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眷们被这件吉服的光彩所吸引。它如此耀眼,以至于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屈膝跪拜。蛊惑一词用在我身上是完全错了,这件衣服,才勘用“蛊惑”。
这是件蛊惑人心的吉服。这就是我领受的惩罚,我将被衣服的光彩所掩盖,没有人能看到我,听到我,我仅仅是我的衣服。我被衣服损毁,太后身边正站着这类人——李莲英。我如此厌恶他,而我正在被贬为像他那样的奴才。衣服将剥夺我所有的尊贵以及尊贵这个词的含义。人们投向柔顺卑微的目光,完全出自对这件吉服的赞誉。这就是布西亚玛拉对我的诅咒。灵物说,看不见我,我被紫色覆盖。我明白了,我将被这件无比光彩的紫色衣袍所覆盖,就像被华丽的坟墓掩埋一样。
我大概只做了一刻钟的自己。我这一生恐怕真正只有这十几分钟的荣耀。在这一刻钟里,我强烈地意识到一个不同以往的自己,离开灵物的意志,离开太后的威慑力,我看到她不可掩饰的另一张面孔,相对于以前的我,我此刻的存在确定无误。领受惩罚,意味着对“我”这个事实无可避免的承认。这是惩罚。她要惩罚的是我,而不是被灵物驱使的虚壳。因而,这惩罚于我别具意义。当我穿着这身吉服走出储秀宫时,只有一个人冷冷注视着这一切。她冷漠、小心,不流露出一丝的同情、一丝的怜惜,她隐藏在没有丝毫感情的目光后面,她注视着我身上的衣服。我明白,那目光说,她知道这件吉服对于我的含义。她知道这是一个无比邪恶的惩罚。我的死,因为衣服而注定。
去储秀宫前,我坐在午后冷清的光线里,回想我在宫里的这段光阴。时间短促如水滴,现在水滴要落下了。我受灵物驱使入宫,现在灵物对此作何感想呢?我将灵物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在白昼明亮的光线中,这本陪伴过我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的书,如此单薄,一小节蜡烛就可以焚毁它。焚毁它是否意味焚毁了我在宫里的这段经历和记忆,是否意味着,我能从这段时间和这个地方走出去?去哪里呢?从走出阿鲁特·崇崎,我父亲家大门的那一刻起,我就被当成一个死人看待,只有这样,才能减弱家族在失去一个成员时的痛楚。这是一个很重很重的奖赏。为此,我要问灵物几个问题。我翻开书,一阵微弱的震颤从我手心掠过。
“要发生什么?”
“皇后,我看不见你。你被紫色覆盖又站在一片月光里,晶莹剔透。我无法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若是我死了,你就成了我的遗物,我如何处置你呢?烧了你,埋了你,撕碎你,还是将你交给太后?既然你的愿望是得到‘她’的灵魂。”
“皇后,你携我去过了,我们重合在一起,你在念书。你用我的灵光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当然,我看到了,我看到‘她’的灵魂和‘她’占有的宝座。除非有力量的人,才能将‘她’,放进我的书页,我无法依靠我自己和你捕获它。皇后,你看到了表象后面的东西,是真实在惩罚你。你不该看见你不该看见的东西。我警告过你,你却为了证实不再被我控制而一意孤行,你也将为自己选择结局,对此我无能为力。”
“谁将捕获邪灵?”
“把我交给大公主,她的屋子里,藏着我的同类,把我放在那里,我和她,都在等一个机会。除此,你还要交给她一件旧物,如果你珍视自己的记忆,你会从旧物中显身,这就够了。”
很多年后,人们会说皇帝死于天花和梅毒。他的死是那么艰辛和痛苦,而我是两个目击者中的一个。
我穿上了太后赏赐的吉服,像每个昨天一样出入于宫苑之间。没有人能再看见我,这是一套结实的刑具,紧紧捆绑在我身上,从此不会再离开了。
我正在融化,像雪和冰,变得单薄而透明。这些改变不为人知,衣服直抵我的咽喉,高领子、长袖和盖住双脚的袍裾,遮蔽了我。我头戴凤冠,流苏与垂饰掩盖了我的大半个脸,就这样,衣服将我好好掩埋了。我走动,从宫眷们的目光里走过,也只是一件衣服走过而已。我僵直地站在众人之中,也仅仅只是一件会移动的吉服罢了。我正在被炽烈又冰冷的火烘烤着。我在变得干瘪的同时又在融化。我的分量渐渐变轻,轻如鸿毛,我走来的时候没有人听到我。我的形体被衣服小心维护,没有人看见我的变化。衣服裹住了我薄而透明的躯体,没有人意识到我已是半生半死。只有我知道,我正在一点点缓慢又无比清晰地死去。从手指脚趾开始,从头发和皮肤开始,死的寂静正在夺取我的气息和音容。每天,宫女们帮我脱下礼服时,不需要镜子,我能看见今天又失去了多少自己。那些镜子,该死的镜子,我命人将所有的镜子从屋子里撤去,我还需要镜子么?我已经改变。而我所有的改变,我的仆从是看不见的,她们被衣服征服,害怕碰坏这绚烂吉服上的每一个饰物,每一个花边。她们像对待一个上千年的玉石杯盏一样谨慎又诚惶诚恐。她们害怕而不知原因,她们看不见穿着衣服的人正在消融、变淡,正像轻纱一样似有若无。如果我曾经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海棠树,那么秋季提前到来了,树上的叶片正在飘零,而我不会再在第二年的春天复苏。如果我曾经爱过,我的爱正在淡漠,我已感觉不到初入宫时的热情,热情已经冷却。可是,我依然每天端坐在正殿的凤椅里,我在等一个人出现。我的心正在冷却。我保留着等待的姿势。我有一个固执不变的想法和理由,我在等一个人出现。
我就这样等来了他的死。
今夜,月光以从未有过的慷慨,照亮了庭院的角角落落。这个时候皇帝绝不会来。我亲手做就的千字伞没有用,它难以对抗这么强烈的月光——像是最后一次尽情抛洒,又像末日临近,月光无所顾忌,如一场大雪覆盖屋宇和庭院。我听说皇帝已经移居乾清宫,远离宫闱。我就这样,身着华服,在灼灼月华下前往乾清宫。我只是想看看他所在地方的檐角,看看他印在窗户上的影子,或是看看被许多灯照得通亮的、有他在的宫殿。我无声无息,在将要完全消散前,获得了自由。我信步走过这复杂而阻碍重重的长巷,再没有移动的宫殿的魅影和鬼打墙般迂回不畅的道路。我站在了乾清宫前宽阔的广场上。
雪是这样落下来的。
他住的地方像往常一样亮到了极致,但是在这么明亮的夜晚,乾清宫也只是一片黯淡的阴影。我是我身上的衣服,我站在月色里,身上满缀的宝石在月光下像一盏五彩的宫灯。他是被这盏灯吸引的。我看上去像一个亮斑和一个幻觉。他是被颜色和幻觉吸引的。他穿着一件暗蓝色的常服,像墨点,出现在冰片一样的月台上。他撑开我送与他的千字伞。月光如此配合这个夜晚,我感觉不到痛苦,也没有丝毫欢愉,我无声无息望着他。他脸上倾泻的笑容,一如月光的清澈。他本来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单纯的人,所有的人都误解了他,他备受谴责和训斥。皇帝,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这是我想要说的话,也是我全部的心愿,我们走吧,这就离开。他像是听到了,他走进了一片大海。趟过这片大海,就能离开这里。我是这样诱惑他的。我没有出声,没有笑,我却用这一身的光芒诱惑了他。是啊,正如太后所言,我蛊惑皇帝,诱惑他与我一起走,去一个地方,永不回头。这是我唯一的想法,这个想法充满了我,充满了这尊吉服。
无疑,这个想法是邪恶的,这个想法当着我的面杀死了皇帝。月光,我们在那一刻都忘了月光。我们其实都记着月光,我们知道我们将在在月光中汇合,除此没有别的地方,没有别的办法和机会。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机会。我们知道将不会有下一个时刻,仅仅余下了一个片刻的长度。月下,他弃伞,走向我,跟我一样,被吞噬,消融。他像雪花和冰糖,身披厚重的月光、白霜和大雪。他是那么单薄,他的热量被月光吸收,他的分量变轻,身量变薄。月光是太后赐予他的另一件吉服。我们在各自的服饰中艰难汇合。从手指、脚趾、头发和皮肤开始。他像我一样变淡,变模糊。只有笑容,很浓很清晰的笑容。那笑容在对我说,我这就跟你走,离开这里。月光里这是他唯一的想法,唯一想说的话。
“你看到了,月光会杀死我。”
“皇帝,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一起。”
“好,就这样。我知道这一天终要到来,而你会陪着我。”
“是这样,皇帝。”
是这样,皇帝,你正在消失。你的手和脚化为月光,你眼里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你眉毛上结着霜花,你的双眼正在化为雪里的花,而我在你的注视下,也正演绎着你经历的这一切。
该结束了。
同治皇帝
该结束了。
在我一生的十九年里,我并未住遍紫禁城的每一处宫殿。我每天都在更换住处,或是计划着更换住处。但这并不足以让我了解和熟悉这个地方。
我一生中最初的六年,住在圆明园。我想,除非这地方一把火烧了,我是不会离开的。在我七岁那年,它果真被一把火烧焦了。此后的十二年,我住在紫禁城。一个人花十二年时间破解这座密不透风的城,显然是不够的。每天有三十个太监忙于清理我选中的屋子,捧着我的被褥、食盒、香炉、玩具和灯烛,将我选中的地方收拾一新。服侍我的太监从不问,皇上,为什么要换住处,或是皇上,您今晚睡哪里?我随时可能更换住处,即使在新换的地方只坐几分钟,或已是夜半时分,我总是说换就换。奴才们随时适应我善变的主意,以最短的时间,弄好我需要的一切。
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可以入睡的地方。
住遍紫禁城的每一个房间,既不是我的愿望,也不是我的喜好,而是我不得不如此。我无法停下来。我脑袋里有一根骨头在跳动,我控制不了它,它让我难以入眠。在它跳动到最剧烈的时候,我就不得不更换一个睡觉的地方,要不,我的身体会随着它的跳动而跳动。就像一个人骑在马背上,而这匹马又恰好走着世上最颠簸的山路。圆明园着火那会儿,我们跟百姓说要去热河围猎,逃出京城,一路走的,就是这世上最颠簸的山路。一年后,我们重返京城,我住在了紫禁城。我不喜欢紫禁城,虽然我回来时,已经是万万人之上的皇帝了。
我是在做了皇帝后,才变成这样的。最初,我脑子里的那根骨头还比较安静,不像后来抖动得那么厉害。我趴在床上,叫一个太监,整夜不停,安抚从后脑到脖颈上的脉络,就能入眠。可我飞快长大了,我脑袋上那根骨头也随着我飞快长大,它跳动得更起劲儿,更剧烈。夜间,我总是坐卧不宁,只有换一个住处,才能让它平静下来。我白天理政的地方在养心殿,晚上住在哪里,却由不得我。这一点,连两宫太后也只能对我放任自流。
其实,多年来,两宫太后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要太监们守口如瓶,谁要说给太后听,我立刻会杖毙他。这种事,我说到做到。一开始,我只是在养心殿里变换住处。养心殿有三十多个房间,有时我一晚换三四处。大多房间都有桌案和榻,住起来倒也方便。在我看来,没有一处地方不可以是我的御床。每样东西,以皇室的规格,都是巨大而沉重的,桌案、座椅、宝座都可以当作床铺。我有时睡在批奏折用过的桌子上。像三希堂那样狭小的地方,只需让人将榻上的炕桌撤去即可。我从不理会祖先的收藏,我只想要我脑袋里的那根骨头安静一阵子,否则我难以入眠。
我头上那根不停跳动的骨头,在为我提供方向和地图。虽说我是紫禁城的主人,我却对这里缺乏了解,有许多宫殿藏在远处,暗处,不为人知。后来,我在养心殿里换腻了,我随口说出的地方,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我却知道如何去那里。我毫不犹豫指出一座阁楼或内室的位置,在某宫某殿,走哪条路,拐几个弯道,经过多少扇大门。太监们立即行动,快速穿梭,准确无误地将我放到指定地点。我不喜欢坐在黑乎乎的轿子里,也不喜欢龙辇。有六个太监轮流背着我,大多时候,我自己走,等到了地方,我坐在一个太监的背上,看着其余的太监不停在我眼前晃动。一会儿工夫,他们跟我说,皇上,收拾好了,您就寝吧。
事情就这么简单,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命令。
就像我说的那样,我长大了,我脑子里那根骨头也跟着长大了。有时,我一夜要更换五个地方方才安歇。我不满意太监的进度,尽管他们总是又快又好。可当他们还在埋头忙碌时,我就已经厌倦了眼前的一切。我头上的骨头又跳了起来,我来不及吩咐他们,就信步而去。我直奔下一个我要去的地方。有时,只有一个随身太监跟着我,有时,连随身太监也跟不上我的步伐。我健步如飞,闪电一样离开那群繁忙的瞎子,好像晚一步,我就会从马背上跌落,跌入深渊或是乱石丛生的地方。这样的梦我做了很久。我不断离开,离开,离开,更换卧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后来竟到了慌不择地的地步。没有人知道我这一夜去了哪里。一觉醒来后,有时,我发现自己睡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地方,有时是在一堆杂物里,有时是在一处戏台上,有时是在废弃的小厨房。我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环境——灰尘、蛛网和黑暗。我害怕黑暗,但是我脑袋里的那根骨头命令我时,我却已顾不得光线是否能追上我。我一大早从这些地方走出来,十二个宫女围着我,一齐动手,将我弄干净。宫女们手脚麻利,无论我弄得多么肮脏,多么不可思议,她们总能将灰尘一粒粒清除,将蛛丝一根根剥离,将我蹭在身上的各种痕迹、颜色,统统扫去。什么事也难不倒她们。最终,我总是一尘不染,很好地保持着皇帝的颜面。
这件事一直持续到我十七岁。直到太后说“皇帝,你该认识一下这位格格”时,我的怪癖才稍稍收敛些。太后让宫女在我面前展开一幅画像。我脑子里那根跳动的骨头,渐渐安静下来。太后说,她是阿鲁特氏。阿鲁特,这个姓很好听,像夏夜的凉风。我琢磨这几个字,当我在心里轻念这个姓氏时,夏夜的凉风抚摸着我头上那根狂躁的骨头。我完全安静下来,不再不停地更换住处。我回到原先住的地方,坐在宝座上,命人将养心殿上上下下清扫了二十一遍,直到日头照在每根柱子上都会滑落下来。我又让人在殿里焚起各种各样的香,直到殿里陈设的每块石头都闻着香喷喷的。从这一天起,我就坐在养心殿里等阿鲁特氏。在她还未被迎娶时,她就已经在我眼前的金砖上移步了。以前,我在的地方总要灯火通明,摆满灯盏。从这一天起,我需要更多的灯,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黑和暗。到处亮堂堂才好迎接新人。宫里太旧了,她恐怕很难适应。这样想着,我就让太监拿来更多的灯,挂满养心殿的每个角落。后来,即便在白天,去一处地方,我也要让人打着灯笼。灯光里有一条我能看见的路。阿鲁特氏从这条路上缓步走来。
每次,说到太后,我说的,必然是母后皇太后。我视母后皇太后为生母,虽然她并不是我的生母。虽然,我面前的道路,往往只通向生母的住处。我的生母,在父皇去世后,徽号是慈禧。慈是慈祥的意思,禧是仁爱的意思。可她既不慈祥,也不仁爱。我不能不说,父皇一直活在过度的幻想和错觉里。我是从他垂死的眼睛里看出这一点的。他总是看着我身后,好像我背后还站着一个人。有次他想抱我一下,我走过去让他抱,尽管我并不喜欢被抱,但他快要死了,我只好让他抱一下。他伸出的臂膀却推开我,我想他到底要抱谁呢?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他抱住了另一个人——我是说,如果他抱在怀里的是空气,那么,无疑,我也是空气。他是皇帝,即便在几天后,他将被称为先皇,我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思,我只能说,我看不见站在我身后被他抱在怀里的人。他声称此人是他唯一的儿子,他说这句话时,眼里流出浑浊的泪水。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唤我去榻前,可他还是看着我身后的人。他说话,也是对着这个我看不见的人。他的目光越过我,像看着永恒不变的玉玺。他这样专注而动情,不免让我心生疑虑,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我一时觉得,站在我身后的人,才是我。在父皇眼里,的确存在着一个我看不见的人,这个人才是他真正的儿子。当他对着这个空无的人说话时,我心里涌出的是根深蒂固的绝望。我回到烧焦的圆明园里时,心里也是这种烧焦般的绝望。倒不是因为父皇认不出我,而是,在父皇眼里,我根本就不存在。
此后的一生,我都活在父皇对我的无视里。即便在临终前,他看着的,依然是我身后我看不见的人。他说,要将他的皇位传给这个人,只有这个人才是他的合法继承人。在他说这些话时,起注官立即将他吐出的每个字都记下来。如果没有字迹为证,他说出的话无疑是会飞走的。我看出来了,接替皇位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人。也许是另一个我。我要么是他的替身,要么是他的傀儡。可以说,我一生都活在对这件事的揣测与憎恶中。
返京后,群臣在太和殿对我三叩九拜,山呼万岁,我身裹着龙袍,头戴龙冠,端坐龙椅,我知道,他们是在向我身后的人膜拜和祝贺。因此,在我成为这座城的新主人时,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我只想离开,去一个人人找不到我的地方。我想去圆明园,哪怕它是一座过去的园林。
站在我身后的人是谁?我从未回过头去看他一眼。我看不见他,可他的确存在。他活在父皇垂死的视线里,他在我身后是一个垂死的形象。父皇死去后也未能带走这个形象,他从此跟定了我,而且,总能跟上我。他就是我头上跳动的骨头,随时鞭打我,催促我,让我无法安眠。他是谁?为何总盯着我不放,让我不得安歇。我不愿这么想,这么说,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父皇在垂死之际,传给我的不是皇帝的宝座和玉玺,而是死亡。
死亡在我身后站了十二年,最终取代我成为真正的皇帝。我为它在宝座上坐了这么些年,我日夜躲避,风雨兼程,最终却只落得这般下场。我在死去的瞬间看见了他,这才明白,父亲看见的并不是一个幻像,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物。一个人只有在死的瞬间才能看见它,死是这世上唯一的确定,唯一的真实。
我即将死去,这是命中注定,谁也救不了我。很可惜,皇后竟是陪伴我一起赴死的人。我这一生没有说出的话都说给皇后听了。我回头,最后叫了一声:叶赫那拉。我的声音很轻,可她能听到。她来自遥远的族群,与我有着血海深仇。叶赫那拉,是父皇生前最大的败笔,而我则是他败笔中的败笔。与其说我恨父皇当年选秀时的错误,倒不如说我厌恶我自己。我在月光中腐烂,化成雨雾和水滴,最终什么也不曾留下。那夜,乾清宫前,像是落了一场鹅毛大雪。我竭尽所能,向皇后走去,每一步都历尽千难万阻,如同走在冰锋之上。叶赫那拉,她在远处望着我。她的目光,如霜做的摩罗花。我宁愿相信,夺取我生命的,不是古老的咒语,而是此时此刻的爱情。
慈禧
我听到载淳在喊我的名字。他说,叶赫那拉。在这宫里,载淳是我唯一的亲人,他没有喊我母后,而是叫我,叶赫那拉。载淳死了,而我还活着,这件事有多奇怪。我眼见他死去,却没有觉出痛苦和悲伤。载淳的死,是我做了很多次不断重复的梦。在梦里,他已经死去很多遍了。那么,再死一遍又如何?明天他还会回来的,他还会坐在宝座上,像一个真正的皇帝那样。
撰写历史的人,一直没有弄明白,死去的人不是载淳,而是我。他们更没有弄明白,我不是在1875年死去的,我在我们从热河回来那一年就已经死了。也就是四十八年前。发现这一点让我颇感意外。在我执政前的半年,没有人发现,我其实是一个死人。我是唯一一个发现自己已经死去的人。
死去与活着,并无太大分别,我只是觉得周身的分量比以往轻了许多。此后,我再也没有找回那种有分量的感觉——就是脚踏在地上的那种踏实感,手放在亲生子肩头时心安的感觉,指尖掠过丝绸时,凉而柔的感觉,就是夹一块酸梅,还没送入嘴里,就有酸意盈然的感觉,身处月光中,不在现世的感觉。这些感觉,都死去了。周围的什物、男人、女人、儿子,都在加深我已经死去这件事的真实性,他们像是早就商量好了,要为我提供证据。
我不确定载淳是否早已发现这个秘密。我能肯定的是,他是第一个为我提供死亡证据的人。载淳,在他七岁那年的秋天,我们避难在热河,住在一个狭小的庭院里。那些日子我见不到皇帝。我终日守着我们唯一的儿子。如果皇帝给我机会的话,我会再生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这是毫无疑问的。
那天,载淳在我对面坐着,用一柄蒙古短刀学着削一只梨子。载淳长大了,该懂得如何孝敬父母,宫女在一边教他削水果,又教他如何送给他的父亲。载淳手握蒙古短刀,只是一柄小巧的孩子用的小刀,那薄薄的刀片削过他的手指,他割裂的手指立时淌出鲜血来。这孩子从来不会哭,只是傻傻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我也看着那根滴血的手指。我也没有感觉到疼痛。多么奇怪,我居然看着亲生子的伤口而无动于衷,相反,我开始发火,我说你学得好笨,连白痴都不至于割破自己的手指。我后来还说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我骂他,侮辱他,甚至他的父亲。我停不下来,几乎骂了所有皇室和朝堂上的男人,我发自肺腑地厌恶所有愚蠢的男人,这里面包括我的亲生子。我是怎样将我的亲生子也算进我憎恶的男人中的?这一点我想不起来了,我一直咒骂,开始是咒骂,后来就变成了诅咒,我诅咒每个男人都没有一个好的死法——忽然间,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我意识到,其实我已经死了。
我环顾四周,发现一切都很远,侍女说话的声音很远,窗户向一个方向倾斜,没有人发现,我其实是一具会移动的尸体。我不具备很多只有活着的人才具备的东西,比如说,疼痛。
我若使劲想,想我如何,何时死去的这一幕,就会头痛欲裂。就像从中被劈为两个人,一个人在努力辨认另一个。一个试图摧毁另一个独自主宰这具肉身。我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她。如果我没有死,我怎么会摸不到载淳呢?如果我没有死,我怎么会看着他流血的手指而无动于衷,感觉不到丝毫的心痛,就好像我自己的手在出血一样?死去就是这种感觉,没有知觉,没有感觉,心也不会疼。
在载淳死去时,相同的情形又出现了。我看着他受苦,却无动于衷。我感觉不到生离死别。我不想哭,无法流泪,心里没有波澜,我看见载淳自己选择的皇后也像冰块一样一点点消融,甚至,我羡慕她的消融。她的心随着载淳的心在一点点缩小。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我在看着月光中的这一幕时,再一次,又一次意识到,其实,我已经死去多年。我以一个死去多年的人的目光,看着这两个正在死去的年轻人,就像看着有人正在步我的后尘,想要跟上我。
我哀悼,却感觉不到哀悼的氛围;用膳,却没有膳食的滋味。多年来我只是扮演了哀悼中的太后,扮演了一个活得有滋有味的圣母皇太后。我演着演着,就忘记自己已经死去这个事实。没有人会紧紧抓住死亡不肯松手,在生与死的交替中,我已经学会了放弃死而选择生。我对于死亡的感知只是瞬间的幻觉,那一瞬间,我好似离开了我自己,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你死了。我只在片刻里认同这一说法。随后,另一个声音说,你一直活着,而且还将活得更久!我要离开死亡的欲念如此强烈,这让我不断向诱人的后宫寻找庇护。我渴望越来越多精工细作的衣服和饰物。宫眷们赞美我貌美如花,智慧仁慈;群臣们称我英明无比,是母仪天下的圣母皇太后。在我的记忆里,我要的,并非只是这些。
死亡是要有确实可信的依据的。死亡提供尸体,制造生离死别。宫里,没有人能提供这种依据。既然无人提供依据,那就意味着,并没有死亡发生。死亡只是一个幻觉。尽管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可我还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得依附于我和我手中的权力。我最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是我这个人死了,而是我的某些感觉死了。那些可有可无,一点儿也不可靠的感觉死去倒也无妨。在我执政的四十八年里,并没有死亡发生过,包括载淳。载淳怎么会死呢?那天,他走在月光里,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只留下一件绣着青龙的袍子。他是在跟我捉迷藏,他藏起来了,他有点儿不高兴,仅此而已。
大公主
我并未得到嘉顺皇后送来的书,尽管自嘉顺皇后进宫后,我一直在等着它。它是一个灵物,在没见到它之前,它是一段只有少数几人知道的传言。它不是谁想得到就能得到的东西,它有自己的意志。
一百年前,它存在重华宫的翠云馆里。书用石头和木头的盒子盛着。倒不是为了更好地保存它,而是为了阻隔它的灵力。这本书在康熙朝成形,据见过它的人说,它的灵力来自书的作者。它以被阅读维持和补充灵力。石头和木头的盒子阻断了它被读的途径,迫使它进入二十年的休眠。是谁唤醒了灵物,又是谁将它带出宫外,这一直是宫中谜团。当年,偷走灵物的人用另一本几乎乱真的仿品替换了它。因而,小萨满在一百年后重新打开石头和木头的盒子时,发现书在见光的瞬间化为一小堆灰色的粉末。小萨满确信这有害之物失去了所有的灵力,瞧,它彻底消亡了。然而,他双目失明的师傅,老萨满,望着黑暗的虚空说,有朝一日,它还会跟着一个女人回来的。它的归来将荣耀至极。
我从我那早逝的额驸口中得知灵物的消息。我怀疑,灵物或许有制造传言的能力,它会在一些地方,很可能是一些书里,留下悬念和去向的蛛丝马迹。在我和额驸谈论白萨满的那个夜晚,额驸在谈话的最后无意间说到了灵物。这个秘密,显然是额驸的母亲从宫里带出去的。作为前朝公主,她完全有可能见过石头和木头的盒子,并得知灵物外逃的消息。额驸说有一本被封存的书将随着一个女人入宫。额驸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他只是自言自语说出了自己一直未曾解开的谜。我却记住了这句话。
我从瞎眼老萨满嘴里探知灵物的秘密。瞎眼老萨满说,灵物,纳兰容若危险的遗物,只有在了解它的情形下才能使用它。要记住,它是应付危机的一个法子和工具。掌握这个工具,如同驯服一匹烈马。很难说,是你在驯服它,还是它在驯服你。如果你未能像驾驭一匹烈马那样驾驭它,那么你就会沦为它的坐骑。要记住,灵物,来自叶赫那拉一族中最叛逆的人——纳兰容若……说到这里,瞎眼老萨满便不再继续,像是坠入乱麻般的思绪。我曾多次造访瞎眼萨满,却无法得到更多内容。每次,只要说到,“它来自叶赫那拉一族中最叛逆的人——纳兰容若”时,他的声音就戛然而止。
我不得不放弃与瞎子的对谈,在无数个不眠之夜,游离在魅影重重的宫殿群里。在这个看不到希望的地方,我认为任何一个可以击碎恐惧的工具,或仅仅只是一个预示,都不该轻易放过。我需要灵物,它也许真会在危急时刻,扭转局面。这是在白萨满后,我能找到的另一个希望。
在嘉顺皇后穿上被诅咒的吉服前,灵物正走在从承乾宫前往翊璇宫的甬道上。它选择了一条最为妥善的道路。它绕过中宫,西六宫,从最不起眼的小道上,迂回前行。它在一个食盒里,由皇后的一名贴身侍女捧着,看上去,很像宫眷间的礼尚往来。然而,在它快要抵达翊璇宫时,却被李莲英截获。这奴才,不知为何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像他的前任一样诡秘,和他的前任一样有着动物般的灵敏、善辨的嗅觉,还有好听力与好视力。可以这么说,他在继承他的前任所有劣等的技能外,竟又创造出更让人恐惧的能力。他来无踪,去无影,像是有许许多多的分身。人们无法捉摸他,他身上穿着奴才堆里最耀眼的衣服。那身衣服来自绮华馆。他不像安公公那样张扬和傲慢。他总是小心翼翼隐藏自己。这正是他最让人不安的地方。无论是从视线,还是记忆里,你无法搜出对这个人的印象——你根本就记不住他,你根本在看他一眼后就忘了他。你根本就在有意躲避他,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也无从了解他。李莲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他一直在暗处,而你一直在明处。你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他看见、分析、佐证,而你却对他一无所知。这就是每个人都深感恐惧的原因。无论是不是太后的心腹,人们对这个人的意见和认识是相同的,那就是,你根本不认识他,而你的每一分钟都可能被他监视。他或许就在你身边,即便你没有意识到,你心里的恐惧也会告诉你,此刻,他有可能就在你身边。
他极有可能伪装成一株荒草或一块烂泥,藏在我身边,像杂草和小碎石一样长在窗户或地缝里。可在这宫里,我不属于那些惧怕他的人群中的一员。我只有厌恶,像厌恶一片永远潮湿的沼泽。尽管,在太后面前,他对我低眉顺目,恭敬有嘉。从翠缕讲过在安公公密室的见闻后,对李莲英的厌恶就在我心里生根。从他将灵物截去这件事上看,他是除我和嘉顺皇后之外知道灵物的第三个人。尚且不知的是,拿走灵物,是太后的懿旨还是他自己的想法。我小心揣度,发现太后并不知道这件事。直觉告诉我,李莲英已经用石头和木头的盒子,再次将灵物封存。因为,在此后的若干年里,我虽然确信灵物还在宫中,却未能找到它的蛛丝马迹。
李莲英
荣寿公主从未正眼瞧过我一眼。
她跟小公主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宫里每个女人,包括即将出嫁的小公主,都因怕我而不敢正眼瞧我,但荣寿公主无视我的理由,不是恐惧,而是厌恶。每次遇见我,这位宫外来的公主鼻子就会皱起来,嘴唇抿得更紧,嘴角更加向下弯曲。这让她的下巴显得更长,也让整个人更显阴冷。这又何必呢?同是太后的心腹。所以我私下总想找她谈谈,要跟她说明,甚至声明,我们事实上是同一类人。可她那张严酷的脸,从未对我放松过。当这个阴冷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时,总像是在警告:离我远点儿,别让我闻见你身上的臭气。也就是说,她拒绝承认,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身上的确有一股子臭气。我自己闻不到,可有人能闻到,譬如,像荣寿公主这样的人。这是专属太监的气味儿,这气味造就了一类特殊的人种,无论走到哪里,出现在哪个人群中,人家会立即辨认出,那是一个太监,一个没有性别的人。一个没有性别的人,只能散发出没有性别特征的气味儿。因而,他也就失去了分辨左右、上下、黑白、好坏、美丑的能力和准则。我承认,我是这类人中的一员。这倒不是多数人恐惧我,荣寿公主厌恶我的真正原因。
事实上,我并不想失去生而为人的基本准则。作为紫禁城的总管,我不想落得个是非不明,黑白不清的名声。恰恰相反,我努力维护这些准则。在宫里,既然人们生活在各种约束和准则里,我又怎能避开和舍弃准则呢?即便,我失去了散发出具有性别特征的气味儿,失去了这种能力,可我并不甘心。我认为一个人可以通过模拟气味和对气味的仿制,营造出性别特征,且又具有随机性。就是说,时而我可以假扮男人,时而我又可以扮做女人。获得特征对我如此重要,因为,这也许是唯一能与失去的准则看齐,或是重获准则的方法。我意识到,我那已经“没有了”的前任——安德海公公就是因为失去了准则,而铸成了一生的恶果。尽管,安公公曾试图在这一问题上有所突破。安公公的方式是极为愚笨的,仅仅在身上洒些洋人制的不三不四的香水,用些宫女的胭脂香粉,就以为获得了某种确定的性别特征,就以为万事大吉了,这种掩人耳目的蠢法子,我是绝不会用的。
最初,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每天,我都会把穿过的衣服闻上百遍,想知道我身上到底散出的是什么味儿。可每天我都会以失败告终。我不能找太监帮我辨识这味儿。我只能找来一个心灵手巧的宫女,让她详细描述她闻到的气味。
宫女说,什么也没有闻见。我说你再仔细闻闻。宫女又闻,说,觉得皮肤忽然有一种收缩的感觉,就像一滴冰水忽然滴在了手上,那味儿。我说,你不是在描述气味,你是在说你自个儿的恐惧。宫女又说,那味儿像是一种放了很久的木塞的味儿,而且是被主子忘记的洋酒瓶塞的味道。我知道这种酒一般被放在一只密封的盒子里,从此不会有人再多看一眼。我说你说的不是气味儿,你说的是一个墓室。后来宫女是这么说的,说那气味就像有人在遭到长久囚禁和经久不息的痛责后,身上散出的很涩很苦的味道……这味儿跟您的味儿有些接近。我说你在说冷宫吧?别说得那么复杂,简单些。宫女又说,就像放坏了的樟脑发出的气味。这一说法让我立时无话可说。宫女看我恼怒,立即求我降罪。看在她是旗人的分儿上,我放过了她。只让她从此去做那些人人厌弃的粗活脏活。谁让她说我说得那么寒碜,那么不堪呢?宫女走后,我还是很认真地思考了那些说法,又再次回顾了荣寿公主见我时的反应。我得出了结论:总之,这是一种劣等的气味儿,它紧张,冷,有害,总体上,它是一种屈辱的气味儿,说得准确些,它不是一个人的味儿。其实,这不是我思考后得出的结论,而是我从荣寿公主阴冷的脸上看到的结论。
在得出这样的结论后,我力图改变自己的处境,也就是改变我身上的气味儿。这个要求看似简单,实则困难。用女人的香脂香囊并未能使事情好转,只会更糟。混合气味让人感到混乱和难堪,从宫人们的反应上看,我不是重获了某种准则上的尊严,而是变成了次品中的劣等品,这就像老女人偏偏配着鲜花一样让人难以容忍。甚至连太后都不得不警告我说,这算什么?洗干净了再来见我。我问太后,是什么让她老人家难以忍受?太后她老人家说,看见你来,我就胸闷气短。这个办法,我仅仅试用了一天就放弃了。
这就是我苦闷之所在。为了让自己从“既不是女人,又不是男人”的身份,变成“既是女人,又是男人”的身份,我可谓费尽了心机。我恨不得披上女人或男人的皮来实现这一目标。这一念即起,真的就帮我实现了目标。可每张人皮贴身穿着,很容易变质,人皮不如动物皮那么富有韧性。人皮,太脆弱了,即便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人皮,用几天后就会变得暗沉,长出斑点。好在我穿的不是一张死人皮,而是一张活人皮。而且,穿上人皮后,会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有咳嗽声和喘息声。当然,效果是显著的,如果穿着的是一张男人皮,我立时就变成了一个道貌岸然的男人。人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到了严厉的父亲,喜极而泣。自然,人们心里还是充满恐惧的,但这种恐惧却因此有了确凿的指向与内涵,而不是盲目的,莫名其妙的恐惧。是的,获得这样的内涵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因此我得强忍着从男人皮子里传来的声响,将它的咳嗽声视为我自己的咳嗽声,将它的喘息视为我自己的喘息。事实上,寻找这样的人皮并非难事,官场中道貌岸然的男人比比皆是,绝大多数,都是在塞给我很多银子后,才获得了这样的机会。
显然,我并不能立即动手。在送给他们一官半职后,多则半年,少则三月,随便找个理由将其除掉,从而获得这张道貌岸然的皮子。填补空缺的人总是排长队等着。因此一张男人皮,我总是用三两天就换新的。女人的皮子我一般就地取材,难民大量涌进京城,生有女孩儿的人家都愿意将女儿送进宫里来。做宫女是个体面活儿,不仅衣食无忧,每月还能领几两银子。无论是为了当女官儿还是做宫女,唯一的限制是,她们都该是满人。所以我穿在身上的皮子,无论是男皮还是女皮,都不是汉人的人皮,而是满人的人皮。这让我感到安慰。因为我是一个汉人,这个道德我还是有的。身着满族人的皮子,令我倍感亲切。主子们个个都是满人,我披着满人的人皮,久而久之,便有了做满人的感受。我觉得我是他们的同类。我说话的声音、语调、用词、神情,都跟满人无异。我不用学习就学会了满语,甚至是古老的满语。这种语言连主子和大部分贵族都已经淡忘了。这个能力又让我在宫中获得了许多优势。我能看懂满文,能迅速了解一句满语的确切含义,也能听懂宫女用简单满语时的交头接耳。我的起居饮食习惯也都完全是满族人的做派。我因此能在数千名小太监们中脱颖而出,成为大内主管的首选,这实在不是出于运气,而是人皮使然。
我接替了前任的职务,也就接任了绮华馆的织造事务。我发现,太后像我需要人皮一样,急需这类用特殊材料织造的衣物。这是一种满含咒语的衣物。布料上的花纹和所用的蚕丝,都是咒语。一般人看在眼里的是各色的牡丹或是小菊花的图案,只有我能看出,这是一道又一道的诅咒。这种诅咒有着固定的格式、固定的织造技艺和裁剪方式,只要稍稍变化就能形成另一种咒语。各种咒语形成的图形和服装款式,针对的是各种不同的人物。这一直都是令我迷惑不解的问题,为何这些咒语诅咒的对象,都是皇族成员呢?太后她老人家似乎对皇族满含着怨气和深仇大恨。作为一个已经蛮像个样子的奴才,原是不该追究这其中的根源的。简单地看,我相信太后她老人家跟我有着相同的需要,为了能更好地与准则看齐或是获得准则,为了使自己看上去“既是一个男人,又是一个女人”。无非,就是将一个否定句变成肯定句,我和太后,我们都倾尽最大的心力。这是我们之外的人永远无法理解和想象的,也是我为何如此敬重和理解太后的原因。我们要实现的,是重塑自己的愿望。这个愿望跟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在进入绮华馆之后,我有机会亲自为自己缝制衣服。我在绮华馆里开辟了我的人皮作坊。这件事连太后,我也是瞒着的。我在穿上这神奇的衣服后,便是在“既是男人,又是女人”这样的肯定句中加入了某种神秘莫测的氛围。既然我是这间织造间的监督和管理者,我便有机会为自己选用最好的花色和材料,也就是最符合我需求的咒语。这些咒语必须于我有利,保护我,既树立我全面的权威,又隐藏我的私人生活。我将这神奇之衣与人皮之衣有效结合,从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效果。这个效果,每个看见过我的人都能深切地感受到。我很好地隐藏了自己,却又在各处都留下我的影子,制造出我同时既在这里,又在那里的效果,以至于人们总是毫无根据地相信我是无所不在的。甚至会以为,我是一个隐身人,或是有分身术之人。我的行踪越是无法确定,我就越有安全感越有信心,也就越能得到太后的信任。在经过这一番努力后,我从荣寿公主脸上已经看不到皱起的鼻子和下垂的嘴角,还有那拉长的下巴了。这就是改变。哪怕仅仅就只是这些改变,对我而言也意味着成就。现在,她,荣寿公主只是假装在无视我的存在,而不是真正的无视。也就是说,她已经开始惧怕我了。
人们怕我,并非我之本意,我只想与准则看齐,我是一个有准则的人。我相信太后的所作所为都是基于同样的想法和理由。嘉顺皇后离世前穿的那套吉服,我采用了特殊咒语。多年来我揣测太后的心意总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从太后的表情、眼神、手指的动作,我逐渐设计出这样一套吉服。准确地说,我设计的其实是吉服上用的花纹。为了让咒语达到最令太后满意的效果,我试验了很多遍。咒语总共只有十二个字,要点在于,这十二个字的重新排序。一个人活下去的方式不过也就那么几种,而死去的方式,或者说方法,是无穷的。因为这十二个字的排序,是无穷的。我一而再再而三确定太后的要求和愿望,我认为做事的重点,是要让太后她老人家感到舒心、开心和放心。在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后,我投入了这项工作。这有些像翻译干的活儿。就是将最古老的语言翻译成图案。图案要复杂,多变,鲜活,还要让人感到十分璀璨夺目。要好到让每个女人都羡慕和惊艳,觉得自己一生根本没有办法和机会穿上这样一件衣服。说到底,死亡是需要高度装饰的艺术品。只有像我这样深入死亡,有着无穷无尽想象力,同时又能与准则看齐,具备专业技能的人,才能完成这件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之于太后,完全是这世上再难寻觅和培养的奴才。仅仅从我对这件事情的理解和所拥有激情上看,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总之我花了六个月时间来完成嘉顺皇后的这件礼服。从头到脚,我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没有出现任何一个瑕疵和疏漏。当这件完美的礼服呈送太后验收时,太后的表情已经说明了问题。太后她老人家说:“仅仅看这件衣服上镶嵌宝石的数量,就知道你花费了心思。我不介意你用了多少珍珠、翡翠、水晶和玛瑙,谁让她是皇后呢——是的,这正是我想要的。”
这一句话就够了,太后根本不需要奖赏我什么,我对还能得到什么早已毫无贪念,我想要的就是做符合我职务的事情,完美地完成指令,完美地呈现绮华馆最高的织造工艺,只有这样,才能让咒语完美呈现。死亡是一件作品,也是这宫里的头等大事,能如此精确地制造死亡,除了我,还会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