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刘泠说,“沈宴,我全都知道。”

她怨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一直很清醒。

“所以你不该为你母亲的死买单,你只是被你父亲利用。”

刘泠摇头,“我是害死我母亲的人之一,我知道。”她笑一声,“我一直觉得我该死。”

她这样说的时候,下巴磕在沈宴肩上,越过沈宴肩头,看到湖心站着的她母亲影子。刘泠已经长成了十五岁的姑娘,不,马上就十六了。她母亲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柔弱,和当年一模一样,站在湖心,泪眼朦胧,向她伸出手。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沈宴温和地问她,盯着她的眼睛。

刘泠与他对视,“我觉得,我母亲不愿意我死,她想我活着。对吗?”

“对,”沈宴说,“你是好姑娘,我也希望你活着。知道吗?”

在一弯又一弯的黑暗中,遇到干旱洪涝,地震火灾,刘泠不停地打滚摸爬。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站起来。死多么容易,活着才艰难,又因艰难而珍贵。在不停的天黑天亮中,在日月轮回中,咬着牙,不住地走下去。满地都在山塌海啸,天空却有明月照耀。她顶风前行,总有一天,她站在山巅,抬头看到光明,看到有人在等她。

刘泠没说话,看他伸手到她眼下。

刘泠说,“我没有哭。”

沈宴“嗯”道,“哭一个吧,让我欣赏一下。”不必忍着。

“”刘泠被逗笑,嗔他一眼。

在拥抱中,刘泠听到沈宴沉郁温和的声音低低传来,那几个字,被他说得荡气回肠——“我最喜欢你,最放不下你。”

刘泠笑,温温地笑。她笑得浅,笑得淡,笑得半是无忧,半是哀伤。同时,水珠落在沈宴手中。她湿了眼眶,说,“我知道你放不下我毕竟我这么完美。”

她骤然俯身,亲吻沈宴的手。

片刻,沈宴抽了抽手,没抽出。他被她弄得发笑,“可以了,正常一点,有人看着。刘泠啊,别像小狗似的舔我。”

刘泠抬起水润的眼睛把他望着,望得他心中一团火烧起。她说,“再一会儿。”

再一会儿吧。

让我多和你在一会儿。片刻都不分离,刹那都不相别。让再见和再见之间隔上天南地北的距离,让我和你之间亲密无暇。

再一会儿吧。

让永远这么美好,让永远变得永远。

清辉雪光照着这对痴傻的有情男女,他们在冰天雪地中相拥,等世界沉沦。

第69章 回京

寒夜十分,将刘泠安顿好,沈大人离开了郡主的院落,回去王府中为一干锦衣卫安排的客居。他入了院子后,就有锦衣卫来向他汇报如今的情形,一路跟着他进了屋。等沈宴喝口茶,属下问,“沈大人,广平王府的旧事,就查到现在这样,不再追查了吗?”

显然,广平王和沈宴之间的约定,锦衣卫这边已经知情。罗凡等人已经收拾证据,准备适时毁掉。其实证据真不多,毕竟过了那么多年,当年明显的证据,广平王早就销毁得差不多了。罗凡心中感叹:沈大人这未来女婿当的,还帮岳父清扫战场太敬业了。

沈宴放下手中茶,漫声,“我什么时候告诉你们说不用查了?”

“”众人惊诧,眼中神情各异。虽然沈大人没开口,但是当时沈宴和广平王谈话的时候,有锦衣卫在侧。沈宴此次来江州,众锦衣卫心照不宣,是为沈大人追姑娘而来。所以约定一出,大家就认为沈大人的目的已经达成,不用再追查下去。毕竟,未来女婿查岳父的案子,听起来实在不太舒服。

沈宴道,“继续查,证据越多越好。但动作小一点,不要让广平王察觉。加把劲也许能查出些不得了的东西。”

罗凡若有所觉,“沈大人是要彻查广平王府?”他不得其解,“王爷一倒,郡主也会受影响。沈大人这样做,对郡主不太好吧?”

沈宴淡声,“你们不用管,我另有打算。”

沈宴不欲多说,锦衣卫自然也不好多打听。他们这类人,经常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沈大人若以公济私,也没太大的问题。况且,跟沈大人出行的一行锦衣卫心知肚明,等明年陛下的昭示一下,沈大人可能要升官了——由千户升为镇府,专司刑狱。

这样的前提下,谁会得罪沈宴?

不管明年开春是什么样的走向,这个年,沈宴似乎不打算回京,留在江州过。

炉火旺盛,一室暖香,沈宴坐在火边,把玩着手中的器具,旁边矮凳放着长长短短的小刀,供他使用。刘泠坐在另一侧,双手撑在沈宴膝上,看他削减东西,问他,“你不回京没关系吗?大过年的,你爹娘不会着急?”

“他们习惯了。”沈宴淡道。

刘泠手撑腮,“这种事情要怎么习惯?反正我习惯不了。”

沈宴低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那就努力习惯。”

刘泠勃然大怒,“沈宴你什么意思?你咒我每年都孤苦伶仃一个人?咒我没人疼没人爱?你的良心都喂狗了吗?”她突然发怒,让守在门外的侍女们战栗了一下,不知好端端的,郡主怎么就生气了。

但是屋中的下一刻,被沈宴用颇复杂的眼神看一眼,刘泠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后,明眸在炉火的投照中亮了几分,变得温柔缱绻,“重来一遍——我要习惯什么?是习惯以后的每年,你都会陪我过吗?你会一直陪着我,再不离开我?”

沈宴:他家姑娘真高端。他第一次见有人发脾气还能收放自如、瞬间失忆的。

半晌,沈宴咳嗽一声,低头慢悠悠道,“你开心怎么想,就怎么想。”

刘泠不满,这种打情骂俏的事,她一个人怎么玩得起来?没有人配合,她就像傻子一样。就算傻,也要拉着沈大人一起犯傻。

所以就算沈宴不理她,刘泠也执着地问个不停,大有必须要得到答案的意思。

“刘泠,我卖身给你了?”沈宴被她弄得烦,警告看她一眼。

刘泠依然笑嘻嘻的,她能分清楚沈宴什么时候是真生气,什么时候不太生气。他不太生气的时候,她闹得再厉害,关系也不太大。一般情况下,沈宴挺纵容她的,她上房揭瓦,他都只是镇定地在房下等着。而且刘泠有时候觉得吧,她不闹腾他,沈宴反而觉得她有问题,会找她谈心。

这个男人,实在太骚了!

刘泠扯一扯他手腕处的束袖,“求求你卖身给我吧!多少钱,我按年给你。”

“”

“按月给?”

“”

“按日给?”

“刘泠,我在忙正事。”沈宴不得不打断她飞起来就停不下来的思想。

刘泠低眼瞥一眼他的正事,他的正事就是拿一堆木头啊、、玉、铜片、铃铛啊,这块敲敲,那块砍砍。他坐在这里已经大半天,恕她思想太低端,沈大人的正事,她欣赏不了。

刘泠一把推开他的那些玉块木头,扯着他两手,将自己整个人送到沈宴怀中,“忙什么正事呢?闲话少谈,我们床上谈吧。”

不等沈宴拒绝,刘泠已经倒在了他怀里,仰头亲他的喉结,手熟练地在他腰间一阵乱摸,摸得他心浮气躁,气息陡变。

刘泠更热情地亲向他。

看着这个男人,刘泠心中下了决心:她要对沈宴好,她要嫁给沈宴!

她才不要远嫁!

之前万念俱灰,她觉得嫁谁都没关系,她觉得沈宴不会再管她了。

沈宴果然不再管她。

可他又后悔了。他说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但他却来江州找她,并为她解决她父亲的事。

他在救她,她也要努力自救,努力配得上他。

刘泠不想嫁去夷古国了,但是陛下的旨意都已经下了。这种情况下,想要陛下改主意,该怎么办呢?

如果是以前的刘泠,她会直接杀进邺京,到陛下面前开诚布公,清清楚楚把她的问题提出来,如何解决,能不能解决,她不在乎。

刘泠其实是知道的:那是最糟糕的解决办法。

她那样做,就是在找死,往死去撞,头破血流。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怎么都无所谓。但是刘泠要保护好沈宴,她不要沈宴受一点损伤。

那么现在,这种情况,最适合的讨论对象,其实是徐时锦。

刘泠也聪明,但她的点全用在自怨自艾上了,玩政治,玩谋略,玩心眼,这些方面,她统统输给徐时锦。如果有人能帮她想办法的话,这个人只能是徐时锦。当没有利益纠葛时,徐时锦都会帮她。

刘泠终于想起,在离京前,徐时锦说过可以帮她,却被她拒绝。

回到江州后,因为没有指望,在徐时锦的几封信后,刘泠并没有回信。

现在,她却怀着忐忑的心情,将自己这边情况告知,并请徐时锦帮她合谋一二,如何能逃避夷古国皇子的求婚,转而顺利嫁给沈宴。

徐时锦的回信很快,显然她一直关注着这边的事。刘泠一给她写信,她就看了。在信中,徐时锦说:莫轻举妄动。你先别急着退婚,邺京这边情况有变,为防止旁人窥看,我不一一述之,等你明年来京再说。不过阿泠啊,为了让你开心一点,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就是在你跟夷古国皇子的婚事成定局后,沈大人来找过殿下,愿意加入送亲队,陪你一路去夷古国。并且沈大人已经上了折子,言各种利弊,称锦衣卫有必要在夷古国设立司所,传递打探消息。沈大人自己请命留在夷古国,为锦衣卫做这件事。陛下大悦,已经批准了这个折子。阿泠,听到沈大人为你付出这么多,有没有觉得特别开心?

捧着信纸,刘泠跌坐,扶住额头。

开心谈不上,她却起码知道了沈宴待她的一片心。

冠冕堂皇,那么多理由,中心却只有一个她。

但沈宴什么都没跟她说过。

在她不理解他的时候,在她误会他的时候,在她想他为什么不主动一把的时候,沈宴默默做了那么多。沈大人不是话少的人,他调侃她时总说的她无力反驳,但当他真正为她做到这一步时,他却一言不发。

沉默到无言以对,温柔到言语不及。

这就是沈宴。

她的沈大人。

再是去湖边钓鱼的时候,两人已经摆好阵势坐下,沈宴将鱼线抛出,静待傻鱼上钩的瞬间,刘泠一点点坐过去,似无意般地问他,“我听说,你上个月来过江州一趟?是干什么来的?看我吗?”

沈宴看她一眼,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淡定答,“路过。”

“”刘泠的甜言蜜语,硬生生被他被憋了回去。

她闷声,有气无力问,“你喜欢我吧?”

她都脑补出沈宴肯定答,“不喜欢。”或者“谁说我喜欢”之类的话。等他这样说,她就有了一堆话回他,堵他,跟他撒撒娇什么的。

沈宴道,“对。”

“”刘泠的甜言蜜语,再次被憋回去。

这个人怎么总不按常理出牌?

就不能让她把好听的话说完吗?

刘泠一鼓作气,再次绞尽脑汁想话题,张嘴要说话,在她嘴张开的刹那,沈宴低声,“嘘,别说话,鱼要上钩了。”

“”刘泠要被他气哭了。

等沈宴终于慢条斯理地钓上来三条肥鱼,打算收工时,发现四周出奇安静。他侧头,挨着肩坐着刘泠,但刘泠面无表情地盯着水面,水上的波纹荡开,她看得津津有味,仿若能看到天荒地老去。

沈宴眼底有笑,咳嗽一声,“嗯,那谁”

刘泠更生气了:什么叫“那谁”?你连我名字都叫不出口了?

沈宴推一推她的肩,“抱歉,打扰了姑娘你歌颂真挚爱情的宝贵时间。”

刘泠冷若冰霜,动也不动:你说抱歉就完了?我是那么好打发的吗?有本事你就扔下我不管!

沈宴又说了几句话,但刘泠当没听见。他起身,默然看她半天,挑了挑眉,开口,“有什么要求,说。”

方才还装耳背的刘泠,立刻抬头,认真道,“要你给我唱情歌。”

沈宴是绝不可能给她唱情歌的。

沈宴望她,那幽深的目光,看得刘泠心虚。良久,他点了点头,矜淡道,“可以。”

刘泠惊喜:沈大人似乎格外好说话?

她得寸进尺,“要你跪下给我唱情歌。”

沈宴眼中神情淡了,“我不会给你下跪。”

“”刘泠有些尴尬,她触到了沈宴的底线。

沈宴转身,刘泠急忙站起,拉住他手,“你不能走!你惹了我生气,你还没跟我道歉。”

刘泠几句话让沈宴没了兴致,但她同样能几句话,挽回沈宴,“沈大人,你再走一步,后果自负!”

沈宴当没听见。

但下一刻,他果然头皮发麻,全身一阵战栗,以极快的速度回过身,如刘泠所愿,紧紧抱住刘泠。

原是在他走的那时候,刘泠突然低低发出一声嘤,咛般的轻喘声,喑哑至极,却如烧着火一样。这声音沈宴太熟悉,是每次在床上,她在他耳边发出的声音。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

在几步外,侍女侍从严正以待,且沈宴的余光,看到有飞鱼服的影子从游廊后走来,整整一队人!

沈宴紧捂住刘泠的嘴巴,怒斥,“你疯了?!”

刘泠抬眼,神情正常,“我说过,后果自负的。”她回抱他的腰,蹭了蹭,洋洋得意问,“这后果,沈大人你负的起吗?”

沈宴无言以对。

当晚他回去,罗凡看着他,如看着陌生人一般,啧啧感叹,“沈大人,看不出来,你竟如此禽,兽光天化日,那么多人看着,你就对郡主下手你还是人吗?”

沈宴脸黑黑的。

他就知道,白天那种距离,对罗凡这样的人来说,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谁也没看到沈大人做什么,但都听到了郡主不合时宜的轻喘声。试问若非沈大人太禽,兽,郡主怎么会发出那种声音?谁知道那两人背着他们站,沈大人对郡主做了什么

而从那天起,杨晔等侍卫,看到沈宴,就一副防备的表情,就差警告他“离我们郡主远一点”了。

抱着莫须有的罪名,沈宴都不想再看到刘泠了。但是他躲着刘泠走,刘泠却使十八般武艺找上门,防不胜防。刘泠也知道自己给沈宴惹了多大的麻烦,知道沈大人吃了人多少白眼,所以再和沈大人相处时,她就算装,也硬是装出了一副乖巧的模样。

因为她的乖巧听话,沈宴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快过年的这段时光,刘泠跟补救一般,每天变着花样送沈宴礼物。香袋啊、玉佩啊、衣服啊、腰带、鞋子啊,她之前什么都不送,因为所有的手工活,都是需要时间的。对她这种不善女红的人来说,更是无比艰辛。

她每天送一样,希望沈宴每天都惊喜。

沈宴敲她,“玉佩组件你送我一块,让我怎么戴?全拿来。”

“不!”刘泠往后躲,“每次送你一块,你每天感受我浓烈的爱意,等送完所有,你再组一下,就能戴出去了。难道你不想每天感受我的爱吗?”

沈宴叹气,“你能逼死我。”

她连鞋子都今天送一个,明天送第二个。

刘泠分明是想把礼物送到除夕去。

刘泠怎么会想逼死沈宴呢?

她恨不得沈大人样样如意了。

杨晔等侍卫原本对沈大人颇有微词,怕他每天跟郡主在一起,带坏郡主。但灵犀灵璧等女带来的话,让他哑然失笑:侍女们说,郡主和沈大人天天窝在一起,没有做别的事,两个人在摸索着,研究做饭。

沈宴挑食,在遇到刘泠之前,他是吃一顿没一顿,从来不在意,也给自己留下了严重的胃病。

刘泠傲慢,在遇到沈宴之前,她从不进厨房,想自己做菜给另一个人吃,想想就麻烦,而且有那么多下人,为什么要她做?

但是现在,沈宴和刘泠两人凑在一起,就在研究烹饪的事。

不要下人,不要厨娘,不用别人指导,他们两个窝在厨房里一天,烟火呛人,等傍晚出来时,还真能端出两盘像样的菜。

怎么能不会烹饪呢?

刘泠觉得这是天下最有用的技能了。

对旁人可能没用,但对沈宴最有用。

她希望有她在一日,沈宴便能顿顿吃饭,再不要犯胃病。

和沈宴在一起后,刘泠才知道,原来世上真的有“意乱情迷”这回事。

那是多么惹火的字眼。有人一辈子遇不到,有人轻而易举地遇到,然后就看住,再也不要放跑。

过年的时候,府上忙碌着备年货的事,那和刘泠无关,她每天仍忙着给沈宴送礼物。灵璧抱怨,“郡主,你每天送沈大人那么多礼物,大大小小的都有,怎么不见沈大人回送?这也太寒人心了。”

刘泠答,“他以前送过我很多啊。我想到能天天看到他,能送礼物到他手中,就已经很开心了。怎么还会奢望别的事?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珍惜现在的每一刻。”

他们在江州过的年。

等入了春,刘泠就安排下人收拾行装,准备跟随锦衣卫一道回京。纵是她不回去,陛下也很快会下旨,让她进京备嫁。而现在,广平王夫妻对她的事,真的是不问不管。

不知不觉间,刘泠和沈宴相识,已经将近一年。

回了邺京,刘泠旁的事暂且不管,先上徐家拜访。她要听徐时锦说一说,针对她的婚事,徐时锦有什么别的方法没。

坐在主座,徐时锦喝口热茶,笑了笑,“阿泠,你不能退亲。这门婚事,是个好机会,一劳永逸的机会。我和沈大人有约定,他投诚,我在这门婚事上做手脚,送你们一场机缘,让你能嫁给沈宴。”

“你让我糊涂。”

徐时锦微笑,“隔墙有耳,你只管等。阿泠你要相信,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害你。”

刘泠猛地站起,紧盯着徐时锦,一字一句,“隔墙有耳?!这是在徐家,你是殿下身边的人。你还怕隔墙有耳小锦,你到底要做什么文章?你莫不是连殿下都瞒着?”

徐时锦笑容有些僵硬,不愿提起这个话题。她生硬地转了话题,笑容满满,“对了阿泠,你不知道,在邺京,出了一个小八卦。传说那位对你一见钟情的夷古国皇子,看上了长宁郡主秦凝。你猜猜,秦凝要做什么?”

局面如此复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

到底何去何从,在不开幕的前一刻,谁也不会知道。

第70章 沈大人的礼物

刘泠去定北侯府看望老侯爷。这一次,老侯爷已经能说话,他愿意见刘泠,就算侯夫人脸色差劲,也不能阻止刘泠进府。偌大的侯府,因为刘泠的到来,真心高兴的,老侯爷不论,大约只有张绣了。

在侯夫人爱答不理的态度中,张绣主动请缨,领刘泠去见老侯爷。

见到卧床的老侯爷,刘泠惊了一跳。她上次见老侯爷,是去年秋天,那时,外祖父还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骂起人来精神十足。但是这一次,躺在床上的这个老人,沧桑而憔悴,让人真正感觉到时光的流逝。

躺卧在窗下,沐浴阳光,老人笼罩在金白色的阳光中,眉发俱如雪,褐色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搭在榻背上的手,枯瘦,如老树皮一样干。睁开眼,目光浑浊,却透着慈爱和温柔。

他费劲地伸出手,向着刘泠,“阿泠来啦,怎么不叫我?”他喝问的是身边服侍的人。

“爷爷。”刘泠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她心中难受,千言万语,只混成一句,“对不起,爷爷。”

“别说对不起,这和你无关。”老侯爷将下人喝下去,示意刘泠坐在自己旁边。外孙女依偎在他怀里,看着怀中美丽如清露的小姑娘,她眸中噙着清润的热泪,让他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阿泠,经此大病,爷爷都想通了。是我对不起你,若非我当年拦着,你不会把自己委屈成那个样子。”

他声音颤抖,“我有私心啊阿泠!我不愿意子女离散,就对你残忍。我看护你,疼爱你,何尝不是一种补偿?你说得对,我不配管你,我不该管你”

“不,”刘泠道,“那是我说的气话。这家里,唯一能管我的,我只愿意是您。”她抬头,看这个苍凉瘦削的老人,心中酸楚,“所以你快点好起来,我等着你好起来。”

老侯爷叹气,摇了摇头。他心中明白,他到了风烛残年之际,不过是熬日子,哪里当得起阿泠的期待?他唯独难过,这个家亏待阿泠,为了维护表面的繁荣,一直在牺牲阿泠。他多疼阿泠一分,是在替他们还当年的债。可惜他们还不领情,认为他限制了侯府的发展,他是错的。

他多么难受,如果他去了,这个世上,还有谁像他一样,多疼疼阿泠呢?

一个小姑娘,尊贵至此,却几乎没体会过人间的温情。她活得那么伶仃,自虐一般。

他走了,谁来保护阿泠?谁可以无条件待阿泠好?

老侯爷颤声,“我很后悔,没有为你找到一个好的避风港。而我如今已不能够阿泠,爷爷对不起你哇!”他如今病疾缠身,侯府一切事务都交到了儿子手中。他再不能像之前一样一言九鼎,想给阿泠什么,其他人一点话都没有。

“爷爷,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我。”迟疑一下,为安老人的心,刘泠定了定神,“有沈大人在。爷爷,你不知道,他去江州找我了!”

提起沈宴,刘泠寡淡的神情,便生动了许多,驱散一室阴凉。

老侯爷出神地看着几乎称得上“眉飞色舞”的刘泠,他家阿泠,从小就主意大,傲慢,悲观,偏执。她活得太有菱角,伤人伤己。多么稀奇,她会这么喜欢一个人。

世上真的有人愿意真心对阿泠,不离不弃吗?

老侯爷曾经认为,必须有一个强大的家族在背后,才能护得住阿泠。

但经此一病,他突然觉得:再强大的家族,若不愿意,又能护得阿泠几时?这个世上,二择一的选择题很少,大部分说“我不得不”的人,只不过是没到那个程度。如果一个人真心想护住另一个人,千千万万个办法;如果他不愿意,你把办法送到他手中,他也会硬生生消磨掉。

前者如沈宴,后者如陆铭山。

沈宴的家族,确实不会去和皇室纠缠不清。

但如果沈宴愿意,他是可以保护阿泠的。

“爷爷,不光是沈大人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他。”刘泠咬了咬唇,说出自己一直以来的打算,“我想着,我早就想着,如果我能得偿所愿,如果我能嫁给沈大人,我就再不和这边的人往来了。”

“阿泠!”老侯爷惊得咳嗽起来,“什么叫再不和这边的人往来?你要忘了自己的祖宗,放弃自己的身份吗?阿泠,就算你父亲、你舅舅他们与你不亲,可有他们在,没人敢针对你。可你不再往来,若沈宴不要你了”

刘泠轻声,“我找到最好的了。”顿一顿,目中神采如春水般荡开,她伸手比划,赞叹般的语气,“我看到最好的了。”

她在得到。

刘泠静静地看着老侯爷,目光平淡,不起波澜。老侯爷却渐渐说不下去,怔怔地看着她。

慢慢的,他笑出声,酸涩而荒凉,“好吧,随你。伤痛多过欢喜,它让你那么不快活,你不要它,也没什么。”

刘泠起身,在正前方跪下,恭恭敬敬的,给老侯爷磕了一个响头。

老侯爷垂头看着她,目光失神。

他渐觉得,阿泠和这个家的牵连,一步步被断开。这个沉重的大家族,这个让她喘不过气的家族,这个让她踽踽独行在四野苍茫中的家族,她不要了。她被拖累那么多年,她无所谓那么多年,终有一天,她从混沌中醒了过来。

为了配得上更好的,刘泠要自己从泥沼中爬出来。她愿意抛弃一切,去追逐那个更好的。

说了几句话,老侯爷便累了。侍女在门外请示,刘泠起身,向老侯爷福了福身,向外走去。她觉得通身的尘土在一点点被拂去,前方希望满满,让她期待。走到门槛边,刘泠听到老侯爷苍老的声音,“让沈宴来见一见我吧。”

刘泠点头。

她又听到老侯爷呓语般的声音,“阿泠,你去跟沈大人说一说,我们侯府的事,求他不要再查下去了。这里没有命案,没有人下毒,你就说,我舍了大半辈子的脸皮,求他,不要再查了。”

“爷爷!”刘泠猛地回头,“他们”想谋杀你。

她没有说下去,刺眼的阳光中,她看到那个老泪纵横的老人,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有些明白了,又有些心酸。

老侯爷总在为这个家想。

当年,他不替她母亲申明冤情,是为侯府;现在,他不让沈宴查自己被下的毒,还是为了侯府。想一想,一旦坐实罪名,老侯爷无碍,刘泠的那些舅舅们,下辈子却会颠沛流离。

她的那些舅舅们,她的父亲,其实也不是要害死老侯爷。只是他们的理念与老侯爷不合,他们想侯府走另一条积极的路,老侯爷却认为那是在自取灭亡。他们急需老侯爷退出前台,把发展事业的余地留给自己。

可他们竟然心狠地给老侯爷下毒!

而老侯爷居然为他们求情!

这个肮脏的、腐朽的、布满铜锈的家族,每看一眼,都让她恶心。

刘泠别过头,向外走去。她数次回头看老侯爷,那个倚在窗下的老人,专注地望着她的背影。他像是被抛下般,老去是一瞬间就发生的事。

就算另有算计,这个老人,却在她最苦难的时候,抚养她,鼓励她。他为她看病,给她找同伴,支持她出门远游纵是他出于补偿,他也早不欠她的了。

是刘泠欠他。

记忆重回少时,她被各色厌恶惊怕目光包围。她一路颠沛,没人跟他说一句话。

下了马车,老侯爷将她抱入怀中,慈祥温柔,“乖阿泠,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跟爷爷住在一起,爷爷会保护你的。”

刘泠再回头,望了一眼在她背后逐次关起的朱红色大门。

她眼神柔软。

定北侯府从来就不是她的家。

爷爷却一直在尽力保护她。

她何必自怨自艾呢?

这个世上,总有人爱她的。从她那么小,到她这么大,一直有人爱她。她不比谁更可怜。

“郡主,你、你来找沈大人吗?”旁边有人迟疑问。

刘泠一顿,抬起头,猛看到“北镇抚司”的牌匾。她惊讶又好笑,原是一路心神不属,竟恍恍惚惚的,走到了这里。

她低头笑:她该多喜欢沈宴啊。无意识的情况下,都能自觉走到这里。

没得到郡主的回复,小小校尉一边让同伴进去通报,一边再耐心问了郡主一遍。

刘泠想了下,摇摇头,“不用。”沈大人一回邺京,就扎进了镇府司。他该很忙,她不需要他陪她。

去年跟沈宴说的那些话,说他总不和她在一起,总抛下她不管,那都是气话。刘泠只需要他的确定,她不需要他时时刻刻的陪伴。她心性坚定,若沈宴每出个任务,她就担心难受得要死要活,她也不敢喜欢沈宴。

刘泠掉头,慢慢回去。

但是邺京这么大,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没有一个称得上“家”的地方,让她可以稍作停留。

刘泠心想:没遇到沈宴的时候,自己也这样过来,没觉得有什么受不了;遇到他后,每每自己一个人,就不自觉觉得可悲。大约是知道有人疼自己,才会无所顾忌吧。

就像她以前总觉得情人间的那些事傻兮兮的,看着让人一身鸡皮疙瘩。她现在却恨不得把那些傻乎乎的事,每一件都与沈宴一同做一遍。

爱情让人变傻,却甘之如饴。

“姑娘,你要买这个?”盯着小摊上的皂儿糕看了半天,守摊人忍不住问。

刘泠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般,“沈大人应该喜欢吃。”

她心满意足地掏了银子。

之后又去书铺逛了逛,买回来一堆书,打算和沈宴一起看。

再去了趟杂货铺,这次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买多了,她拿不了。回头示意,侍女侍从立刻上前,一者掏银子,一者帮郡主提东西。

杨晔苦着脸,“郡主,你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

“沈大人喜欢啊。”刘泠面色冷淡。

她虽然面色冷淡,心中却炽烈,记得沈宴的每一个爱好。

不去执行锦衣卫任务的时候,沈宴喜欢窝在家中,看书、品茶、听曲。他活得很安静,和刘泠一点都不一样。是在江州的那些天,刘泠才摸清楚沈宴寡淡的性格。

正因为他兴趣不多,才有大把的精力陪她玩,陪她闹。她可以跟他窝一整天,跟他一起捣鼓稀奇古怪的东西。

刘泠才发现:原来世上好玩的东西这么多!

每当这样想,刘泠在心中更喜欢了他一分。

一下午,刘泠就在市集中闲逛,边买东西边散心。等杨晔向她请示,再买东西的话,侍从就不够用了,刘泠回头看眼每个人怀中堆成小山一样的物件,才意犹未尽地停止了自己逛街的行为。等回到自己府邸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刘泠等人一进府,看到灵犀在府门前等候自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疑惑看去,灵犀向身后瞥了一眼,“郡主,沈大人来找您。”

“啊他什么时候来的?”刘泠边往后院的方向去,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