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多人最怕人际纠纷,一旦陷入人际纠纷就如陷入烂泥塘、大粪池,往往是跳也跳不出来,洗也洗不干净,争也争不明晰,退也无处可退。然而怕并不等于自己就可以不与别人发生关系,不等于自己可以洁身自好,离污泥而不染。而且更重要的,声称自己多么清高、多么纯洁、多么高尚、多么雅致的人不一定就在人际关系中无懈可击,不一定他或她的人际关系中的问题责任全在别人,不一定他或她就完全没有庸俗和自私,没有嫉妒和自吹自擂,没有多疑和斤斤计较,没有野心乃至于虚伪。就是说,人性恶的东西不一定只属于别人。
确实,人际纠纷问题常常最后成为一笔糊涂账,而且应该知道没有几个有分量、有头脑的人物会有兴趣、有闲情逸致去听取各方的诉苦——一般这种诉苦充满了添油加醋、借题发挥、避重就轻、强词夺理、任意涂抹,如果不是更坏即歪曲事实、编造谎言、信口开河、颠倒黑白的话。虽然你自己可能满觉得有理,满觉得你和你的对手的问题是大是大非之争,是道德高下之争,是维护天理良心之争,但是人家硬是没有兴趣去听你的申诉,谁也不想过分地介入你与你的对手的纷争,谁都认为进行这种没完没了的争斗是一件穷极无聊的事,这一点你自己应该有清醒的认识。
16.生命健康的三个标准
现在可以讨论心理健康的标准了。
第一是基本的善良。
对他人的善意,其中尤其要强调的是克制嫉妒。在大的阶级斗争、保卫祖国的斗争中遭遇的敌对关系不在本文讨论之列,那种敌对关系乃至生死存亡的关系不由个人心理来选择。这里说的是人们常常由于嫉妒而丧失了自己的善良本性。由于嫉妒,人们会以别人的失误为自己的成绩,把别人的跌跤当成自己的进益。而嫉妒基本上是一种弱者的心理,只有自己跑不快的人才盼望别人犯规罚下或者跌跤倒地。自己没有本事挣钱的人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丢钱包上。
嫉妒使人幸灾乐祸,仇恨贤能,坐卧不安,丑态毕露。嫉妒使人产生一种祸害他人的罪恶心理。东北某地一个人的侄子,竟因嫉妒叔叔大酱做得成功而偷偷跳墙跑到叔叔家里往众多酱缸里倒柴油。电视里他对电视台的记者仍是恶狠狠地说:“我让他升升火!”说了一遍还要再说一遍。可惜的是这种侄子在较高层次的人中也有,高级嫉妒者与大酱制造者的侄子并无二致,只是手段上比倒柴油高明一点,而且还要找出一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来罢了。
《红楼梦》里的赵姨娘,是一个嫉妒的样板,她做了两个小人儿,写上宝玉与王熙凤的姓名、生辰八字,用针往小人儿心口上扎,这是嫉妒者的典型举措。据说世界各国都有过这种用类似巫术的方法整人的迷信。从某种意义上说,嫉妒是万恶之源。嫉妒给人的负担是太沉重了,给人的阴影是太黑暗了,只有尽量去除嫉妒心,把人际间的难免的不服气引导成为合法的、积极的、光明的与正当的竞争,才算健康。
第二是明朗。
善良才能明朗,嫉妒、狭隘、阴谋、怨毒,只会带来黑暗。与嫉妒同样可恶的还有自大狂、自我中心狂。自大狂与自我中心狂者容易变得失去理智,丧失自我控制的能力。他们吹嘘自己、表白自己、自恋自赏、自思自叹、乘着肥皂泡上天,同时急火攻心地攻击旁人,否定旁人,怨恨旁人,要求、勒索、讹诈旁人。过热的结果必然是失望,是灰心,是悲观厌世,是诅咒一切,也就是自我冰冻。
所谓癫狂,所谓狂热,如果表现为艺术的创造,那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有时狂热是天才的表现,然而这仅仅限于不存在操作的必要与可能,不存在指导性更不具有指令性的艺术创造。有时还包括某些学术研究或道德的自我完善,仅仅限于不存在以其为楷模、为行动纲领的目的,即完全非现实、非功利的人类活动上。你在狂热中创造的艺术品、提出的新观点也许惊世骇俗、独树一帜、不可替代,至少有比没有好,因为它的存在可以聊备一格。但如果你以这种失控的癫狂来治家、交友、发号施令,则会变得荒谬起来,不健康起来。
第三是理性与自我控制。
我其实是一个性格急躁、敏感、易怒的人。为此我从年轻时就反复地读《老子》《孟子》中关于抱冲、养气的论述。我也多次听长辈讲“读书深处意气平”的道理。但迄今为止,我的大半生中还是有多次生气、上火直至失态的经验。
我深深地体会到,不论你有多么正当的理由,怒火攻心永远是一种失败的表现,绝对属于消极的精神现象,绝对只能导致丢人现眼的结果。虚火上升,智力下降,形象丑恶,举措失当,伤及无辜,亲者痛而仇者快,这是必然的一连串发展。那么,实在没有控制住,发了火了,生了气了,失了态了,怎么办?无他,赶快降温灭火。这还算我的一个好处,我的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叫作不黏不滞,叫作日月之蚀,叫作迅雷暴雨之后,仍然是雨过天晴。我完全做不到无过无咎,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错就错,变本加厉,讳疾忌医,自取灭亡。
17.为自己创造不止一个世界
为自己创造不止一个世界,这是又一个忠告。一个人需要的世界不止一个,你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应该有自己的家庭,如果你选择了独身,就是说应该有自己的私生活,应该有自己的爱好——不论别人看得上或是看不上你的爱好。应该有不止一方面的专长,应该有自己的阅读、审美、收藏、记载的习惯,应该有自己的梦、自己的遐想、自己的内心世界,至少还应该有自己的爱好、自己的娱乐、自己的癖好。在工作不太顺心的时候,你至少可以在家里、在自己的住所里得到温馨,得到慰藉,得到欣赏、陶醉和补偿。连年政治运动期间常常批判“避风港”,太妙了,避风之港也。这是一个躲避至少是缓解灾难,保持稳定,休养生息,保护有生力量的处所,这种“避风港”为国家、为人民、为自身做出了很大贡献。没有“避风港”,经过政治运动的织地毯式的轰炸,还能有几个有用之才留下来?还能有今天这种一改革就奏效,一开放就发展的好事吗?
在出现莫名其妙的灾变的时候,你至少可以听听音乐、养养花、摆弄摆弄宠物、写两篇不一定发表的诗。当某种专长一时派不上用场的时候,你还有别的专长可圈可点,可以一展身手。在新疆时我无法写作,但我至少还可以当维吾尔语与汉语之间的翻译,而在多民族聚居的地方,翻译是非常重要的。我还看到过一些有自己的专业特长,叫作有一技之长的人,年龄到了,从官职上退下来以后,立即投入了自己的专业活动、专业实践,这边“下台”,那边“上台”,这边隐退,那边复出,妙矣!如鱼归海,如鸟飞天,得其所哉,生活又是一个开始。而那些除了开会传达文件别的什么都不会干的人,退下来以后真是空虚、寂寞难以排遣。没有特殊的专长,至少可以有一点兴趣癖好,你爱养花,你爱养猫狗宠物,你收藏,你集邮,你临帖,你喜欢打牌,你喜欢烹调,这都是你的自得其乐的世界。到了自己有几个世界的程度,你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相反呢,你就会看到一些偏执者、自私者、鼠目寸光者动辄走投无路,狼奔豕突,呼天抢地,日暮途穷,煞是可怜亦复可笑可叹。
既要集中精力又不可单打一,把自己紧绑在一根绳子上,个中相克、相生、相补充、相违拗的关系只能在实际生活中摸索。多几个世界并非彼此对立的,专心致志也并非只认一根绳子,没有活泼的思想,哪会有活泼的人生!
当然,这同样没有铁的同一性,有的人一辈子就爱一件事,就钻一件事,就干一件事,再无爱好,再无旁骛,为一件事献出自己的一切,并取得了辉煌的业绩,怎么办呢?让我们向他或她致敬就是了。


第4章 时间的困惑与记忆
强势的存在是必要的,有势才有序,国家才不会陷于无政府状态。强势之所以是强势,不仅在于他掌握了各种资源和手段,还在于他能够左右非强势者、弱势者的走向,能将沉默的多数变成趋奉的多数、不实事求是的多数、迫害少数说真话者的多数。
1.一个被腰斩的国家

在汉堡美丽的湖边,矗立着一幢灰白色的楼房,这就是著名的大西洋饭店。旅店的排场确实与众不同,店门口总是站着一个头戴高礼帽,身穿笔挺的深色燕尾服,打着雪白领结的仆人,为所有的客人开车门、开店门、叫车,下雨的时候打着伞迎候。楼下的会客大厅也特别宽敞辉煌。站柜台的服务人员显得精干、文雅、标致和彬彬有礼,好像是精选出来的。高级旅舍自有高级旅舍的价目表,同样的冰激凌在这里吃要多付成倍的马克——当然,多付的马克会换来一种身价高贵的自我满足。
这些排场当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一个老人,一个穿着整洁、动作拘谨、目不斜视、悄悄地活动在楼下大厅的一个角落里的老琴师。每天下午四点,他开始上班,在一架电子风琴前端坐下来,埋头演奏一支又一支温文尔雅的乐曲。乐曲的音量不高又不低,它不会打搅任何人的谈话,却又分明萦绕在你的耳边。乐曲的情绪不悲也不喜,它似乎意在使客人愉悦,却又难以捉摸。老人的表情呢,也是这样淡漠而又礼貌,专注而又恍惚,满足而又忧郁,洞悉一切、与世无争而又有所企求、有所期待。
没有一个人注意这个老人,没有一个人与他说话。在这个红光紫气、色调温暖、摆设华丽、灯光通明又充满了一种橄榄油和茉莉花芬芳的大厅里,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这个著名的海港、著名的商业和文化城市汉堡的最大的一家旅舍里,老人显得孤独、遥远和陌生。我久久地注视着这个老人。他是一个真正的音乐家而命途多舛、落魄江湖吗?他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不具备真正的音乐家的素养,到头来仅仅为了饲口而按钟点出卖他的手指吗?他有一个幸福的或是不幸的或根本没有自己的家庭吗?他有孩子吗?他向往真正的艺术、真正的音乐吗?要知道他生活在一个诞生了贝多芬和舒伯特的国家。他不可能没有听过科隆市附近贝多芬故居的古老幽香的楼板发出的吱吱声吧?当他想到贝多芬的奏鸣曲和协奏曲、室内乐和交响乐时,他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我注视着他,他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引起了我极为复杂的情绪。但是我并不了解他,我说不清我的感受,我的联想和想象带有太大的冒险性,虽然曾经靠得那么近,然而太匆忙了,这只是匆匆来去中的匆匆一瞥。
这也就是我的西德之行的状况。我的印象众多、深刻,牵动着我的情思;然而,试图归纳和叙述这些印象,却太冒险。

最难忘的是海德堡的雨夜。六月十四日,一个奇热的天气,下午,我们离开了西德南部最大的城市明兴(即慕尼黑。慕尼黑,这是按英文翻译的,而按德文音译,应为明兴),乘火车前往海德堡。天气闷热欲雨,这四个小时的火车中我们所出的汗,比在德国逗留的其他全部时间加起来所出的汗还多。然而窗外的风光仍然是非常宜人,到处是茂密的绿树、庄稼、草地。看不见裸露的地面,即使起风的时候也不会扬起一点尘沙。青青的小麦中时而出现一簇一簇洋红色的鲜亮耀眼的罂粟花。终于,在一个傍山依水的地方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一个只有两万五千居民的旅游城镇、风景胜地海德堡。
当晚,我们在大河桥头窄小却别具风格的古堡里,与当地的文化、新闻界著名人士会见,共进便餐。仨一群,俩一伙,我们一边喝着啤酒与葡萄酒,一边热烈地、无拘束地交谈起来。直到夜里十一点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在这次文艺沙龙式的集会过程中,外面不时下着阵雨。告别主人走出来就到了桥上,雨却停了,凉风习习,水光灯影,令人心旷神怡。于是,我们提议步行回去,因为这里离我们下榻的鹿街旅舍距离并不远。
陪同我们访问,并充任向导、翻译,被我们戏称为“司令”的是精通汉语的苏珊娜小姐,她欣然同意了我们的提议,沿着第一个拐弯处,向着遍地盛开着玫瑰的山坡走去了。
这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于是,我们加快了脚步,连我们作家访问团最年长的马加同志,虽已七十高龄,也健步如飞,老当益壮地小跑起来。小雨似乎激起了精神,冲散了疲劳,大家连说带笑,叽叽嘎嘎,又是称颂晚间聚会主人的热情谦逊,又是赞美海德堡的风光如诗如画,又是念及我们的祖国的锦绣河山。大江南北,长河上下,不知有多少风景宜人之处,丝毫不逊于欧洲的游览胜地,只是在进一步保护和美化环境、基本建设和经营管理乃至于广告宣传方面,还有待于做大量的工作。这样,说笑之中,不觉愈走愈高,愈走离河流愈远,愈走树木和花草愈密,然而,仍然见不到我们的旅馆的踪影。
最早对“路线问题”提出疑问的是我们的女诗人柯岩同志。她说:“我们走错了!”又说,“小心,别遇上狗。”
然而,我们其他人都是“紧跟派”。我们的“司令”苏珊娜小姐热情、友好、细致、朴素、任劳任怨,安排我们的生活和活动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我们都坚信跟着她走是不会错的。这时,她正带着我们从山路折向一个石阶梯,每一个石磴都相当高,曲折狭窄,别有一番乐趣。雨下得大了,我们的头发、衣衫都已经是湿漉漉的了,然而兴致却愈来愈浓,甚至觉得如果真迷了路,倒也不赖。当时唯一叫人担心的是马加同志,但马老一再发出豪言壮语:“没事!”因此,女诗人的怀疑就得不到响应,而且她关于狗的警告还受到冯牧团长和我友好的嘲笑,冯牧同志说:“不要紧,有狗也只咬男人,不会咬妇女的。”
看来,先知先觉者总是要受一点误解的,嘲笑柯岩的话音未落,传来了狺狺的狗叫声,显然,石阶梯是属于一个私人的住宅。幸好狗被锁着,不然还真麻烦了。
此时,苏珊娜小姐也承认是迷路了,于是我们又匆匆下行,然后,向碰到的一个中年男人问路。
这位偶然碰到的先生立即把我们让到他的客厅里,我们几个北京来客已经有点落汤鸡的架势了,又狼狈、又兴奋、又快活。原来,这里是一所为外籍人员开设的德文补习学校。与我们邂逅的德国朋友是这所私立学校的教师,他对北京来客表示热烈欢迎,而且提出两条建议:一、路虽然不远,但因雨大,最好还是叫出租汽车来。二、邀请我们次日到他这里共饮咖啡。
这两条建议都被接受了。我们很快乘车回到了拥有五百年历史、小小的、古色古香的鹿街旅馆。第二天,临出发去法兰克福以前,我们也应邀去拜访了这位对中国人民充满自然而然的友好情谊的德国教师,并一同到这所学校的负责人,一位经济学博士的家里做客。当我们总结这次迷路的经验时,大家都兴高采烈,好像回到了童年,好像获得了一种久已失去了的顽皮的乐趣。同时,大家一致认为,苏珊娜小姐之所以有小小失误,显然是受了“小迷糊阿姨”(这是柯岩的一本书的题目)的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