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京只剩下一件貂裘,十几条金链子,一条银子做的暗器,还有——她……
燕子京等老头骂完了,才说了几个字:“你……爱救不救!”
老头儿暴跳如雷,瞪着端午。端午阴森森咧嘴笑:“爷自己还不急,管我什么事?他死了,我早日恢复自由身。大夫既然见多识广,该知道爷牛脾气,迟早是要回来。事到如今,说啥都是马后炮。你没本事救他,算了。何必婆婆妈妈怪个没完,让我耳朵都生茧。”
阿台指天:“谁说我没本事?”
端午被胡椒粉辣出个喷嚏,坐地上道:“我说的。不然,你早就救了!”
阿台跑出屋子,留下狼犬围着燕子京晃头,嗡嗡哼气。
端午没动,阿台又跑回来,说:“我救给你看看!”
端午笑道:“我看着呢!”
阿台从一个口袋拈出些金色粉末,涂在燕子京的脖子上,察看了片刻,说了声“奇怪”。他又在秤砣上抹了点红色粉末,放在燕子京的额头上,道了声“呀”。
好一会儿,他再从口袋里弄出个泥丸,在手臂上搓了。等那泥丸化成了粘糊糊的膏体,他才涂在燕子京太阳穴上。端午看得直发楞。天底下有这种大夫?他要是把燕子京治死了,也不能怪到自己头上吧?
阿台把她拉出房门,问她:“你们这十天到过什么地方?”
端午如实回答,只省略了小松鼠和蓝眼睛。阿台沉吟道:“沙漠……尉迟家……琥珀滩……山路……嗳,他这病起得真怪!前些年西域这一片,有不少贵人富商都莫名其妙起了这种病,七八天便急死。但近几年这病就绝迹了。怎么偏他那么不走运?”端午耸肩。
“他病后是不是吃过一种黑色石头磨成的粉?你们……怎么会有这种石头?”
端午说:“怎么来的……爷是个大豪商,这东西怎么来的,要问他。”
阿台盯着她眼睛:“是吗?昆仑山内,只有一个地方的人,才能得到这东西。你们一定见过他们。我救人,要听实话。”
端午无奈,便把小松鼠,蓝眼睛那段也告诉了阿台。
她说完,狠狠道:“楼下人定然是他们杀的。”
阿台自言自语咕哝道:“他哪有这闲工夫?”
端午说:“怎么不是?我怀疑他给燕子京的黑石头是毒药。”
阿台摇头:“这不是毒药,是良药。但服用过多,虽能解病,却有毒性。燕子京吃了多少?”
“一块。”
“一块?”阿台匆忙进屋,对病人大喊大叫:“你发昏了?这东西岂能吃一块?你急也不能急成这样吧?当年,我那些用在你身上的药材啊……算算,算算,要多少钱?”
燕子京费力听,半晌,他动了动唇,倔强答:“我不吃完……怎知吃多?”
连端午都哭笑不得。她连忙圆场说:“爷,别怪我说你,人吃多了要认错。爷爷,你好人做到底。这次要是不救,上次也白搭了不是?死个燕子京事小,坏了蒙古大夫们名声事大!”
阿台犹豫,鲁鲁舔着燕子京手,呜呜不停。端午那双大眼睛,不停眨着。
老头儿从口袋挖出把沙,朝地上一洒。端午伸手,接住不少。阿台叹气说:“沙子没全落地,是天意。要救他,我们只有到个遥远的地方去。但是……我必须蒙上你们的眼睛。若让你知道如何进去,恐怕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端午好奇:“什么地方呀?”
阿台用秤杆戳了她发辫:“鬼丫头,我为啥要告诉你?”
端午故意抿嘴:“不说我也知道。”
“咦,你一个外乡人,怎会知道?”
端午想那小松鼠是个走四方的主儿,随口胡说:“是那坏蛋小松鼠受伤时候,跟我说的呀。”
阿台小眼发亮,好好端详她几番,问:“对了,你到底几岁了?”
“十五。”
阿台凑近她,耳语道:“你和燕子京……?你不想当他奴隶吧,你可有别的投奔处?”
端午一脸苦相:“我也是没法子,想还他个人情。是人,谁喜欢当奴隶啊?我本来想随燕子京去诺敏王子府见识,然后再投奔个贵人做点小工。如今什么都给毁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说得苦涩,那哀戚神情,一半是做出来的。
她就算再苦,也不至于倒挂着脸,给自己再添晦气。
她说到这里,恳求说:“爷病重,素日他也不爱睁眼。我呢,是个大活人,蒙着眼岂不是闷死?神医爷爷,让我坐在你边上,听你说些前辈事,我也好跟你班门弄斧,卖弄卖弄我在南海卖珍珠那些事儿。”
阿台笑:“你叫什么?”
“端午。”
“端午,好名字。你喜欢读诗吗?喜欢听故事吗?”
端午摇头,想饭都没吃,谁爱读诗?不过她倒是很喜欢听故事。因为说得是别人,自己省力。
阿台又笑了笑,道:“说不定你以后会喜欢诗。运气若好,你也能常听到故事!”
说完,他扛起昏睡的燕子京。带着鲁鲁端午,出了驿站门。
旷野上的星星,好像一伸手就可抓到。端午回头望,阿台说:“别看了,自有人收拾。这还是第一次有匪帮敢洗劫官道上的驿站,此事太大,完不了呢!”
他用那秤砣打秤杆。驿站边,跑出来八条和鲁鲁一般大狼犬,同拉着个雪橇一般的篷子。
老头儿把燕子京放入篷里毛毡,对端午说:“你也窝在边上。”
端午看那篷颇窄,让自个儿窝边上?还不如说成让她窝燕子京身上呢。
她摆手:“不,爷病着,身子骨弱,我怕把他压坏。我坐爷爷你边上吧。”
阿台大笑,由她坐在他边上。鲁鲁飞跑,八条大狗跟着它,朝着昆山跑去。
端午和阿台聊了不少,才问:“爷爷,你怎遇到燕子京的?”
阿台明知燕子京没醒,还是压低声:“三年前,是鲁鲁和一个人,在附近山崖下发现了他。那人把他背到我这里。好像燕子带着新婚妻子,遇到了一伙匪帮。他妻子不从匪徒,跳崖死了。匪徒们不仅抢夺了他财物,还把他带到匪窟去折磨了好多天。大概以为他彻底废了,便把他丢在悬崖下,没成想遇到了我们……我花了三个月治好他的伤,却治不好他的人。他成天痴傻痴傻的……我便劝他离开西域,譬如重生,以后别再来。昆仑山匪帮厉害,各匪各样子,如何杀得完?他说,在西域唯一的熟人,就是和田城主尉迟无意。等他差不多能下地,我便把他送到尉迟府门前,直接走了……”
“爷爷没见尉迟公子?”
“我是个蒙古大夫,和尉迟那样贵人不会合得来。”阿台爽朗笑道:“我倒是想问尉迟讨几个药钱,但是鲁鲁可喜欢燕子了。我想,算了,就当作给这条狗的小兄弟治病吧。”
端午想笑,没笑出来。蒙古大夫不错,鲁鲁也不错,燕子京呢……
她回头瞅燕子京,他安静躺在毛毡里,咋看上去像个瓷人儿。
天亮了,斑鸠和羚羊在林间出没,昆仑山仿佛蓝天下的镜子碉堡,雪光泛紫。
因裹着燕子京那件貂皮衣,端午一点都不冷。她捧着酒囊,不时递酒给老头儿喝。
她觉得蒙眼不蒙眼一样,因为她没法记得自己绕了多少弯,过了多少道
风景好像在重复,但又不断变化。让她从多话到呵欠,迎来了困顿的夜晚。不知什么时候,她靠着老头儿睡着了。她记得阿台给她鼻上抹了点清凉药膏,还把她也放到了篷子里。她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只有风声和狗吠声作答。
她醒来,坐在一间大屋子里。屋子燃着温馨的烛火,地上铺设着柔白羊皮。
十几个老人面对着她,他们清一色白胡子,黑色缠头。
端午第一个念头是:蒙古大夫和燕子京呢?莫非他们已经到了那个地方?
“不用担心,是阿台把你带到这里,你们带来的病人会康复的。”一位老人说。
他的声音充满威严,但并不令人生畏。烛火下,老人们全目光温和。
端午站起来,对老人们深深鞠躬:“谢谢。我除了真心,没什么可以感谢众位的。”
老人们问:“那病人,不是你主人吗?你为他感谢我们?要知道他好以后,你又会成奴隶。”
端午转着眼珠说:“他现在是我的主人,不会永远是我的主人。他曾救过我,我不能欠他……”
她把自己从珍珠海到昆仑山,一路上的遭遇大致说了遍,老者们纷纷轻叹。
那位先开口的老人道:“主指引你来到了这个地方。我们这儿没有奴隶。”
端午不怎么信神。出于礼貌,她还是高兴说:“是啊,感谢主。没有奴隶,那就像我在海市蜃楼里见过的真境花园。我希望我主人康复后,不再执迷不悟,而我也不能再当他的奴隶,我想靠自己来积攒些金钱,能有一天回到南海去寻找我娘。”
老人们点头,问了她不少问题。端午在交易屋练就伶牙俐齿,因此对答如流。
她的脸蛋洋溢着青春的美,而灵动的眸子,更为她增添了姣妍的活力。
两个胖嘟嘟的儿童跑来,拉住了端午袖子。
一个说:“姐姐是我的。”
另一个说:“姐姐是我的。”
端午看那两个孩子,实在可爱,忍不住笑出声。奴隶中,是没有那样肥胖而无忧无虑的孩童的。她弯腰拉着他俩手,说:“我是你们俩的姐姐。”
孩子们拉着她跑。端午措不及防,恐停下伤到孩子们,只能跑到另一间屋子。
屋子里,燃着更多的蜡烛。一座座纱幕如屏风般,把人隔开。
孩子们引端午入了一层纱。她坐下,一个孩子给她朵花,一个孩子在她脚下放了个碗。
“这是做什么呀?”端午问,孩子们只是笑。
端午左顾右盼,身旁纱幕里,均坐着妙龄女郎。与她不同,她们都着盛装,以白绢遮脸,蒙着口鼻和发髻。一个个,眼神羞涩,喜上眉梢。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端午纳闷。别人都安静,她也不好坏了规矩。
一阵脚步,刚才屋子中那十几位老者鱼贯而入。他们虽然上了年纪,但走路均风度飘逸,有智者之态。
每个老者经过坐等着的女孩,都会在某个姑娘脚下的碗里,丢颗石子。
第一个把石子投给端午的老者说:“出身微贱的女孩,不会有傲慢之气。”
另一个老人经过端午,说:“她不是绝代佳人,但漂亮得恰如其分。”石子,落到她碗中。
端午碗里,有了八颗石子。她迫切想知道,是有什么好事呢?
最后一个老人经过端午,语调滑稽,他说:“她勇敢而俏皮,她喜欢听故事。”
端午听出是蒙古大夫,她惊喜低声:“爷爷,爷爷,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