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从没有见过于有个人的身体,拥有他那么多疤痕,深深浅浅,大小不同。从手臂到胸膛,腹部到后腰,都布满了那与他那张脸庞截然不同的伤疤。那张脸有多么漂亮,这个躯体就有多么丑陋。难怪……别人夏日半臂轻衫,他却是……

  这么多疤痕,怎么弄出来的?燕子京出身富商,怎么可能比那些最受折磨的奴隶,有更多的疤痕?一个曾遭遇到那种痛苦的人,为何还能继续到西域这种严苛的地方来冒险呢?

  端午责怪自己发呆,她匆忙替他擦身。眼光却被他腰带上绣的一朵红兰吸引住了。这是一朵小小的精致的红兰,正如燕子京一路携带,穿越沙漠,直到山谷,才抛下悬崖的红兰。

  兰,是燕子京所爱的花,也应是他喜欢的女人。

  她忽然觉得燕子京有点可怜。他曾经历过疼,却还要对别人加诸奴役。他那样爱一个人,却不能爱惜世间其他人。还不可怜吗?

  端午不能容忍自己继续可怜燕子京。她替他擦完了,小心替他穿戴好。

  他的体温依然是极高的,端午甚至怀疑:那强盗是不是留下了一种毒药,来欺骗燕子京呢?

  她胡思乱想,支着胳膊在炕边。

  燕子京先是高烧,而后浑身痉挛,连脉搏都微弱了。端午想尽办法,都不能奏效。她太阳穴刺痛,全靠胸间那和田玉菩萨定心。她忽想到:玉最清凉,能吸燥热。虽然尉迟公子所赠的护身符很小,但未必就不能解燕子京的病。

  她将玉放到手心,用井水浸洗。再捏在两指尖,顺着人体经脉,在燕子京皮肤上推过。

  每推几次,玉就变热了,端午拿去再洗,而后再推。

  久而久之,她手都划酸了,燕子京才发出一声隐约叹息。

  他眼皮微动,端午以为他要醒了,他却说:“娘,地窖真冷……把我耳朵都快冻下来了……我也知道做生意不容易……没事没事……呵呵……”

  燕子京还笑,像是少年对母亲撒娇,又像是内心快活。

  端午知道,人病极了,就会做梦,说胡话。

  燕子京每隔一会儿,就说几句,端午有时能听懂,有时候听不懂。

  天快亮时,燕子京连续不断的呻吟,才说了一句:“……兰姐姐……你为何不等我呢……我哪有一时一刻忘了你……你……你……”

  他语调极其婉转,嗓音逐渐微弱,终于说不下去了。

  瞬间,端午真想逃开这个屋子,因为她觉得无意中,她居然窥见了别人的心思。

  第二日,晴。燕子京总算退了些烧,但一直没睁眼,也不再说梦话。

  端午想喂他些水和萝卜,但他都不张嘴。端午气道:“不吃算啦,只要能活过来就是了!”

  燕子京动也不动。端午袖手。她惦记大道上动静,便决定出去转转。

  大道上还是没有人踪。端午想:他们在驿站内,晚上白天也许有些人经过,但不想住宿,也不便停下呢?还是放个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提醒人们吧

  总不见得抬着尸体出来,对了……不是有个棚车,还有轱辘能转的。

  她跑到驿站里,把那空棚车推到路上。棚车不很重,但对端午,却是不易。

  她拍着发红手掌,心想再下去,只有火烧驿站,才能提醒远方了。

  她回房。燕子京斜躺着,眼已睁开了。

  他肃然吩咐:“去,烧点热水来!”

  端午闻他嘴里,有股萝卜的味道。他果然好多了。

  她“嗯”着,光是掸掸脚上的灰尘。

  燕子京斜睨她一眼,把炕边黑貂裘,拉到背后当枕头。

  端午想:这才刚好一点,又端“主人”架子了?今晚上别再发成那样,我可不想再一宿不睡。

  燕子京也不管她,又沉沉睡去。

  端午虽然不是乌鸦,但每每不幸严重。到了晚上,燕子京又发起了高烧,人事不省。

  端午职能和昨晚上一样,靠在炕边注意他的病况。

  灯油燃尽,燕子京和她,就像被抛弃在一条被遗忘船上的人。

  燕子京呻吟一声,端午正要再点灯,看他怎么样。

  这时,楼下“咣当”一声,像是一个锅倒了。紧接着,又有几个碗叮当。

  是有人!有人进了驿站。

  端午如惊弓之鸟,她顾不得燕子京,拔出刀。

  高烧中的燕子京,忽拉住了她手。黑暗中,他摇摇头。

  不出去,就能躲得过去?端午决然抽开他脱力的手。

  她溜到走廊中,还未发声。楼下那人,率先亮了个火折子,仰头笑道:“在这儿?”

  端午笑了几声:“是在这儿。怎么样?尽管上来啊!”

  她看清了来者。好多好多年以后,大概她还会记得这个人。

  终序回:花之梦醒(并作者公告)

  深夜来客,是个矮胖老头儿。他顶着肥硕滚圆的脑袋。厚重眼睑下,长着对王八小眼。最奇特是他那件袍子,缀满了大小不同,或鼓或瘪的口袋。他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提着杆秤,神态古怪而执拗,活像个老不死的巫师。

  端午喊他“上来”,是存心壮自己的胆。她悄悄打开荷包,里面装满了她备好的胡椒粉。

  老头听了,嘿嘿笑道:“等会儿吧!”

  他弯下腰,照地上一排排尸体。还不时抬起杆秤,用秤砣敲敲死人们脑壳,每听到“笃笃”之声,他便咂舌摇头:“啧啧,死了!真死了!”

  昏暗的厅堂里多了条牛犊般黑影,还有双闪着莹莹绿光眼睛。是一条巨大的狼犬尾随着老头。那狼犬嗅着死者们的身体,拖出舌头,发出“呜呜”悲鸣。

  暗夜面对满客栈的尸体,他居然能面不改色?老头带犬破门而入,单只是想用秤砣敲死人脑袋瓜玩儿?端午清了清嗓子,撑着笑脸:“喂,别光顾着看死人呐,这儿有我个大活人,不看?”

  老头又用火折子照她,没好气说:“不是说:我等会儿才来看吗?鲁鲁,你先上去!”

  话音刚落,狼犬就窜上楼梯,“汪汪”嚎叫,直扑向端午。

  端午来不及躲闪,她握住尖刀,运足气力,冲着狼犬“汪汪”吼叫两声,比它还响亮。

  狼犬顿收了步子,围着她嗅了又嗅,欢悦地“吠”了两声。

  端午把尖刀藏入袖中,拍了两下狗头。狼犬卖乖似舔了舔她手指,“阿呜”一声,狗毛倒竖,跳下楼去。端午想起自己满手指粘了胡椒面,不由哈哈一笑。

  那老头不忿道:“小妖女,你为何要害鲁鲁?”

  端午吐了口唾沫:“哼!我认识鸟 个鲁鲁?我还没问你,你倒来问我。你为什么半夜跑驿站来?为什么用秤砣去敲人头!我端午在南海仙山老祖门下学了七八年道,就是要跑到昆仑山来抓邪魔扬名的!”她说得煞有介事,自己都差点当真。

  老头大概是不信。他拉了把椅子,翘着二郎腿说:“难为你十四五岁就能编瞎话来!我是谁?我是个蒙古大夫,本名阿台。西域蒙古大夫,属我是第一。你以为我半夜爱跑到这看一大堆死人?既然人死了,要我们大夫做什么?叫上你师傅神仙老祖都没辙!可我这条狗鲁鲁,生下来就是条义犬。它只要闻到病人的气味,就拼命往病人身边跑。今夜是它非要钻进这座驿站,结果没找到病人,却碰到你这么个小妖女!匪帮把这些人全杀了吧?为何剩下你留这里等救兵?我看你身体好着呢,不用我来救。你得罪了鲁鲁,我也不会救你!”

  端午眼珠子转得飞快,道:“好一个蒙古大夫,好一条义犬!你们连这的病人是谁都弄不清楚,我是不能指望什么了。我听说蒙古大夫都是骗子,真是耳闻不如眼见。”

  蒙古大夫呵呵一笑,小眼睛眯成糊涂仙。他从一个口袋里蘸点东西,往狗嘴里一抹,鲁鲁顿时住了呜呜。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点粉末,朝手边灯台一扬,屋中登时光明。

  “病人不是你,你是为了另外一个人,才留在这里吧?”阿台打量端午:“我看,你这丫头一向不爱生病,不过最近一年,过得不顺遂极了。身上伤疤才好,便忘了疼。你好象吃了王母池那延年益寿的小白花,所以被熏过毒雾,留在死人堆里,还能如此活蹦乱跳!我说对了吗?”

  端午闭眼:蒙古大夫真邪门。

  他要动手,早就该动手了。也许真不是个恶人?燕子京的病,能不能让这个老头来试试?

  她噘起嘴:“哼!大夫的本事是治病,不是算命!你若是能救好屋子里的人,我就服了你。”

  阿台说:“服了不算。你要喊我爷爷,还要给我磕五个大响头!承认蒙古大夫本领高!”

  端午歪嘴一笑:“好啊好啊!” 她心想:就算我答应,事成之后,难道不许我赖掉啊?

  阿台缓缓上楼,狼犬摇尾跟着。端午手握着刀柄不放手。

  阿台到她身边,端详了她一会儿,问:“屋里人是谁?”

  “我主人。”

  “女主人?”

  “是位爷。”

  “唔,像我这样老?”

  端午答:“二十岁。”

  阿台吐了一句:“嗯,你主人确实有病。”

  端午一愣,阿台解释:“有一颗未钻孔的珍珠放边上,他都不愿碰,继续让女奴当黄花处女。还不是有病?你这爷,病得不轻啊。”

  端午气急,这是什么话?

  阿台率自进屋。端午借着身躯玲珑,从老头儿胳肢窝下钻过,抢了个先通报:“爷,来个大夫!让他给你瞧瞧。”她抽出把长刀,在老头儿背后无声比划,希望燕子京会意。

  燕子京不动。炕边阿台后退一步:“喔?燕子,是你?”

  燕子京受惊,蓦然睁眼,说:“喔,是你这位蒙古大夫。”

  他松开了腰间那只拳头。端午这才知道,燕子京和阿台认识。

  不料那阿台气呼呼的,活像是被燕子京欠了几十年的债。

  他也不替燕子京看病,反而指着他的鼻梁骂道:“怪不得我这几天老听乌鸦叫,又碰上你个小瘟神。上次我花了多少药材,才把你救活成个人样。你答应我说:往后回到大都,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来西域了。可是才三年,你又跑来了!你以为寻仇就那么容易啊?你白白搭上了这几十条人命,还病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想要浪费我多少药材?”

  燕子京吃力翻了身,背对阿台。

  端午想:三年前是这蒙古大夫,救了燕子京?他医术也不咋的高明,留下那许多疤痕……

  老头儿喋喋不休:“你别以为所有的蒙古大夫,都肯陪命又赔钱。除非你先把上次欠我的药材金还清,不然我是不会再给你治病的……”

  端午斜眼瞅他那杆秤,想这种时候还能讨价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