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来服务生,又要了一杯水,我意识到自己的水杯也已经空了,也加了一杯水。咖啡厅本来坐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那只猫咪又回到原处呼呼大睡起来。
“我恐惧的原因有两点,像我说的小时候遭遇的事情就跟这点有关,另外一方面我觉得这样的爱情太缺乏想象力了,那基本上只是随便找个人搭伙过日子而已。”她继续说道。
“想象力?你之前也说了这个词,很在意这点吗?”我问道。
“在意得不得了,”她说,“我最害怕的就是有一天思维僵化了,看什么都一个样,生活变成固定的模式。就像是每天坐一样的地铁,乘客就是那么几个,他们讨论的话题也是那么几个,说一样的话,开着大同小异的俗套玩笑,我还得乐呵呵地跟着一起笑。这种事让我受不了。在我心中,爱情可以让世界变得有趣,它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因为两个人会一起创造出全新的世界来。创造才是爱情的魔力,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好玩的事都乐意去做,去探索未知的世界,去做很奇怪又任性的事,去海边等日出,去沙滩捡贝壳,可现在的人呀,压根儿就不在乎沙滩上有没有贝壳这件事了。”
“而且每个人的爱情应该都是不一样的,各有各的精彩和浪漫,可现在人们计较的都是得与失。当爱情都变成一样的模式,变成了表面的攀比,变成了打发时间的方式,那又哪来的期待呢?我觉得不对劲就是这些。”她说道,“读完《傲慢与偏见》的时候,我就在想,或许人们用这种态度对待爱情,本身就是一种傲慢与偏见。”
“你看书的角度挺有趣的。”我佩服道,“很多人在书里看到的都是别的,女性地位,婚姻关系,还有当时其他的社会现象什么的。”
“因为心境不同吧。”她说,“不同的时间点读同一本书,也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或许生活的本质就是这样,”我说,“因为寻求不得,所以退而求其次,不同的人想要的东西也不同。”
“我明白,可就是不想这样。”董小满说。
其实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就算真的寻求到了,也最终会失去。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能够永远保鲜的感情存在。
“没想到说了这么久。”她说道,又看了看时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快十一点了,不过跟你说完这些,我发现其实我是有答案的。”
“我也很开心能有人跟我说这么多,我时间也还算空闲,平时大概也只是在喝酒。”我说。
“最近一直在喝酒?”
“这一个多月来经常喝。”我说。
“几乎每天都喝?”
“嗯。”
“喝到什么程度?”
“喝到天亮吧。”我答道。
“喝到事事围绕着喝酒的程度”,这句话我自然没有说出口。
她似乎很感兴趣,问了些喝酒时的情形,问我喝酒时都说些什么。我便说喝酒的场合都大同小异,只不过身边很热闹。我说起喝酒时发生的一件趣事,说到一半发现这件事突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或许是现在的气氛不对。
“这么说来,好像平日里你也不会见到他们。”她说。
我点头,说:“像是在特定场合会出现的特定的人。”
“那很难称之为朋友吧?”她说。
“也不是这么说,我觉得大家相处得很愉快。”
“不觉得这样缺乏了一些什么?比如像朋友之间肆无忌惮地说心里话,喝酒也是应该跟朋友一起喝才真的开心,听起来你连他们的名字都没记太清楚。”
“我想我不需要这些。”我说。
“怎么会不需要呢?”她惊讶地反问道。
怎么会不需要呢?我想起曾经我是多么渴望与人互相理解,可一旦无法遇到,随之而来的就是偏见和痛苦。就算平日里没什么联系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喝酒时大家表现得还算是熟络的样子,当然说不了心里话,内心深处的想法可能永远不会跟他们说。但这又怎么样呢?人们之所以在黑夜里制造光明,不就是为了抱团取暖吗?这种温度虽然比不上与人相拥,或者是被人理解,但也够用了不是吗?对于我来说,只要让我不孤独就好了。
我在心里想着这些。
“其实我有这样的一种感觉,感觉你的心思并不在喝酒这件事上。”董小满认真地看着我,那模样像是要把我整个人都“吞”进她的视线里,“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一些事吧,所以看人总是看得仔细些,你的眼神很沉重,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我想你也背负着某种东西生活。”
我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拿起杯子想喝水,没有发现杯子里的水又被我喝完了。这点小事让我慌乱起来,我慌忙把杯子放回桌子,杯子和杯托相碰发出“嘭”的声响,这声响让我眼前浮现出前阵子看到的那句话,“安全感”三个字浮现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个字会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
“对不起,”董小满带着歉意说,“我不该这么说的。”
“没事,是我的问题。”我说。
“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对我说。”她真诚地说道,“有些问题不见得马上会有答案,但在说出来的过程中,会让自己的思维变得清晰。”
我原本什么话都不想说,但看到小满一脸认真的模样,像是在等我说话。我想了想,还是这么说道:“不知道该怎么说,很多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何况过去的事情即使再说一遍也没有任何意义,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是这样。”我说,“当作没有发生过,这是最好的办法。”
董小满沉默半晌,说道:“我们每个人都是由过去的自己组成的,如果对过去视而不见,一直逃避,你的处境就会变得很糟糕了。无论如何,过去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是不能当作完全没有发生过的,那样你就不是你自己了,我们能做的只有去面对。”
这句话让我的大脑混乱起来,这时夏诚发来信息,围绕在我们头顶的那种化学反应也随之不见了,这只是一眨眼的事。就像我现在回想起今天的清晨,那种惬意感也索然无味起来。我满脑子想的只是喝酒这件事,另一个自己正在蠢蠢欲动,他告诉我,今天的对话可以到此为止了,剩下的时间我应该把自己交给酒精。董小满好像有话想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CHAPTER. 05 没有树的森林
五月到了,我剪了头发,实在是太长了,时不时戳到我的眼睛。
到书店时,姜睿一眼就注意到我剪了头发。“剪头发了?”他问。
“嗯。”我答道。
“整个人焕然一新了。”他说。
“谢谢。”其实我没有感觉到所谓的焕然一新,但还是这么说道,“我也觉得。”
因为是劳动节假期,我一连工作四天,到了第五天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夏诚回到自己家住了,把钥匙留给了我。醒过来的时候是中午,我想着难得是假期,应该出门逛逛,便走到大学城边的商业街去了。走到商场的门口,电视屏幕上正放着一部电影的预告,都是灾难场景,我驻足看了会儿,才明白这部年底会上映的电影是讲世界末日的。突然想起来,最近网络上很流行一种说法,说是玛雅人的神奇预言,2012年会是世界末日。我心想,如果是真的世界末日也不错,末日面前,人人平等。回过头就在街道的另一边看到了也正在看这部电影预告的董小满。她也看到了我,笑着跟我打招呼。
“陈奕洋。”她喊道,身边站着几个朋友。
“这么巧。”我说。
“整个大学城能逛逛的地方只有这里嘛,”她说,“我跟朋友正准备去吃饭,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说,“我想闲逛一会儿。”
“那你等会儿还有没有空?”她说,“可以一起看个电影呀,等我吃完饭?”
“好啊。”我看了眼时间,说,“也没有要紧的事要做。”
电影极其糟糕,几乎没有任何感情戏,剧本也不知道要表达什么。看完的唯一感觉就像整部电影都是为了男主角而服务的,那些无用的打斗情节毫无逻辑,但都无一例外地体现了男主角的身材。看完后,她提议去上次的咖啡厅坐会儿,我点头。
“你觉得这电影很无聊吧?”坐下后她这么说道,“不好意思拉你陪我看,我原本以为是部很棒的电影。”
“没关系。”我说,“也好久没有看电影了。”
说完我忽而忆起自己以前特别喜欢电影院的气氛,一片漆黑,屏幕是唯一的焦点,身边的人就坐在你身边,你们正在做同一件事,大家会被同一个剧情所感动。这无形间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之前就是这么想的。现如今酒精可能也能起到类似的作用。
“等下次请你看电影赔罪,”她说,“说起来你经常一个人出来闲逛吗?”
“刚来的时候到处闲逛,现在很少这样。”我说。
“那你一般都会做什么,除了喝酒。”她问。
“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上课,下课,上班,下班。”我说道。
“这种时候总是一个人吗?在学校里就没认识一些新朋友?”
“嗯。”我点头。
“也不是谁天生就擅长跟别人交流的。”她用吸管搅着果汁,用手撑着头说道,“而且上了大学之后我发现跟别人交流的冲动就少了很多呢。怎么说呢,总觉得上了大学之后跟身边的人就有了距离感,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不太合理呢,明明这年头想认识一个人很简单,有手机,有社交网络,但就是有距离感。老实说,我也没想到来了大学反倒没认识几个新朋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显得很放松,看起来并不为此困扰。
“不过好在一直有几个好朋友,我们还是可以敞开心扉地说心里话,她们让我觉得很安心。”董小满接着说道,“朋友就是有这个作用哦,她们会让你安心。上次我有些失礼,事后我觉得强迫你说一些你不愿意说的事,其实也会让你不安。”
我没想到董小满居然还想了这么多,忙摆手说:“没关系,而且也不只是这个原因,就算我想要把心里的故事说出来,可能也没有人会听。”
“怎么会?”董小满有些惊讶。
“可能我不像你和安家宁一样吧,很久以前就认识,友谊一直保持到现在。”
“……”我看得出来董小满想说什么,但似乎说不出口。
“想说什么?”我问道,“说吧,没关系的。”
“只是不觉得你会没有这样的朋友,”董小满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在我看来,有些不可思议。”
“或许因为我太普通了吧,”我想了一会儿,说道,“从小就一直躺在病床上,又缺乏敏感度,没什么值得跟别人夸赞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经历,白天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跟很多人有距离感,只有喝酒的时候才觉得能跟大家都一样,反正也就这件事值得去做了……”
董小满面露不快,一直没有说话,那表情像是想起了一件很讨厌的事一样。
“什么叫也就这件事值得去做?我说,夏诚带你去的场合你真的喜欢吗?还是说你真的把那些人都当成朋友了?所以你就把喝酒当成全部的生活吗?”
我没说话,董小满的样子像是甩手就要走一般,我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她一口气把果汁喝到了底,发出了“滋滋滋”的声音,接着看了眼窗外的风景。我不知所措,一头雾水,只好用一贯的沉默来面对。
“听我说,喝酒本身没什么问题,这我知道,我有时候也会跟朋友喝几杯,也想要大醉一场,特别是累的时候就想一醉方休,这些都很好。可单纯喝酒跟带有目的性喝酒完全不同,为了散心和逃避喝酒也完全是两回事。我希望你喝酒的时候,是为了真的开心,而不是一味逃避到酒精里。喝酒是为了让生活更有乐趣,而不是取代生活的全部。”说到最后,她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下来。
“谢谢你。”我调整了呼吸,说道,“但我想你这次看错了,我不是你所说的这么好的人。”
她没有说什么,移开目光看着窗外的风景,又看了会儿卧在凳子上的猫,看了许久。我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我为什么要急于反驳她呢?或许当作没有听到或者敷衍过去才是正确的选择,这不是我一直以来最擅长的事吗?
她把目光收回,说道:“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当然。”我说,“那种尴尬的场景想忘也忘不掉。”
“其实你做了一件很好玩的事儿,”董小满说,“那天你躺在厕所里,一副想要挣扎着爬起来但又爬不起来的样子。”说到这里她模仿了我当时的模样,“大概是像这样。”
我想捂住自己的脸不再看董小满,那场景光想象起来都觉得尴尬,如果地上有条缝,我可以毫不费力地钻进去。
“我拍你肩膀想问问你怎么样,但还没等我开口你就说没事没事。接着你挣扎着站起来,开始打扫卫生。”
“打扫卫生。”我瞪大了双眼,眉毛拧在了一块儿。
“没错,打扫卫生,”她笑道,那瞬间我觉得董小满的脸上还是适合挂着笑容。
“不是简简单单地打扫卫生,”她接着说,“是那种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打扫卫生,先是把洗手台和马桶都擦了个遍,又跑到外面去跟服务员借拖把。你是没看到那服务员的表情,那是满脸震惊和不可思议。喝多的人他或许见得不少,但像你这样喝多了借拖把的还是第一个。我好说歹说把你劝住,把你拉回包间,你嘴里还嚷嚷着要继续打扫卫生。没消停多久,你就拿起桌子上的纸巾,把每个人的酒杯都擦了个遍,哈哈哈哈,擦着酒杯的同时还说大哥打扰你一分钟,你这个酒杯看着不怎么干净。然后就趴在地上,准备擦地,边擦边说为什么宿舍这么脏,说完还跟身边的人道歉。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真的太好笑了。”
我的脸彻底扭曲了,居然对此没有一点点印象。我还以为自己是大大方方地走回包间的,这事情是真实发生的吗?“我真这么做了?”我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
“嗯—”董小满把这句“嗯”拖得很长,说话时一直在点头,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刚才我希望地上有条缝,现在恨不得用手里的吸管在地上挖出一条地道来,好让自己钻进去。我压根儿无法直视董小满,扭头看着右边,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我能感受到脸上传来的热度,浑身尴尬地直冒汗。
“好啦好啦,”董小满靠近了一些,说,“这又不是什么很丢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