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姜睿止住话头,看了看我,说:“我这么说自己父母你肯定会觉得很过分吧,但很可惜,这就是我的成长经历,还有很多细节我依旧能回想得起,只是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的语气里充满着无奈。
“你说的这些我都能明白,我也是在类似的环境里长大的。”我说。
姜睿笑了笑,说:“我爸总是拿别人家的儿女给我举例子,每次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都很生气。我有时候会想,他总是在说别人家的儿女怎么怎么样,有没有想过别人家的父母是怎么做的呢?说实话,我不羡慕别人成绩多好,家境多优越,有多了不起,有多厉害,我羡慕的只是他们的家庭氛围。我的所有努力在我父母看来都是白费力气,这才是最让我难过的事:他们不由分说地把我的人生定了性,武断又独裁地告诉我,我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老实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判定,他们说我任性得很过分。”
我无言地喝完了酒,却依然觉得喉咙干涩。
“可我真的任性吗?”他看向我,问了我这个问题。
“当然没有。”这句话我是发自内心的,并不是安慰他,“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努力的,真的。而且我能体会到你是真的发自内心地热爱着电影,能够如此地热爱一样东西,并且愿意付出行动,在我看来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谢谢你。”他说,“这是我最近听到的最好的一段话。”
“而且你也没有把学业落下,争取不辜负任何人。”我接着说。
如果这样的人都没有办法去追寻自己的梦想,才是真正的没有天理。我在心里想着。又想到了夏诚,如果姜睿也拥有夏诚那样的条件就好了,毋宁说,或许姜睿这样的人才更应该拥有那样的条件。这么想或许对不起夏诚,但这实实在在是我内心的想法。可惜这些都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事,我突然想起夏诚说过,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因为想起了这句话,我的心里像是有根刺扎着一样。
“可他们是看不到这一点的。”姜睿继续说道,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无可奈何,“无论怎么挣扎,怎么努力,我们都不可能占据上风,永远不可能占理。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压根儿就没有道理可言。对于站在制高点的人来说,我们越是诚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就越是让他们愤怒而已。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做饭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摇了摇头。
“因为做饭是可控的一件事情,多加了一勺盐或者少加了一勺盐,你可以立刻从味道中得到判断,可以反复地修正,总有一天可以做出自己喜欢的口味。”
“嗯。”
“所以我尽量把所有的事情都把握在可控的范围内,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在做的事,可怎么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出生环境。要捍卫梦想,比想象的更难。对了,之前说到哪儿了?”
“说到任性。”
“啊对,”姜睿说,“我知道我们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就想着赶紧回来,可他们不放我走。这往后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要一说话就是争吵。就这么过了快两个星期吧,八月中旬我借口说学校有事,大四会很忙,并且保证说回来就好好学习,再也不想电影的事,才终于回来了。”
“那你这几天都在哪儿?”我问道,“短信也不回,像是消失了一样。”
“在片场。”姜睿掂量着接下来要说的话,说,“我花了很多心思才重新找回了这份工作,还好工作人员也很好说话,加上我也不要钱。在片场待了好几天,也算是跟几个人混熟了,他们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击。冲击我的是那种热情:他们宁可牺牲掉所有时间也要努力把东西做好,这让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没有错的。”
“这不是很好吗?”我说,原本以为他之前的失魂落魄是因为家人的打击,但现在听起来好像不完全是这样,于是我又开口问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吗?”
他舔了舔嘴唇,说:“也没什么,我前几天找了个机会把自己试拍的录像带给一个摄影师看了,那是我反复琢磨过的。”
“那他怎么说?”
“还不错,他是这么说的。”姜睿说,说到这里他的眼神暗淡了下来,“接着我问他未来我是不是可以拍一部电影,他沉吟了一下,说我拍的东西以业余水准来说还不错,但我觉得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让他说下去,我没关系的……”
我想接下来姜睿大概听到了不好的话,但还是问道:“说了什么?”
“说看不到任何的特色,能拍出这样东西的人多的是,他是这么说的。”
“这句话也太过分了!”我情绪激动地说。
姜睿笑了笑说:“是我逼他说的。其实我内心也早有这样的想法。我欠缺那种决定性的才能,这注定我会陷入‘瓶颈’。如果我是天才就好了。”
我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心里有些难受。我想起刚跟他住在一起时,他跟我第一次说起自己的梦想,那时他眼里的光芒让我无比羡慕,跟现在的姜睿判若两人。
这就是所谓的现实吗?
像是看穿了我在想什么似的,姜睿问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你提起电影这话题的时候吗?”
“记得。”我说。
“我那时说看着自己一步步地向梦想靠近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这句话记得吗?”
“嗯。”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说:“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努力了却发现自己还在原地踏步这感觉也同样让人觉得痛苦啊。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努力爬到山顶,就越是能发现自己离山顶的距离有多远。”
我忘了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我们还聊了些什么,我大概说了很多安慰他的话,我想到了刚才看的电影,想到了读过的书里的所有句子,尽我所能地让他再鼓起勇气。说这些时我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错位感,在过去的半年里,都是姜睿和董小满在鼓励我,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换成我来鼓励他们。我也从未想过能看到姜睿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以为他会按照自己的步调一直努力下去,什么也打不垮他,他在我心目中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原本以为他是永远不会崩溃的那个,可他此刻的话语中已经没有了以往的自信。
指针指向十一点的时候,他拿起了自己的本子,对我说:“困了,还得早起,早点休息吧。”
我躺在床上,又回忆起跟姜睿之前的一段对话。
那天,我们同样看完了一部高分经典电影(跟他做室友的日子里我们看了许多电影),看完他激动地跟我说:“这就是我想拍的电影。所有的镜头都有意义,所有的台词都不累赘的电影,从最开始的第一幕,就可以让观众沉浸在电影世界里的电影。对了,你知道契诃夫吗?”
“嗯,以前读过他的书。”
“嗯,他不仅仅是个小说家,还是一个戏剧家。他以前提过一个理念:如果在第一幕里边出现一把枪的话,那么在第三幕枪一定要响。你看最近的很多院线电影,我总觉得很多镜头没有表达出应有的语言,逻辑上也说不通,台词有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就好像是为了那个台词的出现才设置了一个场景,所以观众总会觉得出戏。”
我认真地点头。
“所有人物的情感应该都基于逻辑,而能体现逻辑的就是一部电影前一半所呈现的细节。如果没有这些细节,就构不成这个人物。如果细节多余,就会让整部电影支离破碎。”
说着他看了我一眼,我感受到他眼里的热情:“所以我要拍的就是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废话的电影。”
“听起来是一个很高的标准。”
“所以不光要学习拍摄手法,还要学习写剧本,黑泽明说过,只有通过写剧本,你才能知悉电影结构上的细节和电影的本质。”他说,“好电影的每一分钟都能学到东西,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拍出这样的电影呢。”他眼神里闪烁着某种纯粹到让人感动的热情。
我心里闷得慌,怎么也没能睡着。手机显示十二点半的时候,我觉得口渴,走到厨房给自己倒水,看到姜睿房间里的灯还亮着。
我希望老天不要这么对待一个努力的人,不要让一个人接触到梦想,却不让他拥有相匹配的才能。如果可以,请保佑我这个好朋友闯过难关。
那天之后,姜睿在家的时间就更少了,我们虽然还会有简短的谈话,但他总是在想着一些别的事情。他彻底抹去了自己的休息时间,不是在认真地记笔记,就是在认真地写剧本。我在学校里也没有再遇到他,倒是还能在书店见到他,但他变得更严肃了,除了还会跟我打招呼说上几句话以外,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
他睡觉的时间越来越晚,我常常在深夜里都能听到飞快的打字声。有几次我看到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皱着眉头,一脸痛苦地看着电脑,又气恼地把电脑里写好的剧本删除。伴随着他自己的叹息声,他敲击键盘的声音让我觉得很心疼。
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焦躁的气息,往日里沉稳的感觉彻底消失不见,唯一让我觉得他还像原来的姜睿的时候,只有他做饭的时候。
与此同时,时间也好似丧失了真实感。
时间成了一种断断续续的存在,有时候一天是四十八个小时,有时候一天是八个小时,这给我带来了一种紧迫感,尤其是在学校里看到新生的时候。他们的出现让我意识到,时间过得远比我想象的快。我一直以为自己还是年轻的那个,可更年轻的已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让姜睿焦躁不安的原因之一。
就在九月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去书店打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姜睿。过了半个小时,姜睿依然没有出现,也没有他请假的消息,当然没有太多人在意这件事,可在我看来这太过于反常。我担忧地给他打了电话,他说自己在家,没什么事,可他的嗓音分明沙哑得厉害,不时传来一阵咳嗽声,我没有心思再待在书店,跟老板请了假,也没顾上他的脸色,匆匆地回到家中。
回到家后,我敲响了他的房门,但没有任何回应。
“姜睿,你没事吧?”我叫道。
房间里终于传出了一丝声响,我打开了房门,他正躺在床上,盖了两层被子,脸色惨白到让我一眼就看出来他发烧了。
“我没事。”他的声音听着比电话里更加沙哑。
“吃药了吗?要不然我们去医院。”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厉害,赶紧跑回房间从小药箱里找出温度计。38.5℃。可姜睿怎么也不肯去医院,说是去医院浪费钱又浪费时间。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告诉我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下。给他烧了壶热水,找到感冒药让他吃了下去,叮嘱他睡一觉,如果有什么事就找我,我就在客厅里。
第二天他稍微好转了一些,就立刻坐在书桌前开始做笔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好好休息,他看着还是很虚弱,可那认真的样子让我动容。我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劝道:“你这样会好得很慢的。”
“可是我现在没时间生病了。”他答道。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也是无奈。
“没有办法啊,陈奕洋,没有办法。”他只是这么回答。
前前后后将近一个星期,他才算彻底好了起来。
可是他整个人就像变了一个模样,睡得越来越晚,睡眠时间越来越少。我们两个人的生活习惯好像整体颠倒了,明明他是那个让我找回正常生活节奏的人,可眼下的他越来越消瘦,双眼里再也没有之前的光芒,只剩下红血丝。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拼命,却什么也帮不到他,他生命中的大雨正倾盆而下,我连伞都没有办法给他撑。在我最糟糕的时候,他帮助了我,可我又能为这位朋友做什么呢?这种无力感深深地包裹了我。
我想给董小满发信息,又想到她现在跟我是同样的境地,总觉得不该去打扰她。
十月的一天夜晚,姜睿告诉我他准备辞去书店的工作。
“我已经没有办法兼顾书店的工作了。”他说,“时间不站在我这里,我已经大四了。”
“可……”我斟酌着想要说的话。
他抬起一只手,让我不用说什么。接着他告诉我他正在写一个剧本,也想方设法地找到了一个电影工作室。“我没有退路,只好放手一搏。”他说。
这句话让我心里五味杂陈,在我想着应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书桌前苦思冥想了。这情形让我决定出门走走,一路走过好几个小区,又走到一座天桥边,在便利店门口遇到了一个拖着箱子的女孩。十月的北京昼夜温差很大,我穿着一件T恤加外套都觉得有些冷,可女孩连外套都没有穿。她正打着电话,应该是打给自己的父亲的,她说:“你说的我都理解,我也赞同,可我不想回家,我想再努力看看。我知道我现在赚不了什么钱,但我可以打工,一边打工一边唱歌。您别再骂了,能不能好好听我说……”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说的我都理解,可我想再努力看看,背水一战。这大概也是姜睿的心情写照。
我给自己买了瓶水,又买了一包纸巾,想着一会儿递给女孩这包纸巾。但只是转眼的工夫,那女孩已经拖着箱子走到了路口,我看着她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又把头低了下来,接着便拖着行李向路的另一头走去了。我在便利店门口抽了根烟,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在她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后,便转身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我突然想到在学校门口看到的那群鸭子,那时我觉得这世上人人都有地方可去,他们的目的是如此明确,他们的脚步是那么轻快,现在我觉得自己或许想错了。我想到了姜睿,想到了安家宁,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念头:即使有想去的地方,也不一定就能够顺利地到达那里。这世上的很多人,或许都有着自己的烦恼,只不过不为人知而已。
可这么想并没有让我觉得轻松,也没有一丝安慰感,我茫然地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内心只觉得荒凉。我走到一个路口,也抬起头向天空看去,以为能看到一颗星星,但遗憾的是今天的空气不好,或许星星都迷路了,我什么都看不到。
两三个星期过去了,姜睿的状态没有任何起色。我能明显地感受到他的痛苦和无奈,他那敲击键盘的声音越来越大,脸上苦恼的神情出现得也越来越频繁。作为他的朋友,我却依然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这是最近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问题:我到底可以为这个朋友做什么呢?他教会了我很多关于生活的道理,为什么他遭遇困境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到呢?
我不得不想到或许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承蒙了别人的照顾,却什么也给不了别人。梦真或许也是这样吧,我真的带给梦真什么了吗?或许什么都没有。我口口声声地说着我们的未来,可归根结底那只是我想要的生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