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没有看明白的,是太后对荣寿公主的态度。荣寿公主是这宫里最复杂最难以捉摸的女人。这是由她的特殊身份决定的。她的特殊不在于她的生父是恭亲王,也不在于她是太后的养女。而在于,她并不在这个被死亡所串联起来的链环中。她属于另外一条链环。这个环链竟是我不能破解的。因而一直以来,我对荣寿公主保持着应有的恭顺和距离。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冒犯这位姑奶奶的。
截获嘉顺皇后的书,是另一个万不得已、考虑再三的举措。我本来并不晓得灵物,我只是恰巧遇见了捧着食盒的宫女。我一眼认出,这是皇后宫里的宫女。我有些纳闷儿,这会儿又不在用膳的时间,这是要送什么东西呢?小宫女被我一眼就看怕了,钉在路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会儿说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一会儿又说,里面是小糕点,一会儿又说,这是荣寿公主要的一本书。我说一本书你紧张什么?难不成这是一本妖书?谁知这位宫女居然说,李公公,这不是一本妖书,而是一本灵物。灵物?难道它显过灵吗?宫女点点头儿。我说,把书交给我吧,荣寿公主这会儿在太后那里,你去吧,皇后要问你,就说已经交给公主了。我不由分说,从宫女手里夺过盒子。我的手一触到盒子,就有非同寻常的感觉。这个盒子里装着的,不是一个死寂的东西,而是一个活物。凭我多年的经验,我觉出这盒子里的物件是被施过咒语的。这是一则我不知道的咒语,属于另一个系统和范畴。我感觉到,这灵异之物会令人产生需求感。正在变得强烈的,“我需要它”的感觉。如果盒子里装的确是一本书的话,我敢肯定,这是一本非同寻常的书。我意识到,我不能随便打发一个太监将这件东西送到一个随便的地方。我得亲自看着它,得将它放在一个牢固安全的地方。
我一路都在想,将它放在哪里才算安全?在我走到自己的住所时,汗水竟然浸湿了衣领。我慌张的样子像个窃贼。我开始为自己感到不安,同时又无法放弃手中之物。我将它放在内室的桌子上,命令所有的太监都退出去。我只想看看它何以被称为灵物。灵跟妖的意思差不太多。我发现我有强烈地想要打开食盒一睹为快的渴望,可我却从来不是一个读书人,对书本毫无感觉。我尽量克制欲望,警告自己说,这是咒语在起作用,如果你,一个具有十多年施咒经验的人都无法控制对咒语的反应,那么,这意味着什么?
它的确是一本书,纸张用久已失传的工艺制造而成。蓝色的封面上写着三个字,纳兰词。我飞快看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向别处。文字是可怕的,虽然是汉字,而不是古满语。这三个字显然与众不同。它暗示着什么。我不能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我警告自己不要受到影响。长久的注视会损害我,这是常识。我将盖子重新盖好,离它远一些是必要的。我踱到另一间屋,想着应对的法子。我想起,雨花阁里圈禁着一个叫磨指的萨满,仿佛与一本书有关,十年来,他无声无息,也许早就化成了骸骨。正在犹豫之际,小太监传太后话,让我过去。我想,暂时离开这本妖书也好,太近了让我无法保持适度的冷静。
一刻钟后,我回来,发现这妖物已不翼而飞。为了不让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我不动声色,暗自寻找它的行踪。此后,我却再也没有看见过它。
磨指
几乎所有的人都忘了我的名字,自从我弄丢了那劳什子妖书,就被罚去做了雨花阁的洒扫工。
雨花阁,是春华门内的一处佛楼。我从未见皇帝太后后妃来过雨花阁。宫里佛事大都在宁寿宫梵华楼、慈宁宫大佛堂、宝华殿、咸若馆、宝相楼举办。我每日的活计,就是将雨花阁里里外外的尘土弄干净。每年四月初八,五名喇嘛在顶楼无上层诵大布畏坛城经。二月初八、八月初八,十名喇嘛在二楼瑜珈层诵毗卢佛坛城经。三月初八、六月初八、九月十五及十二月十五,十五名喇嘛在底层智行层诵释伽佛坛城经。
我是萨满,怎能与喇嘛同处?来雨花阁清扫佛堂佛龛佛像,便是对我的惩罚。在喇嘛诵经时,我隐藏自己,仿佛雨花阁除了供奉的佛像,真是一座无人的空楼。
总之,我被遗忘了,沦落到连灰尘都不如的地步,也就只能与灰尘为伴。十年了,我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苍老,也没有看上去那么衰弱,一切的原因,都在于灰尘。
可这宫里总归是有一个人知道我的,他的花名册上记着我的名字,注有我获罪的原因和服刑之地。我说的是大主管李莲英。他虽知道我,却忘了我。知道和忘记是两回事儿。我想有一天他会想起我。这是师傅,瞎眼老萨满告诉我的。
师傅临死前跟我说过一个预言。师傅说十年后,妖书会回到宫里,如果你还想做萨满,就要想办法把它找回来。我想,一个将死之人是不会说昏话的,我牢牢记住了师傅的忠告。
由于每日清理梁、枋、外檐、内檐、天花、屋顶、宝顶、每一片镀金铜瓦、每一片琉璃瓦上的浮尘,我学会了飞檐走壁的本领。屋顶上的鎏金飞龙,阁内高大的龙形穿插枋,六字真言和浑金彩画天花,每天都要擦拭与维护,不能有半点损害,不能留半点刮痕,不能让半点浑金彩绘脱落,木头的花纹与接缝处不能有尘土,尤其重要的是,不能成为各种小虫的繁衍之地。
一开始,低矮处还比较好处理,越往高处,清扫就变得越发困难。我不得不用绳索将自己悬挂在屋梁上。后来,在无数次练习中,我仅凭两指钩挂在装饰物镂空处,便能将自己悬空固定在墙壁上,用另一只手完成清扫。做到这一点并未让我满意,在不断练习和反复尝试后,我逐渐掌握了平衡和在矛盾空间中行走的诀窍。
我的功力在忘我的操练中渐入佳境,日臻成熟。其实秘诀就在于要使自己达到忘我之境。忘我,是最高境界。我如履平地般在墙上、屋檐和无比光滑的琉璃屋顶上行走,并将这项功力最终演变为本能。我认真服刑,的确做到了让这地方一尘不染。一丝不苟的劳作让我明白无误地知道,自己是活着的,让我在随时都有可能陷入的疑惑不定中迅速找到支撑。服刑,准确地告诉我,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在十年后,为何,我依然在这里。
太静了,我听得到灰尘落下和白蚁在楼外撕咬松枝的声音,听得到灰尘落在佛龛佛像上的数量,因而我总能精确地知道哪片地方更需要详细而彻底地清扫。我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有效,以至于这幢西六宫最高的地方,竟成了无尘之地,不仅无尘,简直连飞烟都难以幸存。这里太干净了,像被人用蜡密封存一般。从未有人验收或是监视我,我可以偷懒,磨洋工,可是太安静了,每一粒灰尘落下的声音都惊醒了我。去除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灰尘,已是我的本能反应。因而,即便十年里,除去喇嘛诵经的七天,雨花阁无人过问。我相信在整个紫禁城,雨花阁是一块真正洁净之地。
灰尘就不必说了,这里没有一丝蛛网、一根草屑,甚至没有半点雨季带来的青苔和霉斑。没有一只野蜂能在此安下巢穴,也没有一只燕雀会在此筑巢。没有壁虎、蚊蝇,也没有白蚁。这座宫殿从不燃香,即便是似有若无的烟,在我眼里也是灰尘。这里没有人的足迹,我不仅拂去了喇嘛的足迹,也拂去了喇嘛念经的嗡嗡声,我也拂去了自己的足迹。为了不留下半粒尘土,我学会了脚不沾地地走路。不是我擦去了自己的足迹,而是我走过之后,地上根本就不会留下足迹。作为一个学期未满对巫术一知半解的小萨满,我的本领不是降妖除魔与神灵对话,而是在无尽的惩罚中试炼出了无人可敌的轻功,我像擅长攀援的动物一样敏捷,又像无声的鸟儿一般轻盈。深夜,我总是坐在雨花阁无上层之上的屋顶,注视着远处的灯火。出于安全和洁净的考虑,雨花阁从不点灯火。我坐在暗处,享受着夜色的斑斓。
十年里,我活得更像一头动物,而不是一个人。干活的时候,我总在自言自语,这是为了不忘记和荒废语言。十年里,我成了一个完全独立自足的人,每天只花小半个时辰,就能采集到自己所需的一切,神不知,鬼不觉。从这一点上看,我更像是一个自我放逐的人,我将雨花阁变成了一个仅属于自己的王国,身兼皇帝和臣民两种身份。不过,本质上说,我是个替师父受过的罪人。比起那些战战兢兢的太监们来说,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慢慢地,我心里积满了哀愁。灰尘最终不是被扔在别处,而是堆在了我心里,我变得像黑夜一样忧郁而哀愁。我希望像扔掉灰尘一样,扔掉我心里的愁绪。天哪,我竟然像一个汉族诗人一样抑郁而感伤,我一定是病了,急需治疗。可若是我走出雨花阁,被人看见,即便不被看作鬼魂也会被当作窃贼。没有人认识我,更没人愿意听我口齿不清的解释。当然,也肯定无人为我作证。况且,我当初进雨花阁时,所受的就是幽闭之刑,我被判罚不能离开这地方半步。
事实上,不是所有人忘了我,而是根本就没有人认为我还活着。他们相信,这座接近遗忘的佛楼和无穷无尽的灰尘,早就将我化成了一副骸骨。
我并不急于为自己辩解,我在等待。我牢记师傅的预言。我初入萨满一行,无非是为了混口饭吃。拜师前,师傅就已经明了我潜在的本领。进宫时我十五岁,对自己和未来一无所知。师傅教我许多降魔除怪的招数,可这些招数,一年中也只会用到一两次,平日里,我们跟其他仆役并无二致。我对师傅教的那一套并不完全相信。它只是我混饭的理由,除了充当宫里不可缺少的仪式外,并无太大的意义。我就这样混混噩噩,在宫里待了五年,直到弄丢了那本妖书。
师傅从未对我说起这一秘密使命,想必是出于保密的理由。末了,他看护的这件东西自行消失了。我一直不相信自行消失的说法,我认为那过度夸大了妖书的能力。奇怪的是,师傅甚至无法说出妖书是在什么时候自行消失的。一百多年过去了,就像为了确保犯人还活着,我们要时不时看看犯人一样,这一天,师傅决定在我的辅助下,看看那只石头和木头的盒子里装着的东西,是否还和原来一样。师傅眼瞎了,使唤我实在是迫不得已。我依照叮嘱,将那只盒子从重华宫的古香斋中取出。
当我将石头和木头的盒子放在师傅面前时,师父用袖口拭了拭上面的灰尘。盒子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师傅对着这个盒子念了一会儿咒语,命我打开。锁子生锈,花了半天时间方才打开。师傅一直在旁边默诵一则咒语。盒子打开了,里面有一本蓝色的书。师傅命我将书拿出来,放在亮一些的地方。恰在此时,书化成一堆飞灰。我说这就是您守护了一百年的东西?师傅说,真东西自行消失了。由于这一重大失责,师傅将被罚幽闭之刑。师傅风烛残年,只能由我来替师傅代受惩罚。我承认是我弄丢了书,并心甘情愿领受惩罚。
夜晚,我像一只蝙蝠斜挂在最高的檐角,或是蹲在宝顶旁注视着的地方,是李莲英的住处。我希望大总管想起我,恢复我的身份。虽则,我对自己离开雨花阁后是否还能适应往昔的生活毫无信心,也的确到了将心中久积的灰尘清扫一番的时候了,我想重返萨满这一孤独的群体,继承瞎眼老萨满的衣钵。在采集所需物品时,我也会去看看李莲英。我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近到他呼出的气凝结在我的鼻子上,我却不被他察觉。尽管我可以如此近距离观察,但李总管依然是一个难以琢磨的人。似乎有一道神奇的屏障让人难以窥见他。如果说我是一个隐形人,李总管则该是隐身人。我的特点在于轻和快,我的动作永远比别人的眼神和听力快半拍。仅仅半拍就够了,仅仅半拍就可以让自己不露踪迹。李总管的特点在于没有人能看清他。他的行踪不因轻和快而见长,尽管轻和快也是他的禀赋。恐怕我是这宫里能看清李总管行踪的人,他总是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宫眷与妃子面前,制造出有许多分身的效果。其实李大总管并无分身,一切均为禀赋使然。李莲英监视每个人,而我监视着李莲英。我相信师傅预言里的妖书,首先会出现在李总管这里。因为他贪婪成性,对一切好的、奇的、怪的东西有着无法遏制的欲望。像他这样贪婪的人实属罕见。所以我提醒,以更为缜密与勤奋的态度看住李莲英,千万别错过获得那本妖书的丝毫机会。就这样,在他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我看到了十年前期盼的那一幕。
我想,当年我打开石头和木头的盒子,看到的,应该就是这本书。此书真是名不虚传。看看李大主管在面对它时的犹豫、焦虑和脸上不时抽搐抖动的肉,就知道,它的确是具有某种灵力的书,难怪师傅称之为妖书呢。在看见它的一瞬间,我意识到我必须拿到它,它属于我,我应该完璧归赵,将它原封不动放回那只石头与木头的盒子。多年来我保留着石头与木头的盒子,只是为了迎回这本书。就像专为我安排好了,李总管因事离开。别说一刻钟,一分钟就够了。一分钟我就能带着它飞檐走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Table of Contents
封面
版权信息
第五章 地下紫禁城
第六章 密室对决
第七章 双瞳慈禧
内容推荐
光绪皇帝新婚之夜,皇后在宫中偷吃木头,慈禧与太监将大臣们的灵魂装进瓶子里,而情窦初开的珍妃,开启了她谜一般的命运……
作者以不可思议的梦幻般笔触,向您展现了百年来中国文学罕有其匹的想象世界,爱,孤独,恐惧,痛苦,仇恨,奇特的故事,浸透在书中的每一页。在令人颤抖的阅读体验中,您将亲历般感受世上最奇异、最残忍的宫廷生活,目睹最伤心最美好又最绝望无助的伟大爱情。
读完本书,您会发现恨是一座迷宫,爱是唯一的出口,唯有爱,才能帮助我们找回内心的平静,与自己达成真正的和解,唯有爱,才能将我们拯救,才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作者简介
简千艾,当下中国最具想象力的神秘女作家,传闻她和三只猫隐居在与紫禁城遥相对望的一座山里。本书历时五年十度删改,小说正式出版前,打印稿在作家圈中广泛传阅,引起震动,好评如潮。
第八章 神秘骷髅骨
哦,这一瞥令我永世难忘。那并非是一张美丽的面孔——这样说太过含蓄,那张脸不能用“美丽”或“丑陋”这样的字眼儿来描述。因为,那是一张骷髅脸,薄而透明的皮肤盖在她骷髅般的头上,眼睛是两处深不见底的黑洞,皮肤上纵横着数不清的沟壑,嘴唇皲裂,牙齿脱落,那皱皱巴巴的透明的皮肤上覆盖着一段又一段即将腐坏的锈铁。
东宫
每个死去的人都发出了声音,唯有我保持沉默。沉默,是宫中求生存最稳妥的法子,却不是妥协与退让的同义词。沉默意味着要随时保持冷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而且永远明察秋毫,寻找最佳时机。我有极好的耐心,也有充沛的智慧,我赞成不动声色,在沉默中处理和改变问题。时间是检验成败的准则。只有时间,唯有时间。我花费时间使皇帝成为我的后继之人,又花时间,为他选择天下最优秀的女人为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花费有了回报。我付出的时间,没有失散,而是存入了另一个地方。
人一生,总归是一段时间的总和,如何将这时间的总和酌情分配,有效利用,用完后,是否后悔,是验证一个人是否合理使用时间的准则。咸丰皇帝在帝陵安息后,他留给我的时间,所有余下的时间,我都用在为这日益黯淡和荒废的后宫,带来活力和生机的事情上。我的时间是先皇赐予的,我已经不再拥有支配时间的心情和乐趣。即便有,我也不知如何使用和用完余下的那些。我的时间都存入了一只小盒子。在我被册封为皇后的那个暖和的冬日,先皇将这只小盒子放在我手里,我握紧了它。每时每刻,我怀里揣着这只小盒子,感觉它的震荡,听它尖细的嘀嗒声。这是一块外藩进贡的怀表,做工精细,虽然镶嵌了许多细小的珍珠和宝石,却十分简朴。我喜欢看上去简朴的东西,先皇也喜欢我喜欢看上去简朴的东西。简朴,又不失品位。所以这个习惯保留下来了,为了先皇。
怀表是经先皇之手送到我手上的,握着这块表,我意识到,自先皇驾崩后,我一生中余下的时间,都装在这只金色的小盒子里了。在这个盒子里,时针,停在了先皇离去时的刻度上。下午5时,在白昼与日暮交替的刻度上。我能感觉到手心里,时针沉重地停在了第五个梅花的花心上。围在他周围的人等了等,御医上前确认。又等了半分钟,哭泣才发出声来。我一直注视着梅花五,时针再也不动了,像先皇下垂的手臂。那时节,我并没有陪在先皇身边,陪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女人。我是在那随后静止的半分钟里看见先皇垂下的手臂的。这不合礼法,我知道,却还是宽容了先皇。但我不认为他旁边那个女人,也应该受到宽容,即便她请求我,我也不会原谅。
从梅花五开始,我便只剩下分针和秒针。秒针走一圈,分针只往前挪动一小格。我守着这块怀表,这钟表的盒子里,装着我余下的分分秒秒。我紧紧揣着它,生怕它被弄丢,或是被人偷去,我要确保没有从里面流逝一分一秒。
我害怕死亡吗?不,不是的。我认为既然先皇已逝,我应该将余下时间用在最珍贵的事情上,不能让它白白流逝。为了知道这块表里到底藏着多少时间,我找来瞎眼萨满。他是宫中最老最有见识的老萨满。老萨满将耳朵贴在怀表上,仔细听了许久,十分庄重地回答说,皇后,还有很多。只要您不将时间分给别人,这盒子里的时间,总会不多不少,正好这么多,满满一盒子。我问老萨满,满满一盒子,到底是多少,十年,二十年,还是,仅仅只有几年?老萨满说,天机不可泄露,好好守着这个盒子,守着这盒子里的分针和秒针,您能活很多年。
我守着这个盒子,却不是为了活很多年。
我在寻找一个能使紫禁城重新恢复活力和生机的机会。如果我认出这个机会,我会将时间投在里面,而不会有丝毫吝惜。载淳就是我的机会。我不会认错,从他将小手放进我手里的那一分钟,我就在想,若是将盒子里的时间,分出三分之一花在他身上,他是不会辜负我的期望的。事实上,我在载淳身上花费了比我所预计的更多的时间。最终,他娶了我为他选定的妻子。这就证明,他爱我甚于生母。是呀,是呀,如果载淳争气,就能印证我所有的理想。我清楚地看到,我们离实现理想仅仅一步之遥。
新皇后,花费了我另一部分时间。我让人仔细检验她的身体。婆子说,前科状元家的这个女孩子浑身上下洁白无瑕,腰身绵软,骨盆宽大,双腿结实有力,双乳姣好,手指长而软。
这一切都甚合我意。我想,很快,皇后会诞下皇子,也许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三个。皇宫里既需要皇子,也需要公主。多少年了,我们没有再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少了琅琅的读书声和演练骑射时年轻人的欢笑声。这就是宫里变得日益死寂和萧条的原因。怎么能没有孩子和年轻人的声音呢?虽说宫里各处都站着走着忙碌着的宫娥太监,都是年轻人,眉眼清晰,但这并不能遮掩皇室日益凋敝的事实。不仅是宫里,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家中,我知道,子嗣都不如往昔稠密,都在日渐稀疏。恭王府中三个男孩子陆续夭折。做皇帝陪读的三子,不及二十岁就暴病而亡。庆王、端王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个王爷整日为争夺一个后人而忧疾缠身。这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实,皇室正在走向没落。宫里隔几日就有盛典举办,管弦之声延至深夜,可我看到了,当暮色低垂,各处宫殿都燃起灯烛时,那隐藏在雕梁画栋后面的悲戚与苍凉。西宫看上去还是一副少女般的腰身和脸庞,但那垂下的嘴角,又怎能掩饰衰老的迹象呢?即便看着我也是年轻的,但我凤冠里白发日益增多,每天晚上临睡前,三个宫女围着我,仔细除去我的白发,可只需一夜,许多灰白和白色的新发就会长出来。我的忧虑正如这滋生的白发,越来越多。在我迎接新皇后入宫的这两年里,我的白发终于停止生长,以前的白发也渐趋乌黑,皇后于我而言,是难得的福报,我每天都准备好了要听那最好的消息,诞下新皇子。然而,我完全没有预计到,死亡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为此,我几乎一夜白头。
从头顶上的百会穴起,我有一半黑发变成了白发。宫中最好的梳头匠将这半头白发小心翼翼编成许多辫子,用黑绸缠起,裹进另半头黑发挽起的发髻里,以饰物固定,这样才勉强遮掩,我白白损失时间而换来的忧伤。分针从此静止不动了,我只剩下了秒针。秒针急促而喧闹,告诉我,盒子里的时间已所剩不多。我不得不静下心来,小心盘算,将这不多的时间用在哪里,是守着它,就像守着最后一笔黄金那样,还是做个赌徒将它押在另一个人身上?我犹豫不决,在钟翠宫的游廊里来回踱步,开始重新审视和思考我的对手。
我为什么没有预料到死亡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虽说我和西宫总是以同盟者的姿态一起出现在大臣面前,她也处处收敛,为我的尊严留下余地,但我清楚地知道,她是我的对手,乃至敌人。我们不可能做到像装出来那般一致,我们早就面和心不和。同治皇帝离世前三日来钟翠宫请安,告诉我说,有一条古老的咒语将在末世应验,而姓叶赫那拉的女人就是这则咒语选中的人。我为先皇惋惜,他过早为自己埋下了祸根。我这才发现,这个女人所带来的邪恶,是以对死亡永无节制的爱好来实现的。她收藏死亡。证据虽然不易觉察,但回顾宫中各种稀奇古怪的死亡,每一宗,都在说明,宫里的确藏着一个秘密。现在,我愈加沉默。我沉默的理由,不是为了隐藏这个秘密,而是为了解开它。
紫禁城由中轴线分为东宫、西宫。西六宫是她的世界,而东边这片宫闱,是我的疆域。西六宫那一带喧闹而光亮,东边这一带则是晦暗而沉寂。我不喜欢太多的颜色,太多闪亮贵重的装饰物,这些在我看来都是无用的虚饰。我虽说身为母后皇太后,但真正的身份其实是寡妇,这个身份并不因为新帝为我加封的徽号而与民间有什么不同。所以我从来不去碰那姓叶赫那拉的女人专意为我置办的衣服。她送来的吉服、礼服、常服,已经堆满了两只大衣橱,我却从来没有试穿的兴趣与心情。以中轴线为界,我们尽量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在新皇帝亲政前,我们每日在养心殿见面,分别坐在皇帝左右。皇帝是我们的界限。我知道我有三分之一乃至更多的时间要花在这个孩子身上,因而我尽可能离他近些,我兢兢业业,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却从未想到,她会置他于死地。
我手心里放着那只盒子。已经很晚了,我听到分针惊跳了两下。不是一下,而是两下,像脉搏在臂膊里猛烈的击打声,然后沉了下去。我很自然地想到同治皇帝,他现在越来越孤僻,独自躲在冷冷清清的乾清宫里。坏消息很快就得到证实,坏消息也总能被证实。我看到,分针永远沉寂下去了。
我发现即便站在亲生儿子的棺椁前,即便换上一身缟素,那女人周身也散出不可小觑的光泽。一切都那么黯淡,唯有她光彩熠熠,这不由使我顿生怒火。
“圣母皇太后,即便灾祸来得这么突然,而你总能穿戴得这么周全,这一身衣服,不像是匆忙赶做的,倒像是早就准备好了。难不成,你早就预见了皇帝的驾崩?”
“母后皇太后,虽说这衣服看着缝制得还算过得去,可只不过是用料稍稍讲究了些。这衣服是连夜赶制的,衣料都是现成的,而丧服的款式又极为简单,所以缝制起来倒也不花什么时间。是我做事欠思量了,我应该想到母后皇太后对皇儿的谆谆爱心。一直以来,您充当他最亲近的母亲的角色,连我这亲生母亲都感到羡慕和惭愧。您为皇儿付出太多,您时刻牵挂着这孩子的前途,您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可世事难料,他却是一个不争气的孩子,过去是,现在依然是。翁同龢和李鸿藻两位师傅对他念书的成绩十分失望,而他在我面前又如此决绝,将全部精力和感情都花在儿女私情上。
这都是因为您为他选了一个好皇后!皇后自然是最好的,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为皇帝带来好的影响。自阿鲁特氏进宫,皇帝的行踪反而越来越诡异,越来越令人费解,他几乎害怕宫里所有显而易见的东西,整日惶恐不安。您知道他都害怕些什么吗?他害怕风吹树枝印在墙上的影子,害怕有阴影的屋子,甚至害怕月光。您瞧瞧他都做了些什么,大白天走在宫里,前后左右都点着灯!您认为这样的孩子还有什么指望呢?师傅们在我面前羞于提及他的功课,我在他旁边坐一会儿就心神不宁,疑虑重生,他连一道奏折,都无法一字不差正确地读出来,您不为他羞愧么?更有甚者,他的皇后,竟然跑来质问我,说我害了皇帝。对这么一个生在长在状元之家的女人,我真是无话可说!现在他们死了,我自然为他们痛惜,但我也庆幸,因为我们可以为大清重新选择一位更好更配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我们要重新教育他,呵护他,让他具备所有皇帝应该具备的品质、知识和素养。恐怕我们得承认,是您惯坏了他,只因他是先皇唯一的儿子,您无法做到冷静严格地监督他,教导他,您,太过溺爱。现在他死了,倒不如说,是溺爱杀死了他,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吗?他是中了溺爱之毒!如果您不这样认为,我也无话可说,因为溺爱就是您和他的关系。他的生命如此短暂,如果我事先知道命运非如此这般,我也会溺爱他,我甚至会纵容他……母后皇太后,请不要以为我在指责您,其实,我让我的裁缝也为您备好了一件同样的丧服,我相信,只要看一眼,您就会……”
“瞧瞧你都在这可怜的孩子面前说了些什么?难道他不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从未将他视为一国之君,你看到的,是一个让你颜面扫地的不合格的逆子。为什么我们眼中的皇帝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我眼里,这孩子举止得体,言语聪慧,完全具备皇帝的尊贵气质。他总是那么朝气蓬勃,脸上挂着让人舒心的笑容,他喜好骑射,这正是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好习惯,他阅读迟缓,这是一个君王应该具有的审慎态度,事实上他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爱好和才华,出于谦逊的、不事张扬的品性,他只在最信任的人面前稍稍流露。他是一个诗人,有着诗人浪漫而动情的目光,这就是他为何爱上阿鲁特氏的原因。皇后文采出众,若是不具备诗文和绘画两种修养,一般男人是难以欣赏这样端庄和不苟言笑的女人的。我一直相信,如今我依然相信,他若活着,他一定不会让我失望,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这难道不是你想看到的吗?”
“母后皇太后如此盛赞皇帝,倒是让我自愧不如了。所谓人各有命,这一切只能归结为皇儿的命不好,无福担待天下重任。现在,我们必须为帝国选一位新皇帝,只有这样,一切才能重新开始。”
我摸着我手里的盒子,分针寂静,秒针发出细微的颤动,这微弱的声音,只有我能听到。我知道我在浪费时间。而她长篇大论,却是为了攫取我所剩不多的时间。这是一个阴谋,我提醒自己说,别上当,别把时间浪费在与这女人无休无止地争辩上,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停下来,不得不第二次面对相同的局面,在我和她之间的宝座上,需要一个新皇帝来充当界限,他要在紫禁城的中轴线上,重新划定格局。
新皇帝带来了希望。尽管他的母亲依然姓叶赫那拉,他的父亲姓爱新觉罗。也许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如果叶赫那拉是一剂毒药,那么能破解这剂毒药的,也必然是叶赫那拉,除此之外还有谁呢?所以当西宫提及她妹妹和醇亲王的儿子时,我立即同意了。这孩子在沉睡中被抱进宫,当他孤零零地站在我面前时,我认出,他是第二个载淳。
他体弱多病,楚楚可怜,我时常怀疑他是否能活到迎娶新后的那一天。他发出细弱的哭声,后来连哭声也越来越少。他脸色苍白,小手总是凉的,每次我都要将那双小手捂热才肯放开。五岁时,他已经能端正地坐在我旁边,尽量让自己显得有模有样。他从不像别的孩子那么贪吃。他吃东西时小心翼翼,他吃得少,因而,长得很慢。他的成长是从别的方面体现的,比如说,他从来不说自己想要什么,即便有要求,他也会再三斟酌,使自己说出的每句话都动听悦耳。他脸上慢慢有了笑容,我知道那不是出于本意,而是出自训练。这孩子一直在努力适应后宫严峻的生活。观察这孩子越多,我就越喜欢他。他羸弱又顽强,眼睛黝黑、深邃、清亮。这正是我担忧的事,这双眼睛能轻易取得信任和同情,但他需要的东西太多了。邪恶无法改变他,可他更容易被摧毁。几年来,我留心观察这双眼睛,我想知道,这么干净的东西到底能保留多久?一年、二年、三年,还是五年?乃至,终究他会超出我的希望?
我想他不会长成像载淳那样高大的男子,他发育缓慢,常见病症一直为他的成长制造障碍,好像他的身体无法适应这重重包裹的环境。然而,令人惊异的是,他小身体里有一簇崭新的火苗一直支撑着他,使他在令人担忧的健康中维持平衡。我看见他尽量适应自己的角色,开始领悟他的天职。这一点他与载淳不同,载淳总在反抗,而新皇帝从来不反抗,新皇帝会接受所有状况,并力图让自己这艘小而轻的船不至在风浪中倾覆。
我渐渐信任他,在将那双又凉又软的小手握在我手心里时,我小心揣摩这孩子的未来。他非常纤弱,但他会竭尽全力活下去。如果没有人为的陷阱,他会一直凭借自己纤细的生命活很久,他活得越久就会越有希望。我是说,为这衰老的紫禁城带来希望。可这是十分艰难的,要使这个生命变得坚强,还需要另一件东西。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