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隔壁疯邻

  楚琳琅抬头看着久未谋面的楚淮胜,深吸几口气,才将骂咽了回去。

  自己未出嫁时,没少顶撞楚淮胜,她不畏打骂,可最后承受怒火的却是仰人鼻息的娘亲。

  为了孙氏,她可以对楚淮胜的话充耳不闻,只当是恼人的臭屁。

  楚琳琅跟着孙氏上楼,冲着楚淮胜施礼道:“父亲身子可安好?”

  楚淮胜摆起做父亲的款儿,坐在驿站油漆斑驳的旧圈椅上,吹着盏里的茶叶沫冷声道:“安不安好,你这不孝女也不上心的,这真是一朝成了官夫人,架子十足,我若不来,你便忘了自己还有父母高堂?”

  楚琳琅一声不吭,任着楚淮胜骂,急得孙氏在一旁抿嘴,最后颤巍巍道:“老爷,您消消气,琳琅这不是来见您了……”

  楚淮胜瞪了孙氏一眼,孙芙立刻如缩脖子的鹌鹑,再不敢言。

  好在他想起自己这次奔赴连城的目的,总算是止了骂,开始像模像样地问起楚琳琅的近况,不过那话头总是往自己的女婿身上打转,话里话外想要探听周随安的近况。

  楚琳琅担心父亲居心不正,又要给周随安找麻烦,所以赶在楚淮胜张嘴前封口:“六殿下带着皇命来到连城,上下官员都吊着心肠在府衙候命,我家官人已经几日不曾归家,恐怕不能见父亲,特意托人带话,让我多备些礼给您……”

  楚淮胜一听周随安不能来见他,眉眼胡子立刻耷拉下来,一拍桌子:“真不是拐我家女儿的穷酸时候了!当了屁大的官,就跑到他岳丈面前摆架子!若是这般,我还真要亲自去府衙拜见他,也好叫他的同僚知道,他当年犯下的倒灶勾当!”

  因为当年女儿与周随安并非媒妁之约,楚淮胜一直拿捏着这点。不过这事儿当初两家都默认了,虽不光彩也不触犯律法。

  可周随安已经做官了,是要脸要名声,捏着这点,不怕他不从!

  说完这话,楚淮胜便等着女儿低眉顺眼地求自己。

  可楚琳琅依然纹丝不动,只淡定说:“父亲上午到的,应该也看见城门楼子那阵仗了,十几个西瓜大的脑袋,顺着路满地滚,这得清扫半日才能将血水清干净。你是让我官人掉了脑袋见您,才算不摆架子?我不怕别的,就怕你这么莽撞冲犯了贵人,到时候……我还得跟娘去街上捡您的脑袋……”

  上午正好是将那些行刺皇子的恶霸随从当街问斩的时候,楚淮胜路过不巧看了几眼,晚饭都能省下几大碗,现在听楚琳琅这么说,他一时也辩驳不了,更没有那个无赖胆子跑去府衙闹。

  可被楚琳琅的话呛在那,他少不得又怒骂道:“呸呸呸,敢咒你亲老子!他不在,你就捎带个话,你大哥一直赋闲在家也不是个事儿,看看他衙门口里有什么清闲的差,给你兄长安排上。”

  他说的大哥,便是楚琳琅同父异母的嫡兄楚人凤,也是当初撺掇父亲将庶妹送去为妾的那位。

  这个兄长虽然起名为人中龙凤,其实是个鸡爪子都不如的废物材料,吃喝玩乐无一不精,偏偏正事做不来,十足纨绔。

  当初他帮忙家里的生意,接连赔本,却把责任都推卸到一同管账的庶妹楚琳琅身上,害得楚琳琅被楚淮胜抽打,百口莫辩。

  后来这楚人凤钻营人脉,又在老家江口搞了个小吏做。谁知却因为沾花惹草,与上司的妾侍有染而被堵在后院挨打。

  要不是楚淮胜使了大笔钱银,只怕楚人凤一双腿都要被人打折。

  现在他赋闲在家,楚淮胜觉得不是办法,便想走女婿的门路,让儿子再高升高升。

  楚琳琅从母亲以前的书信里就知道这位人中龙凤兄长的勾当,听父亲说完,只是微微冷笑:“官人不过是个小小通判,虽然兼管些事务,可人事尽归地方知府管。有什么闲吏职位,也尽安插了知府大人的亲眷。再说了,人家走后门子起码是秀才出身,识文断字,不知我那位哥哥最近几年可考了功名,可以让官人拿去说嘴?”

  楚淮胜又被堵得哑口无言,挂不住脸再次骂楚琳琅是只顾着自己荣华,不顾兄弟死活的黑心肝,捎带着又骂孙氏贱籍出身,下贱胚子,养不出个好孩子来。

  楚琳琅听不下去,想要与父亲对骂,却被孙氏紧紧拧着手,不让她再与父亲犟嘴。

  楚淮胜骂久了也累,再加上抽水烟的瘾犯了,便唤来自己新纳的美妾扶着自己回屋歇息了。

  楚琳琅终于可以回到母亲的屋里,与孙氏说些体己话。

  从娘的嘴里她才知道,原来楚淮胜来这里并不是专门来打她的秋风,而是有一笔买卖要敲定,顺带来了连州。

  不过看他带着年老色衰的孙氏同行,就知道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老早打算来拿捏庶出的三女儿。

  “娘,你且忍忍,待我想了法子,迫得他放你出来,到时候我给你买宅子出来单过,不受他的腌臜气!”

  孙氏虽然听得欣慰,却摇头叹气着道:“他到底是你父亲。我在楚家吃穿不愁,你也算有娘家可依靠。我若是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守妇道,才这把年纪被楚家休了。到时候你也要带累名声,你婆婆岂不是更看不起你……”

  孙氏隐约记得自己原本也是殷实人家的女儿,可惜她年幼时与家人走散,被拐子拐走卖到花船上成了瘦马,还未及挂牌子又被楚淮胜看中,买了做妾。

  她的性子温良懦弱,从不与人争执,却不成想,鹌鹑性子居然养出个胆大包天的女儿来。

  琳琅从小就敢为了她跟楚淮胜犟嘴,好似汪汪叫的小狗维护在自己身前,孙氏是既欣慰又酸楚。

  她这辈子便是这样了,只要不拖累女儿就好。

  楚琳琅知道母亲瞻前顾后,被人管怕了的。她懒得再说服母亲,只是她打定的主意,迟早有一天是要去做的。眼下没影,便不必跟母亲争执。

  于是母女二人互相依偎在床上,可以说些体己话。

  孙氏在女儿面前,说话畅快多了,只是她担忧着女儿一直不生养,不知在婆家有没有受刁难。

  楚琳琅报喜不报忧,只说些开心事情。

  二人闲聊起了楚家的近况。说着这些,孙氏还感叹了一句:“家里嫡出的两姐儿虽都嫁得早,可都不如你。你大姐跟你大姐夫去京城谋生,听说被人骗,赔了钱银,还拿你大姐的嫁妆填窟窿。大姐儿挪转不开,便回来借银子,被你父亲痛骂,正逼她和离呢!”

  楚琳琅皱眉道:“和离?”

  “是呀,你父亲……连下家都给你大姐找好了,只是大娘子似乎不同意,跟你父亲大闹。”

  楚琳琅听了有些默然,楚淮胜能找什么好的?楚家三个姐妹里,只大姐的性子温吞,对她和孙氏小娘都很客气,总算有些姐妹的情谊。

  可惜软性子的人总好被拿捏,楚淮胜衡量女婿的标准只看银子和权势,绝不会看对方是否良配。大姐都生养两个孩子了,还逼着她和离,哪里是心疼女儿,分明是怕被坑银子。

  孙氏接着又说:“你二姐家里还算好些,她官人做了水师的巡营,可脾气不好,爱耍酒疯。还打了你二姐……你嫡母心气不顺,总打听你的近况。听说你一直没有子嗣,总跟我提她娘家亲戚那边有个适龄的侄女……”

  楚琳琅一听就知道自己那位正室嫡母打的是什么算盘,立刻说道:“我周家宅子里的事情,哪轮到她伸手?你跟大娘说,纳妾的事情,我婆婆做主,不用我操心。”

  孙氏也不愿楚家大娘子的手伸到女儿院子里。楚家大娘子两个亲女的姻缘都不顺遂,而庶出女儿的家宅兴旺和睦,大娘子正红眼憋气呢!

  想到女儿一直不生养,她也是夜里愁的睡不好,爱怜地摸了摸琳琅的头发:“你小时候淘气,跟个男孩似的,还总跟人打架。我那时担心你性子太硬,将来嫁人吃亏。好在你性子改了不少,随安又是个知书达理的斯文人,我也放心了。你要记得,女家人过日子,哪里有什么太安顺的,有些小委屈也得忍忍。性子太刚烈总不是好事。以前江口的那个疯婆娘就是教训……唉……”

  楚琳琅早就忘了娘亲嘴里的那个疯婆子,只依稀记得在江口租住的宅院隔壁是有那么一个,整日疯疯癫癫地到处喊人。

  不过跟大街上的痴傻的疯子不同,她虽然蓬乱着头发,却并不垢面,虽然在街角萎顿倚坐,蹭了一身的泥土,可第二日又是头脸干净的样子。

  一时好奇,她不禁问:“对了,我倒是忘了她是如何疯的?”

  楚琳琅小时也问过这问题,可娘亲总是敷衍过去,不愿意跟小孩子细说。可楚琳琅现在大了,孙芙便不避忌:“听她整日嚷嚷着什么负心人,悔叫夫君觅封侯一类的。好像是容不得夫君纳妾,闹得发疯,被夫家休弃了吧。那夫家也是够心狠的,连她的儿子也一并赶了出来。也幸好她有儿子在身边,细细照顾着她,比他家雇的那个婆子都用心。只可惜那么小的孩子,跟娘亲遭罪了!”

  孙氏嘴里说的小男孩,楚琳琅的记忆里倒是清楚地记得。

  因为没有娘亲的照拂,那孩子干瘦的脸上挂着些脱相的大眼。

  而让人印象更深的,是遇到想占他疯娘便宜的泼皮无赖时,那小崽子砸人的狠劲儿。

  楚琳琅小时遇到过一次——那么细瘦的胳膊,举着大石将人的后脑袋砸得血肉模糊,他那双大眼连眨都不眨一下……

第13章 亲自上门

  依稀记得那个疯女人后来病死了,可是那小子后来怎么样,楚琳琅又想不起来。

  她问起,孙氏想了想说:“那孩子没了娘亲,好像是被亲友寻访过来接走了吧。那时你还总往那院子里跑,你爹训你都不听呢!”

  楚琳琅的确记得不大清楚了。不过她记得自己曾经可怜那小子,偷偷给小崽子送了几次吃的。

  可惜对方不领情,还将一碗吃食扣在了她好不容易才得的漂亮新裙上。她气得哇哇大哭,将小崽子按在地上好一顿打……

  现在想来,的确是太孩子气了!

  而如今,当时的激愤被时间碾压得渣都不剩,母女闲聊起来没个头,一时又聊到了别处。

  楚琳琅怕楚淮胜抽完了水烟又来寻她的事,所以偷偷给母亲塞了银子后,与母亲告辞先回去了。

  当回家时,楚琳琅听扫地的老仆说大官人早回来了,便赶着回房里看看。

  只见周随安连官服都没换,敞着衣襟倒卧在了床上。

  楚琳琅还未挨床,就闻到了酒变臭发馊的味道。

  她换了便衣走过去,摸着周随安的额头问:“这是喝了多少,屋里的丫鬟也是,怎能让你不换衣就上床?”

  周随安白皙的面颊泛红,皱眉半睁开眼,又抬起带了几分少年稚气的尖下巴,抿嘴赌气地说:“我是娶了娘子的!用得着别人?”

  楚琳琅也习惯了周随安私下里的孩子气,只顺着他的毛捋道:“是是是,你有娘子,奴家这就帮官人你换衣!”

  周随安看着楚琳琅低眉浅笑时,面颊挂着几分红润的样子,心里也是有些发痒。

  虽然他与琳琅成亲七载,可琳琅的容貌却并未在繁琐家事中衰败,反而如绽放芍药更胜他俩初识的时候。

  不过酒意上头,就算心在发热,身子还是瘫软的,他懒洋洋攥住楚琳琅的手,将自己的头枕在她的膝盖上,突然想起仆人说她下午离家,便问:“你去了哪?”

  楚琳琅知道父亲来的事情瞒不住,便说了出来。

  周随安一听,酒醒大半,扑腾一下坐起,瞪大了眼:“他怎么来了!”

  若说方才的周大人是醉饮的慵懒猫儿,现在则是被按在猫爪下吱吱叫的小鼠。

  他这辈子最厌恶惧怕之人,就是他那混不吝的市侩老丈人。

  当初他与楚琳琅巧遇,被她的美色惊艳,再听她的凄苦遭遇,一时少年心胆升起,意气用事救下了要被强嫁的琳琅。

  可这些少年意气并不足以抵挡楚淮胜的胡搅蛮缠。在楚淮胜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周随安的心里也生过悔意。

  就像母亲当初所言,诱拐良家妇女私奔,这是何等无状的事情!要是楚家闹起来,他的名声尽毁,如何能过得乡试风考?

  幸好楚琳琅有手腕,最后按下了楚家落得相安无事。

  而后他一路苦读,除了为光耀门楣,更是因为琳琅说过,若是他考上外放为官,就可以走得远远的,不必再避忌这位丈人。

  如此一来,头悬梁锥刺股的动力莫名又平添了几分。

  周随安如今这般出息,其实该感谢岳丈大人给了他无穷之助力。

  只是本该远在天边的麻烦,突然蹦到了眼前,之前的酒意全都惊成冷汗排了出来。

  楚琳琅看周随安的反应,心里微微酸楚。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给夫君添了许多是非,一边帮他换了睡衣,一边开口宽慰他:“你我成亲七载了,他再闹也没得意思。那边的事情由着我来应付,他回江口时,你去践行一下就行了。”

  周随安听了这才长出一口气,闷闷道:“我劝你也少跟娘家往来。你父亲向来敢张嘴,贪得无厌得很!我如今公务在身,可应付不来!”

  说完这话,他抬头看着楚琳琅有些尴尬的表情,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她下不来台了。他伸手拍了拍楚琳琅的后背,赶紧补救道:“你说得对,我现在并非昔日吴下阿蒙,没有怕他的道理!他若刁难你……我去顶着便是!”

  这话总算让楚琳琅绽开了笑,只哄着她的吴下阿蒙赶紧睡下解酒。

  周随安饮得太多,翻身躺下,不一会睡着了过去。

  一会便要晚饭了,楚琳琅哪里睡得着?她心里有些闷,趁着周岁安鼾声渐起,便起身去一旁的小花园里走走。

  此时是下午斜阳快落时,风儿也是难得和煦,伺候花草也不寒凉。

  这处宅院是周随安到任上后,楚琳琅物色置办的。因为手头的银子都做了安排,用来买宅院的银子并不宽裕。

  这处宅子胜在整齐,可进深并不宽敞,花园子也只巴掌大的一点,盖了个小暖房,用来摆放琳琅从南方运来的花。

  琳琅看日头快没了,便将暖房上的草甸子移开,让花草尽情晒晒最后余晖。

  这些花草不像她,随遇而安。生在温润水乡的植物娇贵着呢,移到这等苦寒之地,也得亏了琳琅伺候花草的巧手,加上精心呵护才没有萎靡衰败。

  她进入暖房,拔着花下杂草,顺带听听夏荷从随安小厮那打听来的事情。

  “六殿下在酒席上听了我们大官人的呈报,很是高兴,大赞他慧至灵犀,乃可用之才。大官人高兴,才多饮了几杯。”

  看来楚琳琅打探的消息管用了,至少让周随安在六皇子面前保住了脸面,不至于闹个玩忽职守的罪责。

  楚琳琅听了夏荷的话,再想想自己初进房里时,周随安得意的样子——到底是自己扫兴,说了楚淮胜来的话,让他败了兴致。

  想起婆婆催促她赶紧给周随安纳妾的事情,楚琳琅的心里又有些发闷。

  不过她也默默开解着自己,又不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了,哪来那么多的儿女情长?与其盼着夫妻举案齐眉,倒不如盼着郎君一路高升来得有用。

  周随安说过,他迟早会升迁,离开连州这个鬼地方。

  到时候她的这些花草也不必龟缩在简陋的暖房里,可以尽情畅意地盛开在阳光下来……而去了温润的地界,说不定她的身体也能得调养,如占卜那般,凑成两个“好”。

  正这么想着,前头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六殿下的少师司徒大人前来拜访周大人。

  这才散的酒席,司徒晟怎么又追撵到府里来了?那就必定是有些酒桌上摆不得的话,非要在私下里谈。

  她不禁有些忐忑,疑心这人是来搬弄是非的,所以她想了想开口对传话小厮道:“大官人醉得厉害,你且与司徒大人说说,问问可否明日?”

  小厮听了转身去回报。没想到他还没出花园子,司徒晟已经立在了花园门口。

  楚琳琅一抬头,正好司徒晟目光相碰。

  这男子依旧一身半新不旧的白衣黑氅,只是他仪态甚好,将这些普通的衣服传出了别样的素雅气韵。

  不明所以的,当真会以为他是个文弱的书生。此时斜阳金辉落在司徒晟的眉眼上,晃得楚琳琅有些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原来府宅太小,司徒晟在等候的时候随意转了个弯,便来到了花园墙下,正好听见了楚琳琅吩咐小厮的话。

  他索性走近些,免了小厮的撵客辞令。

  看司徒晟温文尔雅地立在花园处,楚琳琅赶紧起身出了暖房,冲他施礼。

  司徒晟先是问了问周随安醉酒的情况,然后信步走到暖房前,看了看楚琳琅养的花。

  陪伴六皇子办差应该日理万机,可是这位司徒先生却闲得冒油的样子,在巴掌大的暖房里转了几转,悠哉赏着花,就是迟迟不走。

  楚琳琅摸不透他的脉门,又不好直接撵客,便问:“司徒先生可要去厅中饮一杯茶?”

  本以为少师大人会拒绝,没想到他欣然点头,并且摆手请楚夫人走在前面带路。

  既然这位这么不见外,楚琳琅也只好将他请进客厅饮一杯薄茶。

  贵客舒展宽袖落座,伴着热腾腾的茶气,便是主客久久不言的尴尬。

  楚琳琅在这等交际场合很少有冷场的时候,可是面对这位相貌英俊,操着京城口音,又拿捏过她短处的皇子少师,楚琳琅还真不知该聊些什么走过场。

  想到他不肯收自己的礼,楚琳琅疑心他怕落人口实,所以亲自上门收银子。

  可刚开口试探几句,司徒晟便出言打断:“夫人不是解释了,是妇人无关痛痒的练笔吗?既然这般,夫人何须贿赂在下?……这事儿就当……吞在肚子里了。”

  什么叫“就当”,她正经吞肚子里了呢!

  楚琳琅没想到他居然如此重拿轻放,自然是感激涕零,识趣不再提。

  权衡了一下,楚琳琅决定捡些无关痛痒的闲话,让贵客安稳喝一盏茶,再看看他是否会识趣离去。

  想到这,楚琳琅从丫鬟手里接过一盘栗子饼,笑问道:“少师风华正茂,不知尊夫人该是何等品貌,又是哪家千金?”

  司徒晟伸出长指,在盘子里挑拣了一下,选了个微微漏馅的,漫不经心道:“在下还未娶妻。”

  这又出乎楚琳琅的意料。司徒晟长得甚是俊美,虽则不是什么高官权贵,可他身在皇城富贵地界,比上不足,比下富富有余,怎么还是个光棍汉?

  本来这话题延伸起来无边无际,可以从夫人聊到孩子,再从育儿之道无惊无险地聊到司徒大人喝个水饱。

  但司徒晟只一句话,便堵住了如此安稳的话题。

第14章 对牛弹琴

  还没容楚琳琅想出第二个话头,司徒晟先开口了:“午时宴饮,周大人一扫往日木讷,与六殿下侃侃而谈,说了不少有见地的话,可见殿下上次的话入了周大人的心,短短几日便有了长进。”

  楚琳琅听了心中一喜:官人争气,总算是在六皇子面前扳了些颜面。

  她故作诚惶诚恐道:“那日官人在殿下面前应答不畅,回家很是懊丧,觉得自己愧对朝廷之信任,便勤奋政务,免得自己再失职……您是殿下面前的红人,官人若是有不周之处,还请司徒大人多多海涵。在殿下面前美言啊!”

  司徒晟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淡笑:“周大人发愤图强了几日后,竟胜过他在连州任职的数月,如此人才,六殿下自然怜惜爱重……在下初来此地,许多人事都不太熟悉。连州官吏又畏着殿下的身份,总是畏首畏尾。若是在下能像周大人一般灵慧,开一开灵窍,做起事来会更方便些。”

  楚琳琅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谨慎笑道:“这个自然,大人若是有难处,找我家官人就是。他一定知无不言。”

  司徒晟听了这话,嘴角的讽意似乎浓了些。

  接下来,他当先生的瘾似乎犯了,居然拿楚琳琅当了启蒙的学童,开始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古,聊了些什么汉窦太后,秦宣太后一类的典故。

  楚琳琅不太喜欢读古问典,又摸不准他的话门子,自然接不上话茬,只得体而不失冷落地微笑,在司徒晟讲话的间隙,殷勤地将茶点往司徒晟的面前推。

  司徒晟对着一头花牛弹了半天的琴,也是弹累了,终于曲高和寡收场,只淡淡道:“既然周大人酒酣不起,那么在下便先告辞了。”

  楚琳琅正等这话,心里长出一口气,不禁语带欢快地客套:“大人怎么走得这么快,不留下来吃顿便饭?”

  这就是习以为常的客气话,懂事的都不该当真,没想到司徒大人抬头看着楚琳琅慢慢道:“夫人若这么说……”

  楚琳琅听他似乎有想留下来吃饭的意思,笑意凝固,只紧盯他的唇,看看京城来的人有多不要脸。

  司徒晟似乎很喜欢看连州本地的变脸戏码,待楚夫人脸色渐黑,才慢悠悠开口接着道:“夫人若这么说,盛情难却,本该留下品尝一下本地家常风味,可惜方才宴饮太饱足,便不再叨扰了。”

  楚琳琅再次暗松了一口气,不敢再客气,领着丫鬟亲自将司徒大人送到了府门前。

  不过路过院子的时候,一阵风吹来,卷带些别样的气味。

  司徒晟忍不住皱眉望去——原来是一旁挂绳上晾晒的腊鱼。

  这是给楚琳琅上货的掌柜刚从她的家乡江口带来的。

  楚琳琅看司徒晟突然定住不动,直直看那些腊鱼,便让丫鬟摘下一些,送给司徒大人尝尝鲜。

  哪知丫鬟拎过来时,司徒大人连碰都不碰,只是些微后拖了两步,剑眉几不可查地蹙了蹙,才道:“不必客气,告辞!”

  说完,他便长袖翩然,仿佛被狗追撵,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一旁走来的小姑子周秀玲方才远远看到了司徒晟的脸,此时她望着男子高大的背影问:“嫂子,这是谁啊?长得可真好看!”

  楚琳琅接过丫鬟手里的腊鱼道:“在京城皇宫里教书的先生,能不好看吗!”

  周秀玲听了呵呵一笑:“怎么?教书还得挑样貌?”

  楚琳琅笑着说:“要是钟馗样貌,宫里贵人的眼睛可受不住!”

  周秀玲觉得有理,不禁自豪道:“若是这般,我哥哥也能入宫做个皇家的先生,他的样貌可入得贵人眼?”

  周秀玲并非空口吹嘘,她兄长俊秀斯文,乃是温润似玉的气度,走到哪里不是吸引女子目光?

  楚琳琅知道小姑子一向对兄长周随安引以为傲,不禁打趣:“这么说,你兄长娶妻还娶早了,不然他说不定能娶位公主给你当嫂子!”

  二人说笑了一番,楚琳琅让夏荷将拿下的鱼送到厨房炖了吃。

  闻着手指上残留的腊鱼腥味,她不由得想起司徒晟似乎不耐这味道的厌恶表情。

  腊鱼虽然味美,憎恶这美味的人也大有人在。不知为何,司徒晟方才的样子似曾眼熟,可那人是谁?楚琳琅一时又想不大起来了。

  她正准备转身回院子,就听一旁门房里传来说话声。

  原来是周随安的贴身小厮满福正在房门口与看门的老叟一起烤火。

  看那司徒晟走了,他便闲聊着嘀咕道:“中午时就这位司徒大人劝酒最凶,将我们大人灌得大醉,偏又追到家中,难道是酒喝得不够尽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楚琳琅听了这话,心里微微一顿,挥手叫来满福,细问了酒宴上周随安与这司徒晟的谈话。

  满福一直站在周随安的身后,自然记得清楚,便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楚琳琅听了几句,立刻明白了。夫君太是大意,几杯酒水下肚后便泄了天机,在司徒晟跟前暴露了他知晓的这些庶务乃是自家娘子的功劳。

  楚琳琅知道周随安酒品不佳,可没想到他在京城人士的面前也如此不注意。

  再想想司徒晟这次突然而至的登门拜访,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用意——他哪里是拜访醉意酩酊的官人,明明就是来敲打自己的!

  想到这楚琳琅又头顶冒汗,回到屋子里也有些坐卧不宁,干脆去翻周随安书架上的书。

  周随安入夜酒醒时,看到自家娘子在桌子边掌灯夜读的情状,便问她在干什么?

  楚琳琅虽然识得些字,可是看久了眼睛发酸,许多句子也是晦涩难懂。她翻了半天,也没查到,正是头大的时候。

  她干脆问周随安那个什么汉窦太后,秦宣太后都是什么样的人物。

  周随安蹙眉:“问这些弄权妇人作甚?”

  楚琳琅听了一会总算明白了,原来这些除了都是寡妇外,还都是女子干政弄权的恶例!

  难道司徒猜出她那假账由头,敲打她收敛,千万别垂帘听政,干涉夫君政务,不然小心成寡妇?

  如此想来,楚琳琅越想越顺,觉得十分有道理。

  不过既然愿意敲打还是好的,说明六殿下对夫君的印象不赖,起码还需得少师出面挽救。

  她的确是不该教夫君如何为官,大不了以后避嫌些就是了。

  周随安不明所以,又问怎么回事。楚琳琅知道周随安的性子,也不想吓他,只推说自己饮茶听讲书,好奇查证一下。

  不过楚琳琅倒是提醒周随安,对那位司徒大人要知无不言,略尽绵薄之力。毕竟人家是六皇子身边的红人,得罪不起。

  可周随安却不屑冷哼:“他不过是个宫中少师,又无正经的官差,我虽然敬重他学识不俗,却也不必拿他当上司待。六皇子也是,怎可放着正经官吏不用,却拿前年纪轻轻的老师作军师?这不是任人唯亲,乱了礼法?”

  楚琳琅无奈摇头:“甭说人家是堂堂少师,就算是六殿下身边的宦官,你也得恭谨着些。人情世故啊!不比书本里的学问差!”

  周随安懒得跟妇人争辩。楚氏懂什么叫君子气节?她出身盐商之家,只惯会给各类官员小吏溜须拍马。

  他现在满心仕途踌躇,还捎带着老丈人来到连州的忧患,也短少了与妻子闲聊的逸致。

  不过司徒晟既然亲自拜访,他准备第二日早些到衙门问问,看看是不是六殿下有差遣。

  连州的积弊旧案沉杂,原本临县复杂得多,本以为此地也会像临县一般,人头满地。

  可是六殿下似乎被那些行刺的泼皮们吓住了。来到了连州之后,便缓了下刀的速度。这几日只是将各个衙门的人叫去问话,逐一笔录。

  不过问着问着,诸位大人琢磨出不对了。这六皇子明显在翻捣旧账,在查许多快要被人遗忘的陈年旧案,就连十年,二十年前的一些旧案也被翻出来了。

  这些案子都过去多久了?为何六殿下要捣弄些陈芝麻烂谷?

  而且连州换了几任官员,谁还记得这些老黄历啊?

  其实就连六皇子本人都不太清楚他自己为何要查这些。

  当伴着雪松泡在山间热气腾腾的温泉池子里时,刘凌忍不住问司徒晟:“先生,我们查这么多旧案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