林总总,但如果当真撰写出版一本“后门大全”,则很可能起到消极的教唆的作用。这也叫两难。有些事理太高妙、太精微,许多艺术上的感觉、激情直到技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可通过书本来传授——即使是烧一碟好菜,也不是光靠读菜谱能做得到的。还有些事理太重大、太根本,与之相比,书本的分量反而轻了。比如一种人生观、一种主义、一种信仰,往往是一个人的全部经验的总结,全部人格的升华,全部知识的融汇,它来自生活这部大书的因素超过了某几本具体的书。如果某几本具体的书起了关键作用,也是因为符合了该读者的生活经验与生活需求。例如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便去参加革命,首先是因为生活中的革命要求已经成熟,而这种革命要求已经酝酿、躁动在这位读者的心里、梦里、血管里、神经里。再比如说道德,至少在我们这里绝无仅有哪一本书告诉人们可以不道德与教导人们如何不道德,亿亿万万的书教导人们要道德、要道德、要道德,但不道德的人和事仍然是层出不穷。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书的局限性、书的作用的局限性这一面。
有许多许多的好书我们还没有读或我们还不知道它的存在。与此同时还有许多伪书、谬书、坏书。特别是有许多陈陈相因的书。创造性的书难找,照抄或变相照抄的书易求。读书、抄书、注书,遂也写出了书再供别人去抄去注,去改头换面,在书的圈子里循环,在书的圈子里自足自傲,被书封闭在一个缺少现实感也缺少生活气息的狭小天地里,最后连说话也都是书上的话、现成的话、“见×书第××页”的话,这很可爱、很高尚,也很误事、很可怜,办大事时候就更麻烦。所以毛泽东主席当年大声疾呼地反对“本本主义”,还说过教条主义不如狗屎,说过读书比宰猪容易得多的一类话。年轻时我曾拜访求教过一些前辈学者,获益良多。但确实也碰到过这样的人,除了背书、引书、查书、解书以外,他回答不了你自己琢磨提出的任何疑问,他从不把书本知识与生活现实做任何的比较联系,他从来不发表任何原生(即出自他自己的头脑与经验的)、活泼、新鲜、独到的见解。
泛论暂且按下,这里只抽出一个问题探讨一下:学问与文艺的关系到底如何?七八年前我在《读书》上发表过一篇文章《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谈我国作家的非学者化》,此文的主旨是针对“我们的作家队伍的平均文化水平有降低的趋势”(这个问题早在一九七九年第四次全国文代会上的大会发言中我已提出)提出:“我们既提倡作家不应与学者离得那么远,作家也应严肃治学,又不能要求作家普遍成为一般意义上的学者。也许从反面更容易把话说清:即作家绝不应该满足于自己的知识不多的状况,作家不应该不学无术。”
很可惜,大概一些朋友并没有读我的这篇文章,更没有弄清我的这一段概括题意的话就认定并传开:某某写文章了,某某提倡作家要“学者化”了。认为谈得好者、响应者有之,认为是制造新的时髦浮夸,乃至认为此后创作中出现大量名词、术语、洋文、假洋文旁征博引的始作俑者就是提倡作家“学者化”的某某人者亦有之。既然谈了“非学者化”并有所忧虑,那当然是叫俺们“学者化”了,这种非此即彼的想当然倒确实说明了一点粗疏简单。
反求诸己,那一篇文章中我强调了作家努力地严肃地治学、求学乃至“争取做一个学者”(是争取,还没到化的程度)的必要性,却没有谈够另一面的道理,即学问和文艺,特别是和文艺创作与鉴赏,有相通、相得益彰的一面,也有相隔乃至隔行如隔山的一面的道理。这样,一面说“争取做一个学者”,又说“不能要求作家普遍成为一般意义上的学者”,就没把道理讲明、讲透、讲痛快。这样,引起某种片面简单化的理解,责任就不能全推出去。
学问与文艺有相通的一面,所以在那篇文章里我强调了作家要加强学习,特别是文化知识的学习。但学问与文艺,毕竟也有不同的一面:前者相对地重理智、重思维、重积累、重循序渐进、重以公认的标准与手段加以检验而能颠扑不破的可验证性;后者则常常更多地(也不是绝对地)重感情、重直觉、重灵感、重突破超越横空出世、重个人风格的独特的不可重复性和无定法性。
例如,甲先生是那样的懂文学、懂文论与文学史,读过那么多文学读物,谈起文学来是那样如数家珍,为什么他硬是搞不成创作呢?(毛主席就批评过:中文系的毕业生不会写小说……试答如下:只是喜爱文学的人最好去教文学、讲文学、论文学;而只有既喜欢文学更热爱生活、执着生活并能够直接地、不借助于现成书本地从生活中获得灵感、启悟、经验与刺激,从生活中汲取智慧、情趣、形象与语言的人,才好去创造文学。
生活是文艺的唯一的源泉,文学本身并不能产生文学,只有生活才能产生文学。这些都是我的一贯信念。作家应该善于读书,更需要善于读生活实践的大书、社会的大书。学者当然善于读书,如能通一点大书(不一定同时是实行家)也许更好。换一个说法,作家多少来一点(不是全部绝对)学者化,学者多少来一点生活化,大家都学会倾听生活实践的声音,如何?
或又问,乙先生是那样的学贯中西、文通古今、读书万卷、著作等身,为什么听他谈起某个作家作品却是那样“博士卖驴不得要领”,或郢书燕说、张冠李戴,或刻舟求剑、削足适履,使生动活泼、奇妙紧张的艺术鉴赏的痛苦与欢欣,淹没在连篇累牍而又过分自信的学问引摘里?
试答:学问也能成为鉴赏与创作的阻隔。已读过的书可能成为未读过的书的阅读领略的阻隔。已经喝过太多的茅台、五粮液,并精通“茅台学”“五粮学”,不但无法再领略“人头马”“香槟”,不但无法再欣然接受“绍兴黄”“状元红”以及“古井”“汾酒”,甚至也不再能领略茅台酒与五粮液。因为对于这些人,新的茅台、五粮液引起的不是精密的味觉、嗅觉、视觉的新鲜快感,而是与过去饮用茅台、五粮液的经验的比较,与先入为主的“茅台学”“五粮学”的比较。已有的经验起码干扰了他的不带成见的品尝。所以几乎中外所有的老人都常常认定名牌货一代不如一代,都认定新出厂的茅台掺了水。经验与学问的积累、牵累、累赘,使他们终于丧失了直接去感觉、判断外在的物质世界的能力,甚至丧失了这方面的兴致。
当然,这种学问(经验)的干扰不一定都是否定意义上的。如果新的文艺接触恰恰能纳入先前的学问体系之中,如果某个文艺成果恰恰能唤起已有的但已逐渐淡忘模糊的学问经验,它也能激起一种特殊的狂喜,获得一种一般人难以共鸣的“六经注我”的心得体会。这里的主体性是自己已有的包括已忘未忘的学问经验,而不是文学艺术作品本身。最后,不但六经注我,生活也注我,宇宙也注我,“我”只能不断循环往复,而不注我的也就只能置若罔闻了。实实的可叹!
举个例子。偶读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第二百八十九页《与高阳书》中,这位大学者是这样说的:“我写了几万字的考证,差不多没说一句赞颂《红楼梦》的话……我只说了一句:‘《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地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此外,我没说一句从文学观点赞美《红楼梦》的话。”
胡适接着写道:“老实说,我这句话已过分赞美《红楼梦》了。书中主角是赤霞宫神瑛侍者投胎的,是含玉而生的——这样的见解如何能产生一部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小说!”
(王某忍不住插话:是您给《红楼梦》戴上自然主义的帽子,后来发现它的脑袋号不对,所以“不能赞美”脑袋,却必须坚持帽子价值的无可讨论与无可更易。削头适帽,确与削足适履异曲同工。)
胡适自我感觉良好地说:“我曾仔细评量……我平心静气的看法是:雪芹是个有天才而没有机会得着修养训练的文人——他的家庭环境、社会环境、往来朋友、中国文学的背景,等等,都没有能够给他一个可以得着文学的修养训练的机会,更没有能够给他一点思考或发展思想的机会(前函讥评的‘破落户的旧王孙’的诗,正是曹雪芹的社会背景与文学背景)。在那个贫乏的思想背景里,《红楼梦》的见解也不过如此。”
胡适接着举“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静的……”为例,指出“作者的最文明见解也不过如此”,更举贾雨村的关于清浊运劫的“罕(悍)然厉色”的长篇高论,指出“作者的思想境界不过如此……”
我想,我从未怀疑过胡适是有学问、颇有学问的人,我对他的学问不乏敬意。而且我知道胡适写过具有开创意义的新诗集《尝试集》,虽然其中的诗大抵中学生水准,在当时能带头用白话文写诗,功不可没。但看了他对《红楼梦》的评价,我颇怀疑他是否有最起码的文学细胞和艺术鉴赏细胞。这位大学者读文学作品的时候未免太缺少一种淳朴、敏感的平常心、有情之心了!他老是背着中西的学问大山来看小说,沉哉重也!什么叫“没有机会得着修养训练”呢?把曹雪芹送到康奈尔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或高尔基文学院去留留学如何?什么叫“思考或发展思想的机会”?是指他没有与苏格拉底、柏拉图对过话,还是指他没有在导师指导下完成博士论文?什么叫博士,胡当然是知道的,什么叫大作家,知道吗?曹雪芹的价值在《红楼梦》而不在他的学历和论文。更不在他的背景,我们叫作“阶级出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