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沈宴的脸色,刘泠忽然发笑。她伸手扯他,在他冷眼看过来时,她的目光却平视前方的路,“你遇到了麻烦是么?我可以为你去徐时锦那里打探消息,她虽然聪明,我却也不笨。总有些消息,她不会透露给别人,却会不小心说给我听。”

沈宴脚步微缓,下午锦衣卫向他汇报情况的时候,说的话,显然刘泠也听到了。

她怎么会听到?

沈宴回想了一下,心情顿时难堪:罗凡当时的站位很巧妙,顺风而下,他的声音最容易被刘泠听到。但沈宴当时心不在焉,又把注意力放到刘泠身上,他并没有注意到罗凡的小动作。

罗凡崇拜沈宴,把沈宴当英雄,他又觉得长乐郡主配不上沈宴,就总是使一些小手段。刘泠傲慢,不跟他计较;沈宴也觉得他只是小脾气,过段时间就好了。他不能说待手下宽松,但也称不上苛刻。沈宴向来,只对自己是苛刻的。但现在看,沈宴觉得自己太过宽容。

这个少年,太自以为是等回去邺京,看来得把他调远一些了。

现在,沈宴还要回答刘泠的问题,“和你无关,这是我的事,你不用掺和进来。”

刘泠瞬时转头,惊诧地盯着他,不敢相信他说什么。他对她好,原来不是在利用她吗?

沈宴慢条斯理,觉得这是稀疏平常的小事,都不值得特意交代一番,“锦衣卫这边是我管,你永远不用参与进来。你就做你的郡主好了,简单干净,纯粹明澈。”

“你在对我承诺?”

“对,”沈宴停住步子,伸手到她湿润乌黑的眼眸下,轻轻揩去她睫毛上的水光,“我一直没说,以为你知道,但其实你并不知道,是么?和我在一起,你不必有任何负担。你还和以前一样,所有的问题,我都会为你解决。”

“但是你不懂,”刘泠喃声,“我既不简单干净,也不纯粹明澈。我和你想的不一样。”

她没有拥有过那样的生活。

“我也和你想的不一样,”沈宴声音无情绪,一针见血指出,“你不知道,我会保护你。”

这么足以让人感动震撼的话,由他口中说出,好像那么的理所当然,平淡至极。

可沈宴就是让你觉得很可靠。他不轻易给你许诺,他和你毫无干系,他不干涉你,也不迎合你,你做什么,他都只是冷眼旁观。但一旦你进入他的领地,一旦你被允许走入他的世界,他还是不会说什么,但你的为难,你的艰苦,他都会罩着你。

一旦他承诺,便是生死无阻。

被人保护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呢?

刘泠心口如被猛撞,呆呆地看沈宴转过身,继续走路。她忽而走上前,从后抱住沈宴的腰。沈宴停住脚步,后背感觉到小姑娘湿润的泪水。他等待着,有些期待,想听她说些什么。

小风徐徐,万家灯火亮起,远近青山涂满金米分,松涛如海,人声又寂寂。

刘泠低低说话,声音温柔,和平常的清淡一点也不一样,现在的声音像糯米团子一样软,“我真是好喜欢、好喜欢你啊,喜欢到”

沈宴没说话,没动作,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因她不一样的温存,他心跳有些快,耳根也隐隐通红。这种期望,让他半边身子酥麻,只等着她解救。

刘泠低声笑,“沈大人,你的腰怎么这么细?”

“”这话题转移的!沈宴一下子心也不跳了脸也不红了,平静如老僧入定。他一把把刘泠从身后拎出来,推她一把,“好好走路。”

刘泠哼他,“没见过你这么不解风情的人。”顿一顿,提醒他,“我夸你腰细,你不该回夸我吗?”

“”沈宴吐掉胸腔中的闷气。

没有言语能形容沈美人此刻的心情。

沈宴所说不需要刘泠帮忙,便是确实不需要。刘泠却说,徐时锦要对付锦衣卫没关系,但那些刺客也牵扯到她了,她很有必要跟沈大人一同,找徐时锦谈谈。

当时正是锦衣卫内部讨论,刘泠推门而入,在各式眼光中,淡漠地吐出这么一段话。锦衣卫无人是傻子,会听不出她没说出的意思:长乐郡主是在帮锦衣卫。沈大人说不用,她就找别的借口,总是要帮他们弄清楚事情真相的。

罗凡心情复杂,对郡主的情绪有所改变:长乐郡主真的像她表现的那么不近人情吗?若是真的不近人情,就不会摆出这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却行着帮他们的风格。

但她明明在帮人,口气也高冷无比,指指沈宴,像在吩咐下人一样,“你,跟我来。”

沈大人不动,悠然道,“你”

刘泠用眼角余光白他,“我说让你来,你就来,哪来那么多废话?”

沈大人无可无不可地笑一声,“但是你走错路了,这个时候,徐姑娘不在你以为的地方。”

“”刘泠有些发窘,这个人太讨厌了!

在沈宴的带路下,果然在后园一处假山后,找到了闲坐垂钓的徐时锦。刘泠诧异,她晚上不在室内,呆在外面做什么?

不管如何,徐时锦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排斥。请下人远远走开,客气问二人要谈什么。

听明白问题后,徐时锦“哦”一声,“沈大人想多了,这事和徐家无关,徐家没参与此事。至于那几个有徐家影子的人我只是好心救了两三个江湖人士,却没料到他们早有主子。发现后,我就让他们离开了。”

看到沈宴和刘泠的奇怪眼神,徐时锦耐心道,“我真不知道他们是陆家的人。陆家和锦衣卫的事,我们是不管的。你们不要这么看我难道你们走在路上,看到两个鲜血淋淋、奄奄一息的人,第一反应不是去救人吗?”

谁知这两人齐摇头。

刘泠道,“我救人,看心情。”

徐时锦:“”

沈宴:“我救人,也看心情。”

徐时锦:“”

她诚恳道,“我觉得你们好配,真的!”

第35章 陆公子的出现

徐时锦温温道,“别的人我动不动都无所谓,但我怎么会伤你?这世上若有一人值得我犹豫,那也只剩下你了啊。你不必妄自菲薄。”

她这话是对刘泠说的。

这样温情脉脉的话,刘泠面无表情,当作没听见。她实在很了解徐时锦,虽是好友,但若有必要,徐时锦下手并不会手软——她顶多留刘泠一命而已。

徐时锦的话不能完全当真,但眼下看,徐家和锦衣卫纠缠并没有好处。陆家是因为正好有把柄在,迫不得已,徐家只用坐山观虎斗就好,何必掺和进来?所以暂时来看,徐时锦的话是可信的。

虽则如此,锦衣卫还是决定留下来,又查了一番。期间沈宴忙得脚不沾地,刘泠似喜欢上之前去的那个村子,三不五时跑过去玩,也没人说不许。过了几年,宁州这边的事告一段落,众锦衣卫跟徐老将军告别,准备上路。

给爷爷祝寿结束,徐时锦也该离开此地。她果然是个心思玲珑的姑娘,怕自己的同行让沈宴怀疑困惑,便跟他们打了招呼,先行回邺京。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看远去的宁州,侍女递过来一杯暖茶。徐姑娘抚着茶盖,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

“姑娘,你笑什么?”侍女暖香好奇问。

徐时锦靠着软垫,声音慵懒带着玩味,“刺杀锦衣卫,亏陆家想得出来。一次不成功,还想刺杀第二次、第三次。那位主事的人,可真是没脑子。等沈宴回到邺京,就是锦衣卫对付陆家了。陆家仗着自己百年世家,敢跟锦衣卫叫板谁不知道锦衣卫现在是陛下的新宠呢。看不清事实的蠢货,竟然这么多。我实在高兴。”

“陆家当然不能跟姑娘你比啊。你可曾是陛下御前女官,有什么是姑娘你不知道的?这方面,陆家的人脉通不到,当然会犯错啦。”暖香不着痕迹地夸自家姑娘。

徐时锦并没有被夸得冲散理智,她摸摸侍女的头,温柔道,“不,陆家出此昏招,完全是因为下令的人脑子笨,急功近利而已。若是陆铭山主事,他不一次杀了沈宴,就不会再出手了现在主事的那位,该是陆铭山的弟弟陆铭安吧?比起陆铭山的手段,那位到底差了些。”

“总之,陆家现在已经陷入被动了。”暖香道。

“嗯,邺京那边知道陆铭安做的事,肯定要气疯。陆铭山他等等,让我想想,”徐时锦突然坐直身子,笑容收了回来,眸子微闪。半晌后,她才沉声,“我真是小看陆铭山了。他离开邺京大半年了,我一直以为他是被家族排挤,去执行别的任务。他迟迟不归,我也一度以为是他此行不顺。但现在想来,他定是知道了云奕被锦衣卫擒拿的事,定是要借此,给他那个心性急躁、想和他争权的弟弟一个教训。”

“他要在陆家出人头地,要入陆家长辈们的眼,本来就比有母家照拂的其他人困难重重。这种得罪锦衣卫的事,他当然不会做。”

“那就是说,在锦衣卫一行顺利入京前,陆公子都不会出现了?”暖香微惊,毕竟在姑娘的盘算中,陆公子是应该在路途上被郡主一行阻一阻的。

“不,他会出现。”徐时锦重新恢复镇定,清淡的笑容又回到了她面上,再次懒怠地往后一靠。厚帘因马车而晃动,偶有一线光照进来,映得她美丽的面孔如冰雪般圣洁。“陆家招惹上锦衣卫,出了这么个昏招,烂摊子当然需要人收拾。陆铭山不就是等着这个机会吗?再者,岳姑娘和阿泠在一起,他自是坐立不安,迫不及待想解决这件事。”

“姑娘你真是算无遗策,”暖香真心夸道,又迟疑,“但婢子看来,郡主现在似乎和沈大人有些不清楚,郡主毕竟是姑娘你多年的好友,姑娘还要继续算计郡主吗?”

“我怎么敢?”徐时锦笑,“有沈大人在,我怎么敢针对阿泠?沈大人的手段,我可不敢尝试。”

暖香稍微放下了心。在她心中,自家姑娘为了利益,谁都可以牺牲。这些年,姑娘过得苦,但也走得偏执。她越走越远,她们这些和姑娘亲密的下人,总担心姑娘一回头,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但这些她们不敢说,毕竟连长乐郡主都默认,不在乎。

暖香只希望,人来人去,长乐郡主会一直陪在姑娘身边。郡主口上说“随你去死,求我也没用”,但若姑娘遇难,郡主一定会拉姑娘一把。姑娘至今还保留着她和郡主的友情,藏在心底最深处,不让任何人碰触。那是她心中最后的希望,她不想放弃。

暖香希望姑娘永远不要放手。当姑娘什么都无所谓后,就是她再也无法回头的时候。

暖香听到徐时锦款款道,“暖香,你不知道,回到邺京后,你才会发现,阿泠和沈宴,是不被祝福的一对。你大概觉得我重利,我虽然重利,虽然也会伤阿泠,但不会往阿泠心口上插=刀。那些人却不一样这世上如果有一人真心希望阿泠和沈宴走到一起的,那也一定是我。”

“我没那么善良,但我也不冷情。”

这世上的人,本就如此。卷入那个圈子,就往往身不由己。他们都在那个圈子里,只有刘泠游离在圈子边缘。她随时可入,也随时可出。刘泠自己活得跟幽灵一样,谁能做的了她的主?徐时锦有时候很羡慕刘泠:这位郡主明明生活在这里,精神世界却离这里很远。跟她谈利益,是异想天开,因为她不在乎;除非你能踩中她的痛处,但那也不过能赢得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依然没什么用。

什么时候,徐时锦能像刘泠那么潇洒呢?

刘泠现在则活得很不“潇洒”。

锦衣卫要循那些逃遁的刺客的踪迹,便一路追着来了这么个小镇。拿出画像,锦衣卫挨家挨户去问有没有见过这些人。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总要套清楚详细资料。这没什么,让刘泠郁闷的是,这镇子太穷,精壮男人都出去打工,留在家里的就剩下一群老人、女儿家和孩子。大街上放眼望去,一排排红妆,跟“女儿国”似的。

锦衣卫这群英俊威武的小哥往人群中一走,简直就像是一块块上好的肥肉,一群丝毫不知何为羞赧的女人如饿狼扑虎般,就把他们围在了中间。而锦衣卫还不好发脾气,到底人家提供了重要信息。

沈宴这边情况能好些,但也称不上多好。

他生得太好,往那里一站,就有一堆女人自觉地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但沈大人又太冷,目光一扫,森冷阴凉,周围就瞬间空一大片,没人敢挑衅他。

看到这一幕,众侍女顿时觉得自家郡主没有死在沈大人的眼神下,真是好勇气。

刘泠回想:沈宴确实经常用毫无情绪的冷眼看她,但她也确实无所谓。

灵璧拍手笑,“沈大人就是好风度,不像那些臭男人,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你看他呃。”

刘泠看去,眼中神情淡淡的:沈宴拿着一张牛皮纸,往四周看了眼,就挑中一个最漂亮的女人,走了过去。

从刘泠这个方向看,两人相谈甚欢。那个女人明显已经嫁过人,一身风韵,是刘泠这样的小姑娘没有的。女人眼睛都快黏在了沈宴身上,刘泠不用看,都可以想象她说话的语气有多娇媚。

另一个漂亮的女人犹豫了下,也走了过去说话,沈宴没有拒绝

灵犀看得眼冒火星,快要气死了——沈大人怎么可以这样!

刘泠倒是一直冷淡地盯着沈宴的身形,他做什么她都没反应,就那么漫不经心地远远看着。她心里嘲讽想:怪她眼光太好,挑上的男人这么风骚,谁都喜欢。沈宴的长相和性格确实很吸引人,但他为什么没有成过亲?

她虽然不了解沈宴出身,但一些蛛丝马迹都告诉她:沈宴出身就算比不上徐家、陆家那样的,但也绝对不差。这样的人物,向来是京中贵女们的抢手货。沈宴为什么不成亲?

他该不会打算为锦衣卫事业,奉献一生吧?

沈宴回来时,就发现刘泠看着他的眼神很奇怪。他以为是自己方才和几个姑娘说话让刘泠生气,沈宴平时不会向人解释自己的行为,但刘泠的眼神太古怪,他便多嘴说了一下,“不要多想。一般漂亮的女人,容易招人,她们知道的信息,也会比别人多很多。我是在做正事,你不要多想。”

“被一群美女围着,有没有很享受?”刘泠寡着脸问。

沈宴笑一声,听出刘泠并没有气恼,就恢复自己正常语气道,“我天生是操心的命,享受不起美人恩。”

刘泠点头,不说话了。

见刘泠这边没有闹情绪,沈宴继续去做自己的事。刘泠和侍女们一直站在路边,看沈大人又走向一个美人。灵犀跟郡主悄声,“郡主,您得长点心啊。像那个谁”她目光往旁边苍白憔悴的岳翎扫了一眼,意味不言而喻,“就算沈大人不为美色所动,郡主你也得告诉这些人,沈大人是您的,不能再被人抢了。”

“你说的有道理,”一直沉默不语地岳翎讽刺开口,“但是沈大人在做正事,郡主怎么能不讲理地去打扰呢?这不是引起沈大人的反感吗?郡主能让沈大人心甘情愿地抛下他的事,走向她吗?”

沈大人冷血极了,郡主这样的小姑娘,哪里是对手?

刘泠扬眉,“我当然能。”

侍女怀疑地看向自家郡主。

岳翎脸色发白,咬紧唇瓣:旁人说话时,刘泠一声不吭,任他们怎么说也不在意。自己只是说了一句话,刘泠就接口

岳翎道,“我不信沈大人会爱你至此。”索性到这般地步,她也懒得伪装。

刘泠懒声,“他不用爱我至深,我也能让他转头,你且看着。”

她向前走了一步。

风吹拂衣裙,前后左右皆是来往人流。密密麻麻,天地割离,只她一人独立。蓝田日出,鸟在云间穿梭。阳光照着她,她的灵魂与人有遥远距离,适合喃喃自语。

再向前大步走,步伐越来越大,把身后人甩开,刘泠目光直接地看向人群后面的沈宴。

他身影颀长,低头看着什么,也没有回头。他在人群里,个子高高的,像是松柏。他看人的目光冷淡,他说话的语气淡漠。他的灵魂也与众人不一样,严谨又自由,不受任何人的控制。

一只麻雀落在他肩上,跳跃叽喳。他淡淡瞥一眼,不加以理会。

刘泠的心放在他身上,此刻忽觉自己就是那只鸟。被雨打湿了翅膀,只想在他肩上短暂停留,稍作歇息。但沈宴像谜团一样吸引她,像罂粟一般拉她沉迷。她本身就喜欢这种难以控制的东西所以她停在他肩头,总想着再等等吧,等我歇够了再走。

身后似有马车碾过来,刘泠却听不见,她眼睛紧盯着沈宴。这一刻,她什么也听不见,眼睛就看得见这么一个人。

沈宴像有感觉般,不经意回头。这一回头,让他皱眉,脸色微变。四周人流纷纷逃开,只有刘泠一个人站在路中间,身后有马车向她飞驰过去。马车不受控制,马夫急的在车上大叫,喊着让路。而刘泠像是完全听不到般。

她望着他,漆黑,沉静。

沈宴骤时如坠冰窟,血液凝固,周身也是冰凉凉的。她站在热闹人间,他却好像已经看到她站在了黑暗沉渊中。

“郡主!”沈宴叫一声。

“郡主!”他喊第二声的时候,人已经飞速向后掠去。

他看到刘泠对他一笑。

她忽然开口唱道——

“郎啊郎,你好像绒帽子风吹毡做势,遏熟黄梅卖甚青。”

这一嗓子开口,所有人顿惊,觉得她疯了。

实在是场景诡异——任她嗓音甜美,圆润饱满,任她情感到位,歌声好听,也架不住她身后是疾驰的马车。众人躲之不及,她却还有闲心唱歌。

“郎啊郎,你好像后园中一枝开,处处花开等我来。”

“郎啊郎,”

“你好像月下飞霜走千里,窗盘无眠惹我思。”

刘泠被沈宴扑倒在地,在马车要从他们两人身上压过去时,沈宴带着她滚到了一边,免去了受伤。而沈宴到底是听清了她唱的最后一句——你好像月下飞霜走千里,窗盘无眠惹我思。

沈宴额上渗汗,嘴角、颊边肌肉因情绪暴露而几近扭曲。他扯着她,快要把她的手臂给拽断,他压低的眼神,分明流露出想要打她的模样。刘泠被他扯得全身痛,听得他在耳边怒斥,“你这个疯子!”

他理都不想理她,在她脱困后,起身就走。可才走了几步,又听到身后细弱的声音,“沈宴”

他走了一步,却还是停了下来。

低咒一声,沈宴回头,看到侍女慌张相拥中,刘泠面容苍白,晕了过去。沈宴一言不发地走回去,将她抱起来,“看什么?请大夫来。”

这个小镇,沈宴本来没打算停留,但因为刘泠这一出,他只好安排锦衣卫稍留两天,多去打听些消息。歇在一家布置干净的民舍中,沈宴在院中站了半天,等时候差不多,才进去,瞥一眼床上的病人,再问大夫,“她怎么样?”

“哦,没事,这位姑娘只是受了惊吓,身上应该蹭破了。老夫留些药,给姑娘抹上就行了。”

沈宴点头,打发人去送大夫出门。

他站在门口,突道,“把灵犀灵璧叫来。”

二女忐忑过来,给沈大人请安。看着沈大人背对着他们的沉静背影,她们心中不安,不知沈大人要问什么。

沈宴沉默良久,轻声问,“她是有病吗?”

这种语气,不像是骂人的。

但是,“没有啊。我家郡主就是有时候脾气古怪,大部分时候都是正常的。今天这样的事应、应该只是她偶尔的怪脾气发作了。”

“她上次这样,是什么时候?”

“啊沈大人您问得太奇怪了,我家郡主不是一直这样吗?”二女干笑,不知道沈宴是什么意思。

沈宴冷淡地点头,不再问了:看来她的侍女,是真的不知道她的问题。

上次有轻生的念头,可以说是她偶尔的想不开。但今天这样的事,刘泠明显没有思绪不正常。她没有发疯,她还想唱歌给他听。她心情很不错——但就是这样,才能看出她精神的不正常。

死亡对□□太大,她自己都快控制不了。

沈宴目光沉沉,看着日头一点点下去,看夜□□落。他好像又听到她那时的歌声和笑容——你好像月下飞霜走千里,窗盘无眠惹我思。

他心口刺痛,像一把刀硬生生在割。

“沈大人,郡主醒了。”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听到侍女呼唤的声音。

沈宴拂掉身上沾染的寒霜,走进了屋子里。等侍女出去,他坐在床畔前,看刘泠坐起来,平淡地聊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废话。好像她昏迷前,他骂她的那些事没有发生一样。但刘泠心绪不定,她害怕沈宴生气。可沈宴不跟她发火,她心里还是怕。

他看到了她这一面。

会不要她了吗?

她从来不敢把自己的这一面让别人看到,就是怕吓着别人,也怕有人大发慈心地来开导她。她曾经求教过各类名医,那些人却只会开解她,告诉她生命多珍贵——如果她能被开导,她难道喜欢这样的自己吗?而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沈宴都看到了她这一面,还是看到了两次。

“行了,你歇着吧。”沈宴起身,打算给她留空间。但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步子,回头看她,目光略迟疑,又下定决心般。

刘泠安静地垂坐:来了,又来了。

像那些人那样,要么说“你太可怕,我们不适合在一起”,要么说“你不要这样对尘世抱着恶意,你要多想想生活美好的一面”。这些老生常谈,她早习惯了。

沈宴走回来,头放在她发上,轻轻揉了一揉,斟酌着道,“别怕,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我还是会护着你的。”

“为什么你下次也在?”

“唔,你打算始乱终弃了?”沈宴凉声。

刘泠抬起眼睛看他,不说话。

沈宴没有太多情绪表现在脸上,他只是揉着她的发,声调平直,“你可以试着把这种难题丢给我。”

刘泠冷眼看他,心中隐有触动。

两人目光对峙半晌,或明或暗。

刘泠将手放到他手中,手在颤抖,指甲冰凉,能看出她心中的挣扎和害怕。但她语气平静,让人觉得她又是重视,又是随意,“那我的生死就交给沈大人了。”

沈宴俯身,掀开她的额发,在她额上印下轻轻一吻,“好姑娘。”

之前所有的话,刘泠都没太大感觉。但就他这俯身一吻,却让她几近落泪。她感觉得到,自己在被珍重。在发现了她那么多问题后,她在等着沈宴放手,沈宴却没有放,他还愿意继续跟她走下去。

她不过撩拨了他几下,他就以真心回报她。

这样的心太贵重了,她要小心珍藏。

刘泠才歇了半天,就说自己不喜欢这个地方,这地方破旧、人长得难看,简直没有一处可以待的空间,她要赶紧离开。旁人要她留下多歇两天,她也回以不屑一顾的表情。这样表现的时候,很有些当地人觉得她性格乖僻,沈宴却看出,她是不愿意耽误自己的时间。

又有人在说刘泠如何不好了。

但这一次,沈宴也不想理会了。她是好姑娘,他知道就可以了。

此次赶路进程加快,再有几个驿站,就可以回到邺京。越是这样,锦衣卫越谨慎,唯恐在这个当头发生任何意外。而果真,刺杀情况更是频繁。走了几天,午后暴雨,一行人被困在山庙中。沈宴和诸锦衣卫去审问拿下的刺客和云奕,刘泠看众人忙着烧火煮饭。

“沈大人吃了没?”刘泠叫住罗凡。

罗凡苦脸,“沈大人就匆匆喝了口汤,没吃别的。”

刘泠沉默。

罗凡找到知己般抱怨,“事情一多,沈大人就这样,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他还吃素,和大家都不一样,吃饭更是麻烦,往往饿过就算了。郡主你,”踟蹰一下,期待道,“去劝劝沈大人?”

“我能劝动?”刘泠反问。

“”罗凡也不相信刘泠能劝动。刘泠之前见到时,说过两遍。但刘泠不喜欢追在人后面天天念叨,说过两次,刘泠就懒得开口了。

可是沈宴总这样不吃饭,也不行啊。

再加上,前几天在镇上发生的马车事件,刘泠也觉得对不住沈宴。

她沉吟片刻,“去告诉沈大人一声,我亲自掌厨,请他务必赏脸。”

“啊?郡主你会烹饪?”罗凡惊讶得合不拢嘴,实在是长乐郡主看着不像是要走“贤妻良母”那个路线的人物啊。

刘泠白他一眼,走向临时搭建的火堆大锅前。

过一会儿——

“去问沈大人,火要怎么烧?”

“问问沈宴,这烟为什么这么大?”

“问沈宴,我的菜倒进去了,火苗怎么窜这么高?!”

“沈宴”

“沈宴就在你身后,要问什么就问吧。”耳后传来青年的话。

刘泠耳根一热,回头,看到沈宴蹲在她身后,不知道看了多久。也许在她一遍遍叫人喊他时,他烦不胜烦,就干脆过来看了。

“我在做饭给你”刘泠厚着脸皮。

沈宴笑一声,手指揩了下她脸上的炭痕,“我知道,这不是在欣赏郡主你的厨艺吗?”

他那个调侃语气,分明是不信任她。

刘泠板着脸,正要跟他争辩,下巴被沈宴捏住转向大锅,“菜要被你烧焦了!”

然后又是浇水、又是扑火、又是找锅盖,一阵手忙脚乱。

“沈大人,有一行人过来,似也要在山庙中躲雨。”有锦衣卫行来告知,沈宴正扶着刘泠,时刻关注她,唯恐她把自己折腾出什么来,闻言,只随意点了点头。山庙又不是他家的,别人爱挡雨就挡雨,他不管闲事。

沈宴正斥责刘泠,“你真的会烧菜?”

“我会啊,我读过不少膳食书。”

“敢问郡主,你这是第几次烧菜做饭?”沈宴有不妙预感。

“第一次,”也察觉自己的话让沈宴脸黑,刘泠连忙补救,“我的第一次下厨,当然要留给沈大人这样值得的人,旁人我不屑于服务他们的。”

沈宴冷着脸,把刘泠往后推,“我来。”

“不行!这是我的一片心意,沈大人你不要这么乱来。”刘泠回扑过去,跟沈宴抢首厨席位。

两人正闹腾着,忽听到一声低悦的笑。

刘泠如被雷击般,手中铲子哐当掉地,回过头。

山庙前,众陌生男子行来,一年轻紫衣男子撑着伞,他抬了抬伞面,露出光洁优雅的下巴,再是那双温柔的眼睛,“阿泠,一别多日,原来你变得如此活泼,我都不知道。”

刘泠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呼吸。

她忘记所有,看着眼前这个人。

她声音僵冷,“你当然不知道,你已经很久没把我放在心上了。”

陆铭山。

她曾经承载了所有希望和爱恋的男人。

在她放弃后,他又突然出现。

“阿泠,你误会我了。”陆铭山微笑,眼角余光,不忘记瞥到刘泠身旁,神情瞬时僵硬的沈宴。

他眸子眯了一眯。

第36章 我还真就不放手了

陆铭山的出现,将完美的一切现状打乱。当晚初来,他只对刘泠说了句“你误会我了”,就不再解释,因为岳翎在一边已经站了起来。在他脸上笑容空白的那瞬间,再看去时,刘泠的神情已经变得凉漠,眼神也重归讥诮。她不再和他多说,旋身离去,在陆铭山上前时,留了句话,“我等着你的解释,但在这之前,先处理好你自己的事吧。”

陆铭山的事,便是岳翎。

陆铭山犹豫了下,仍追去刘泠,“有些事,我总要说清的。”

沈宴沉着脸,蹲在那口大锅前。热水滚滚,蔬菜等在他手下渐烧焦,他也纹丝不动。锦衣卫沉默不语,没有一个人敢看沈宴,敢向沈宴投去同情的眼神。

但这种彼此皆知的默契,更让沈宴难以维持自己的冷静理智。

他何时受过这么大的侮辱?

和他前一刻还在说说笑笑的人,下一刻

沈宴闭目,手覆在面上,手上青筋暴动,终是让自己忍了下去。

夜雨敲着房檐,檐下四角铁马撞得叮当。风声和雨声纠缠,混唱着不知名的小夜曲,时大时小。夜色如墨,水气扑鼻,白衣姑娘挽着秀发,星眸轻抬,望着灰蒙蒙的天际出神。四面好像都是群山,伸开手掌,好像万象千山一瞬间皆能握住。但实际上,它们遥远的,要走很久都赶不到。

就像她那些已经逝去的少女时光。

岳翎和陆铭山是青梅竹马。

那时候她是无忧无虑的天真小女孩,陆铭山也不是现在的“陆公子”、“陆三爷”、“陆家人”。他只是一个寡妇生的没有爹的可怜孩子而已,全村人都笑话他,瞧不起他。

有说他长得像小姑娘、没出息,不然哪有男孩子眼角下有泪痣的?

有说他性格古怪动不动就哭的,不然哪有男孩子有那么敏感的性格?

但是岳翎就很喜欢这个总是躲在一边不说话的小男孩。她一开始觉得他这么好看,怎么可以总这么害羞呢?她的心思那样单纯,就是为了带一个挺投缘的小伙伴出来,陪她一起玩。

陆铭山渐放开,慢慢长大了些,却还是只跟岳翎一个人玩。

再后来,有一天,岳翎回家的时候,在门口偷听到自家大人跟陆铭山的娘商量两家婚事。那一年,岳翎只有十二,以前什么也不懂,但就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有了少女情怀,会害羞会不好意思,会看着她的铭哥脸红不能语。

天地不尽,山青水蓝,她和陆铭山还是那样要好。

岳翎开心地盘算着:娘说嫁人后,大家还是邻居,我当然可以常常回家。铭哥对我这么好,肯定不像村里有些讨厌的汉子打老婆吧?

她去问陆铭山,她的铭哥被她逗笑,弯身在她娇嫩的小脸上亲了一口,“我怎么敢打你?翎妹妹,你一根手指头,我都不敢碰的。”

她在他怀中笑得羞涩而甜蜜,搂着小情人的脖子,觉得五月鲜花都是为他们绽放的。还有比陆铭山对她最好的人了吗?没有了。一定没有了。

陆铭山揉着她的头,又忍不住捏她的鼻尖,在小姑娘满脸通红后,他才笑盈盈道,“翎妹妹,你放心,我一辈子都对你好,不辜负你。你会像现在一样天真纯澈我很喜欢你这个样子。”

“好,那我就永远是这个样子。”少女似懂非懂,却已经喜滋滋承诺。

耳边雨声如灌,天光乍亮,电闪雷鸣。白衣姑娘站在雨前,像是站在万道深渊前。她凝视着深渊,是不是有变成恶龙的一天?

电光照在她脸上,衣袂被大风吹扬,她的侧脸宁静,近乎诡异。岳翎的手再次无意识抚摸上自己的小腹,又再次紧紧掐住,掐得她自己从过往回忆中醒来。

那些时光啊,短暂又美好,却再不重现。

最开始的几年,她总是念念不忘她的少女爱情。

岳翎对陆铭山怀着期待,等着他找到自己,然后她就可以告诉他,“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我知道你不会放弃我!”

再接着,她开始恨他,为什么给了她承诺,却不遵守?为什么不来找她?

再往后,每天都要咒骂陆铭山。忘恩负义、寡情小人、死不足惜念念不忘的结果,是让自己更为痛苦。

骂着骂着,岳翎开始麻木,开始习惯没有陆铭山的生活,开始痛苦地接受命运给的安排。

她已经忘了他了。不再想他们的当初,不再把那当成珍贵的回忆。陆铭山算什么?天真纯澈算什么?为了能活得更好,她什么都可以做。

直到徐时锦找到她,直到徐时锦要她把当年的这段过往当作筹码,重回陆铭山的身边。

徐时锦微笑,“你不想要报仇吗?他为了荣华富贵,就那样抛弃了你!何等心狠的人,你不想给他教训吗?”

岳翎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