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寒驹的脸、纪念和纪禹的脸,交替在纪安宁脑海里出现,让纪安宁心猛跳不止。
她是自私的。
她比谁都想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纪安宁在走廊里犹豫了半天,看着手机上一个个莹绿色的数字,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微微发颤的手指按下一串数字。
那边很快接通了:“喂?”
熟悉的声音让纪安宁莫名地心安了不少。她小声喊:“傅寒驹…”
那边的傅寒驹一听就知道她不对劲,开口说:“怎么了?”
纪安宁还是开了口:“我母亲她出事…我、我…”
傅寒驹眉头一跳。他说:“我已经知道了。你放心,我派了律师去处理。但她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接下来可能会被送到疗养院那边。”
纪安宁听得愣住了。
傅寒驹说:“在听吗?”
纪安宁说:“在听的,”纪安宁靠着墙,背脊有点凉,“你、你是不恨她吗?”为什么会第一时间出面帮她呢?
傅寒驹说:“因为我是你的丈夫。”而那个女人是她母亲。他顿了顿,“我对她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包括恨。”
他所报复的由始至终都是他那薄情的父亲。
他对那位方女士充其量也只是厌恶。
为了两个人的平静生活,傅寒驹还是愿意出人出钱帮那位方女士摆平这件事的。
傅寒驹的意见也和刚才把消息告诉纪安宁的人相同:“现在你不适合出面。”
虽然那位方女士是纪安宁的血亲,但在傅寒驹的记忆里对方带给纪安宁的除了厄运还是厄运,从来没给过纪安宁半点关心。
若不是那样的话,他也不会轻而易举地占据纪安宁心里最重要的位置,连他做出那样的事纪安宁都不曾恨他。
纪安宁认真听傅寒驹说完,答应下来,结束了通话。她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收起了手机。
她和傅寒驹之间相差着四五年的记忆,也相差着四五年的成长。
若是四五年前的他们,面对这个意外绝对不可能这么平静。
傅寒驹可能会冷眼旁观。
她可能会心软犹豫,忍不住偷偷去扛下一切。
也许他们分开四五年是一件好事。
距离和时间让他们都比起以前要成熟,考虑问题、处理问题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处处都那么容易产生矛盾。
纪安宁收拾好心情,重新投入到下午的工作之中。下午下班时间,傅寒驹还是让司机绕过来接她。和她一起往外走的何大壮等人已经见怪不怪,挥挥手目送她上了傅寒驹的车。
一些第一次碰上的员工却颇有些好奇,等纪安宁走后就追问何大壮是怎么回事、纪安宁是不是谈恋爱了。还有人酸溜溜地说:“长得好看就是好,就算是两个孩子的妈也有有钱人追着跑。”
何大壮扯了扯脸皮,皮笑肉不笑地说:“人好的话,十个孩子的妈也有人喜欢。人要是心思脏就不一样了,长成天仙也不会有人看上。”
那说算话的人被何大壮噎了一下,灰溜溜地走了。
何大壮拍了拍小汤:“走,我们去喝点啤酒!”见小汤还在出神,抬手给了小汤脑袋一巴掌,“发什么呆呢?”
小汤这车迷眼睛恋恋不舍地从转弯处收回,叹了口气说:“好车啊好车,绝对是顶配,要是让我上手试试,就是让我死也值了。”
何大壮啐道:“瞧你这没出息的,丢人!”
小汤乐呵呵地直笑:“没办法,我就这点出息。”
另一边。
纪安宁一上车,傅寒驹抬手把助理整理出来的材料给了纪安宁。
纪安宁愣了一下,说了声“谢谢”,接过那份材料仔细看了起来。
经过再三盘问过后,那六个学生才把更具体的经过说了出来。原来他们虽然没做什么,却认出了纪安宁母亲曾经是某位前辈画作里的人。
纪迟归把他关于纪安宁母亲的画全都烧毁了,可他在生前就有些名气,那些画也曾随着他恩师的画展展出过一段时间,不少人都拍下了照片。后来纪迟归死后声名大噪,这些画也被翻了出来,不少人惊叹画中人的美,更惋惜这些画再也没有现世。
也不知是哪个知情人泄了底,这些画背后的故事竟随着画的传开了,甚至比画流传传得更广——八卦没腿,却是世上跑得最快的东西。纪迟归的才华越是令人惊叹,他短暂的一生中所遭遇的苦难和波折就越让人同情和惋惜。
对于纪安宁母亲这个在他生命中画下最浓墨重彩一笔的女人,终归没有被他忍痛烧毁画作的举动护住,反倒因为他烧毁画作而被传扬得更为可恨。
起初被那六个学生认出并奚落时,纪安宁母亲原本都忍了下来,只想着把报酬拿到手就离开。可在听到那六个学生变本加厉地连纪迟归也开始污蔑后她就受到了刺激,抄起刀子伤了人。
纪安宁想起上回她母亲找过来时,精神已经不太稳定。当时她母亲对她说的话已有了语无伦次的迹象,可是她那时只想躲着那个女人,躲开曾经笼罩在她童年的噩梦。
纪安宁把材料合上,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一直到死,她父亲都没有恨过她母亲。在他父亲心里,她母亲还是那个需要他保护、需要他疼爱的女孩。
她母亲也是爱过她父亲的。
只是她母亲更爱自己、更爱梦想中的优渥生活。
纪安宁转头看向傅寒驹。
傅寒驹一直在注视着她。
纪安宁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抱住了傅寒驹的脖子,说:“过一段时间我想去看看她。”以前没弄清楚的事情,她想要好好地问明白。
傅寒驹伸手揽住纪安宁纤细的腰:“如果你真的想去,等事情告一段落我会叫人安排你和她见面。”
纪安宁亲了他一口,耳根有些红,小声道谢:“谢谢。”
司机慢腾腾地把中间的隔板放了下来。
纪安宁:“…”
耳根的红染上了脸颊。
傅寒驹一挑眉,毫不客气地亲了上去,亲完以后得寸进尺地说:“比起一直说谢谢,我更喜欢你用行动来感谢。”
第49章
过了几天,纪安宁母亲的事情尘埃落定。由于院方开具了纪安宁母亲精神异常的证明,又有那间艺术学校的老师出面调停, 律师很快把赔偿方案彻底落实。
这次的风-波没掀起什么风浪, 一切都恢复了往常的风平浪静。傅寒驹让人和疗养院那边安排探视,得到答复之后把具体时间转告给纪安宁。
傅寒驹亲自陪着纪安宁过去。
纪安宁走完探视程序,在护工的指引下见到了方女士。比起上次见面时, 方女士看起来安静了很多。只是这种安静着实有些古怪, 反倒让人胆战心惊。
护工说:“由于不知道她还会不会突然伤人, 所以我们在医生指示下给她使用了镇定剂。她这几天都很配合治疗, 但是精神状态还是不太好。”
纪安宁点了点头,朝护工道了谢, 和方女士说起话来:“…你还好吗?”
方女士目光有些涣散,没有回答纪安宁毫无意义的问话。
纪安宁其实很不擅长和方女士说话。她们母女之间谈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是在得知方女士伤人的过程之后, 她突然很想知道方女士的想法。
纪安宁顿了顿, 直接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你为什么要用刀子捅伤他们呢?”
那六个学生有男有女, 都还很年轻,没想到无缘无故遭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方女士这才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落在了纪安宁脸上。
纪安宁不是特别像她。
自然也没有纪迟归的影子。
一看到纪安宁的眼睛, 她就想起那个充满恶意的男人。那个男人就像那六个学生那样, 永远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们嘲笑别人的贫穷、嘲笑别人的天真、嘲笑别人永远也无法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将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却不知道自己只是别人的一场游戏。她被羞辱、被奚落,裸照被所有人嬉笑传阅。
在她最狼狈的时候, 纪迟归和从前无数次一样把她拥入怀中,带她离开了那个令她难堪的地方。可是自那以后,在她心里也有了一道永远都迈不过去的坎。她害怕,害怕自己不再是他心里最美好的那个人,害怕一睁开眼会看到他眼里的嫌恶。
她已经失去了尊严,失去了信心,失去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结果她怀孕了。
她怀了别人的孩子。
医生说她身体底子差,要是做人工流产的话以后可能不能再有孩子。
她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哭了很久。
纪迟归来了,他身上还带着油料的气味,有点刺鼻,但他依然和往常一样既温柔又温和。他说:“把孩子生下来吧,我们一起把他养大。老师说这次画展可以把我的画放上去,要是有人愿意买我的画,我们就可以租更好一点的房子。就租你喜欢的有阳台的那种,平时你可以在阳台上晒太阳。师母家里养着很多花,我去讨一些容易养活的摆在阳台上,春天来了,花一开,连屋子里都会变得香香的。”
纪迟归好像永远不会生气,也永远不会难过。他永远有着温柔如水的目光,只要被他注视着,你就会感觉你拥有了全世界最多最好的爱。她浑浑噩噩地跟着他回家,听着他每天回来说起画展的进展,说其他今天卖出了一幅画,得了多少多少钱,很快可以抵上一整年的房租,等画展结束后他们就能去看房子签合同。
那么好的人,多少人都想找到。
可是她那时候就是被迷了眼。
她就是觉得纪迟归除了爱她之外一无是处。
他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存款,没有像样的工作。很多人都说他很有才华,可是才华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她悄悄去画展看过,看到了他笨拙地向别人推销着他的话,遭了一次又一次的白眼。
她还看到那个骗了她的身体、让她怀上了孩子的人特意去奚落他,买了他的画当众踩了几脚,哈哈大笑,说他是捡破鞋的。
她看到纪迟归脸色涨得通红,一张脸又青又白,却因为口拙舌笨挤不出半句反击的话来。
那时候她觉得纪迟归真没出息,她要是认了命一直跟着他,一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是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就很难在压下去。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是最爱幻想也最好高骛远的年纪,她怎么愿意一辈子在出租屋里搬来搬去,每天为柴米油盐算计?
所以后来她抛下女儿走了。
那时她想,既然他要养孩子,那就把孩子留给他养好了。她可不想一辈子被他和孩子绊住。
后来他变得比以前出名了,时不时有新画卖出了高价。
她偶尔会看到他的消息,说他去了什么地方旅行采风。
有时候还会有照片,照片上他身边一直跟着个很小的女孩,那小女孩总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
就好像小时候的她。
当她疲惫地和傅寒驹父亲争吵时,她免不了会想起纪迟归。她有时候会无故地怨恨他,怨恨他带着女儿到处游玩,根本不知道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他的关心、他的爱护,都给了那个小小的生命。
他是不是把那孩子当成了她呢?
直到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纪迟归,她才明白她错过了一生之中最珍贵的东西。她按照纪迟归的意思把纪安宁带回了傅家。
纪迟归总是那么天真,以为她会善待纪安宁。可她看到纪安宁的时候,一时会想起那个戏耍她、抛弃她的男人,一时又会想起狠心彻底离开了她的纪迟归。他们都说过爱她的,可是全都成了空话,要么是存心骗她,要么是撒手人寰。
有时候她恨他们。
有时候她恨自己。
为什么用刀捅了那几个学生?
因为他们谈论纪迟归时刺痛了她的心。
那样的语气、那样的态度,让她想起那个沁凉的午后她躲在画展的花架之后,看着纪迟归一脸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纨绔子弟把刚刚买下的画砸到了地上,抬起肮脏的鞋子在上面踩了几脚。
踩破了纪迟归几个月的心血。
踩碎了她的尊严。
也踩碎了她和纪迟归之前的所有可能性。
她恨他们。
她更恨自己。
方女士抬起头,游离的眼神渐渐聚拢,目光落到了纪安宁身上。她说:“医生说了,我精神出了问题。”说完她又安静地低下头,“我以后可能就待在这里了,你不用再过来,我一个人挺好。”
纪安宁沉默。
方女士说:“傅寒驹他和他们不一样。他愿意为了你出面帮我,说明你在他心里比对我和他父亲的恨要重要得多。你和他好好过,不要再过来了…”
纪安宁还想说什么,方女士已经转开头,看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她感觉身上有点暖,不由轻轻合上眼,靠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纪安宁察觉方女士的呼吸变得舒缓而均匀,知道方女士是真的入睡了,只能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她询问护工方女士突然睡着正不正常,护工说:“使用镇定剂以后是这样的,精力会比平时差一些,不过我们用的药都是好药,副作用不大,等您母亲状态好转以后就可以停用了。”
纪安宁说:“谢谢,以后麻烦你们照顾她了。”
不管是因为精神状态还是因为刺伤了三个人,近几年内方女士都不可能离开疗养院。纪安宁走出疗养院大门,看到傅寒驹的车还停在旁边,不由跑了过去。
傅寒驹正坐在车上翻看文件。
见纪安宁回来了,傅寒驹转头问:“见完了?”
纪安宁点头,脸色并不比来时轻松。
傅寒驹说:“又没说上话?”
纪安宁肩膀垮了下去。
傅寒驹并不意外。他不觉得一个会因为纪安宁偷偷画画就扇纪安宁巴掌的母亲会和她并不承认、并不喜欢的纪安宁好好谈话,即使纪安宁来再多遍,也不会从她母亲口里撬出半句话来。
傅寒驹说:“其实她的心态不难理解。”
纪安宁一愣,看向傅寒驹。
傅寒驹抬手捏了捏纪安宁的脸颊,说道:“记得那一年你在房间里画画被她发现了,她给了你一巴掌。”那会儿纪安宁哭得厉害,脸和眼睛都肿了,还是他用鸡蛋帮她敷了下去。
纪安宁说:“对。”
也就是在那时候,她知道母亲并不像表面上那么不在意父亲。
傅寒驹说:“你也能感受出来吧?她其实爱着你的父亲,只是这份爱抵不过她对物质的追求和渴望。”他淡淡地说,“这样的选择无可厚非,爱情毕竟不能填饱肚子,如果连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谈什么感情都是虚的。她之所以会这么痛恨你画画,是因为她后悔了,她后悔离开了你父亲。同时她又恨你父亲的离开,恨他死得干干脆脆,没有给她挽回的余地——后悔不可怕,可怕的是后悔了却没有任何办法回头。”
纪安宁沉默。
傅寒驹说:“所以那六个学生说的话和他们的态度,正巧踩到了你母亲的痛处。”
纪安宁安静了一会儿,转开了话题:“我们回家吧,出门时答应要带念念他们去逛超市。”她注视着傅寒驹,“你要和我门一起去吗?”
过去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她希望能好好地过后以后的生活。
傅寒驹说:“好。”
回到家,纪念和纪禹就跑了出来。他们已经穿好外出的衣服,眨巴着眼睛看着一起回到家的纪安宁和傅寒驹,只差没在脸上写着“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发啦”。
纪安宁心中一软,伸手揉了揉两颗毛茸茸的脑袋,说:“走,我们这就出去。”
纪念和纪禹齐齐欢呼。
纪安宁发现纪念现在活泼了不少,心里有些高兴。醒来之后她一直关注着纪念,相比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的纪禹,纪念的心思明显比同龄人要敏感,她怕纪念小小年纪就憋了太多的事在心里。
纪安宁领着纪念和纪禹到了超市,纪禹看了眼傅寒驹,提出了新主意:“妈妈,我们推两辆购物车吧!”
纪安宁捏了捏他小小的鼻子:“怎么?想要买那么多东西?不行哦,说好了的,每个人只能挑三样东西,多了的我不付账的。”
纪禹摇晃着纪安宁的手掌:“不是啦,妈妈!两辆车的话,我和姐姐就可以坐在上面了!我们没有坐过!让我们坐一下好不好!再长大一些我们就坐不了啦!”
对上纪禹写满渴望的眼睛,纪安宁顿时心软了,她不由把目光转向傅寒驹。傅寒驹已经推了一辆购物车。他睨了眼缠着纪安宁不放的小男孩,伸出手拦腰将他抱起,放到了购物车上让他坐好。
纪禹本来吓了一跳,等发现自己坐上了一直想坐的购物车,顿时兴奋起来,拍着掌说:“我上来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姐姐,“妈妈,你让姐姐也坐啊!”
纪念撇撇唇:“谁要坐,幼稚!”
纪安宁却乖乖听话,把另一辆购物车推了过来,抱起纪念让她坐上去。
纪念不吭声了。
纪安宁把一半清单给了傅寒驹:“推着两辆购物车走在一起不方便,我们分头去找吧!等一下在结账的地方会合!你去找有包装的,我去生鲜和散装食物那边。”
傅寒驹没意见,接过清单递给纪禹:“你负责找。上面的字都认识吗?”
纪禹难得被这样委以重任,立刻兴奋地答应:“认识!不认识我可以问的!交给我绝对绝对没问题!”
傅寒驹点头,推着纪禹走了。
纪安宁顿了顿,也把清单交给纪念:“那我们也一样,都由念念你来找。”
纪念“嗯”地一声。等被纪安宁推出一段路,纪念忍不住开了口:“妈妈,蠢弟弟会不会很快就被哄得改口喊爸爸啊?”
纪安宁想了一下,回答:“…应该不会。”
纪念说:“怎么不会?弟弟那么笨!”
纪安宁说:“你们…爸爸不会哄人的。”
纪念:“…”
虽然不是很愿意承认,但她发现自己没法反驳纪安宁的话。
傅寒驹还真没哄过他们。他根本不在意他们喊不喊他爸爸,只是光明正大地占据了父亲的角色,时不时教育他们几句。
两边分头找好了想买的东西,又推着两个小孩去找他们想买的小玩意儿和零食,四个人都挑完了才一起去结账。
当他们四个人各提着一袋东西回到家,宋姨提前打开门迎接她们,眼底有着显而易见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