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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清亮亮如灯笼,将地上映照得一清二白。本该是清风雅兴,风月无边的好风景,这会子却让人从心底蓦地生出一股凉意。

  大片大片的血色,还有,熟悉的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 法缘

  睿亲王府今夜里格外不同寻常。

  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下人都凝重着脸色,仿佛天塌了一般严重。就连夜里的风似乎都是冰冷的,吹得直教人额上冒出冷汗。

  铁衣跟到年轻男子身边,低声道:“主子,没有发现踪迹。”

  谢景行扫了他一眼,他神情越是平静,眼底就仿佛越是酝酿着黑色风暴,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人席卷进去。他反问:“没有?”

  铁衣打了个冷战,正要说话,却见高阳从里头走了出来。高阳身上还带着酒气,显然是在酒席上被匆匆叫了过来,幸而眼神清明,并未醉倒。他径直走过来,道:“嫂子倒是没事,刀痕未伤及要害,已经命人包扎过,大约是受了惊吓才会晕倒,服了些安神的药。明日一早就能醒来。”

  谢景行眸光稍安,铁衣也跟着松了口气,又听高阳道:“不过裴琅受的伤却很重,刀伤太深了,又流了不少血,能做的我都做了,能不能挺过去,还得看他自己。”话外的意思便是,裴琅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他的命够不够硬了。

  “看样子,是裴先生替夫人挡了这一刀。”铁衣小心翼翼道。虽然裴琅在睿亲王府位置有些微妙,可是这会子人却是不得不感激他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高阳看了一眼神色冷沉的谢景行,道:“如果他真的醒不过来……以嫂子的脾性,一辈子都会在心中愧疚的。”

  沈妙这个人感情最是分明,又最不喜欢欠人人情,欠了旁人什么,势必要还回来的。裴琅真是以性命相救,日后等沈妙醒过来知道此事,倘若裴琅没能活过来,沈妙会怎么样,还真是不敢让人想。

  “陇邺封了城门没有?”谢景行问。

  “封了。”铁衣道:“墨羽军暗部的人也全部出动,不过既然周遭的人都未发现,夫人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那人要么是没武功,要么手法十分高明。”

  谢景行道:“不用想了,捉住活的,直接打死。”

  “那背后之人……”

  “再查!”

  铁衣奉命离去,谢景行又看向高阳,道:“你今夜就留在这里,如果情况危急,也不用来回走动。”

  高阳道:“我知道。”又看了一眼谢景行:“你也先休息吧。”神情却是十分凝重的。

  在离碧霄楼不远的地方就赶对睿亲王妃下手,这对方的胆子约摸也实在太大了一些。不仅如此,怕是连睿亲王府都不放在眼里了。这定京城里有这样胆子的人,大约也就是卢家人了。可卢家倒不至于从沈妙这里下手,于是这其中的文章就有些意味深长。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个信号,隐藏在暗处的势力终于按捺不住,开始蠢蠢欲动,而他们选择在睿亲王府第一个牺牲的人,却是沈妙。

  不过眼下谢景行并无心思管这么多,他走到屋里,沈妙躺在船上,脸色苍白,闭着眼睛,睫毛垂下来,便是一副很孱弱的模样了。

  他叹了口气,在沈妙床边坐了下来。

  屋里的桌上还有摆着的食篮,里头有沈妙吩咐碧霄楼的厨房特意给他做的长寿面。八角说,怕是坏了,所以还特意用凉水先滤过一遍的。不过这会儿已经过了这么久,便是滤过了,也早已黏成了一团。

  谢景行想了想,伸手将食篮打开,从里头将那只碗捞出来。

  碗里的面条已然凝成了些糊糊,隐约可见白的面,翠绿的青菜,卧着个鸡蛋黄,想来刚出锅的时候定当是香气扑鼻的。这会儿泛冷,也是不好吃。

  谢景行却取了双筷子,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八角和茴香说,沈妙今儿一早让谷雨去买了好些烟花,还有酒菜,在碧霄楼不远处的小亭里,临湖看烟花是最好的。还特意吩咐人算着时辰煮了长寿面,想来是要赔罪的。

  他们二人冷战了一段时间,到底是沈妙先低了头。八角又说,沈妙这些日子过的也不太好,谢景行心里便释然了,他是男子,到底要大度些,就不会再斤斤计较过去的事。谁知道这赔礼道歉的话还没说,却看见裴琅和沈妙二人倒在血泊之中。

  难以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大约就是明明是盛夏时分,却是从头到脚都觉得生出寒意,连上前确认的勇气都缺乏。

  好在到底无事。

  谢景行的面吃的味同嚼蜡,终是将一碗面吃完了。他将空了的面碗放在桌上,握住沈妙的手。却是后悔了。

  如果不是他要和沈妙置气,沈妙何至于会想和他赔罪,不去碧霄楼旁边的凉亭中,也许就没有这一遭了。

  外头,罗潭得了消息,正往这头匆匆赶来。瞧见高阳,便先问了高阳:“我小表妹怎么回事?”

  “她没事。”高阳道:“裴琅替她挡了一刀。”

  “裴先生?”罗潭怔住:“那裴先生如何?”

  “不太好。”高阳摇头。

  “你都不能救活他么?”罗潭问。

  高阳苦笑:“我是大夫,不是菩萨,如果人人都能被救火,阎王殿里也就没人去了。”

  罗潭道:“我今日才知道小表妹原是和妹夫吵了架的,说是因为小表妹在妹夫病中没有去探望他?碧霄楼里的那些夫人全是说小表妹不是,说小表妹冷酷无情,他们都知道些什么!小表妹在怪道士那里替妹夫求药的时候,他们又有谁看见了?无理取闹!”

  “怪道士?”高阳听出她话里的关键,问:“什么怪道士,你说的求药又是怎么一回事?”

  罗潭一呆,心中懊恼自己说错了话,一时顺嘴,想着沈妙不让她说,便道:“没什么,我随意说的。我先去看看小表妹吧。”说罢就要往沈妙躺着的屋里走。

  高阳一把拉住她道:“别去了,谢景行在里面。”

  “啊?”罗潭低下头,忽而想起什么,道:“你今夜留在这里吗?”

  “我要留在这里看裴琅是什么情况。”高阳道:“你先回去吧。”

  罗潭摇头:“我不回了,就在这里,等小表妹醒来再说。”

  高阳知道罗潭性子执拗,便也没有多劝。

  这一夜,在所有人的心头,却是分外漫长。

  沈妙和裴琅遇刺一事是被瞒下来的,碧霄楼里的众人并不知情,只以为谢景行是提前离席,殊不知睿亲王府却是无眠之夜。这一夜,下人们都惴惴不安的等着结局。

  夏日里白天长,黑夜短。日头冒出点光芒,院子里鸟而开始啼叫的时候,两间房里的都是寂寂无声。

  谢景行看着高阳,问:“怎么回事?”

  高阳眉心紧蹙,替沈妙把玩脉,又替裴琅把玩脉,一屋子人面前,却是摇了摇头。

  “奇怪,裴琅伤势过重,到现在却没出什么动静,应该有所反应,却跟睡着了一样。王妃未伤及骨肉,服过安神药,也应该醒了,到现在都未曾醒来。”

  “所以?”谢景行面沉如水,盯着高阳的目光咄咄逼人。

  “这……有些奇怪。”

  唐叔小心翼翼道:“会不会又是有别的毒?只是高大夫之前未曾发现。”

  “不可能。”高阳断然否认:“他们二人脉象都不是有毒之兆,反是若有若无,看不出什么问题,偏偏一直未醒。”

  “那可怎么办?”罗潭有些急了:“我小表妹不可能一直都这么睡下去,总得有个原因才是。”

  高阳看了一眼谢景行,谢景行的目光令他都有些招架不住,只得道:“再等半日看看。”

  这半日,谢景行只有寸步不离的守在沈妙的床边,可是别说是半日了,一直等到了夜深,沈妙都未曾醒来。裴琅也是一样。

  唐叔问高阳:“高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夫人和裴公子就算不醒,也得有个原因,连您也瞧不出来原因么?”

  裴琅心中真是有苦说不出,这沈妙和裴琅到现在都没出什么症状,可就是怎么都醒不过来。便是大夫,也要根据病者的反应来判断,可他们二人除了脉象若有若无之外,就和平常人睡着了一样,他又如何看得出来?

  只是面对谢景行越来越冷漠锋利的目光,高阳也是颇感压力。

  到后来,季羽书也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大家伙儿一块儿发愁。

  罗潭忍不住,急的要上火,自己都快掉眼泪了,道:“这些日子难道是冲撞了什么不成,先是妹夫,现在又成了小表妹,小表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同姑姑姑父交代?”又擤了一把鼻涕:“我跟过来信誓旦旦的说要保护小表妹,谁知道眼下竟然将小表妹保护成了这副模样,真真是羞愧死了!”

  高阳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不怪你。”

  “我若是陪在她身边,至少也不会让人钻了空子。”说罢又想到了什么,怒道:“还有妹夫也是,若不是与小表妹置气,也就不会平白无故的让人跟着小表妹对小表妹下手。”

  高阳无奈,谢景行和沈妙夫妻二人间的事情,倒真的不是他能插得上手的。奈何罗潭这会儿正是激愤的时候,沈妙又怎么都不肯醒来也是事实。

  “若是小表妹醒不过来,才有他后悔的!”罗潭怒道:“那些个夫人偏听偏信,他总是小表妹的枕边人,还不信小表妹对他真是毫无感情。”她想了想,捏了捏拳:“左思右想,这件事情都没必要瞒着妹夫,小表妹自己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结果白被人捡了便宜,若是小表妹真的不好,也总得让她把话说清楚。小表妹不说,我来说!”

  “你要说什么?”季羽书奇道。

  罗潭瞪了他一眼:“当然是比叶家那对姐弟更大的功劳了!”

  罗潭气咻咻的去找谢景行了,高阳怕她惹事,连忙跟在后面。到了门口,正瞧见谢景行沉着脸从屋里出来,自从沈妙出事之后,谢景行就没换过脸色。

  罗潭道:“睿亲王!”她没有叫那句亲昵的“妹夫”了。

  谢景行扫她一眼,沈妙不醒,他心中也烦闷,对待旁人更无耐心,面上都是森然。

  可是罗潭自来就是不管不顾的性子,脾气一上来,天王老子都不怕。她道:“小表妹之前不肯让我告诉我,如今她都躺在病床上了,她不来说,我来说得了。我没什么顾忌,也没她想的那么多,做了什么,平白无故的藏着不被人知道,也太过吃亏了!”

  闻讯赶来的唐叔和铁衣他们也都站在一边,闻言皆是有些诧异的看着罗潭。

  “那些夫人都说你在病床上卧床不起的时候,小表妹都不怎么来看你。你觉得备受冷落,小表妹是个无情之人,所以心中不悦,同她置气是吧?”罗潭盯着他,道:“可是你却不知道,她那些日子不肯来看你,不是因为她不想来看,而是因为她出城替你求药去了!”

  出城替谢景行求药,谢景行目光落在铁衣身上,铁衣诺诺低下头,不敢直视谢景行的目光。

  之前是因为沈妙让他们这些下人隐瞒,后来沈妙回来后,莫名其妙的又和谢景行冷战起来了。谢景行这个人一旦冷下心肠来,周围人都万万不敢在这个关头去触他霉头的。本想着等几日再说,却没想到又出了这么一回事。

  “说清楚!”谢景行上前一步。

  罗潭道:“你是不知道吧,闻言凤头庄有位高人可以逆天改命,帮人修改命格。”她看了一眼高阳:“那时候高阳在替你炼制解毒之药,小表妹三颗归元丸全给了你,可也只能保你一时性命。十日之内若是找不出解药的法子,你的性命就会不保。可你在第四日时就情况危急,太医说你撑不过七日,小表妹听闻凤头庄那位高人的传说,就带了我和几个侍卫前往凤头庄。”

  谢景行目光狠狠一震。

  沈妙是什么人,理智又精明的分析着利弊,而且似乎尤其不信鬼神之说,什么逆天改命这样荒唐的话竟然也会相信,那也是真的走投无路而心焦了。

  “凤头庄离陇邺是不远,可那高人居住的处所却极是难寻。当日我们连夜赶过去,在那树林中险些迷了路,还有狼群,小表妹都没有害怕过一丝一毫,坚持要点着火把连夜找路,生怕赶不及时间回来救你。”

  “第二日我们找着了那高人,那高人以奇门遁甲的缘故,只带了没有武功的我和小表妹进了山谷。说是有一枚灵草可以解百毒,但是要小表妹付出代价。那代价其实倒也不甚艰难,不要人金银,更不要人性命。却是要人在满山谷里的红袖草中,一株一株的将其中的虫子挑出,再给它们一株一株的的施肥。”

  高阳和季羽书都面露惊异,唐叔和铁衣更是震惊不已。

  这些事情他们没有听旁人说过,更不知道其中有这些渊源。唐叔心中眼下也是恍然大悟,难怪沈妙回府当日那般狼狈,在叶楣的比较下更是有失睿亲王妃的体统。当时并不知晓其中原因,如今一听却明白了。原来沈妙那一夜都未睡,而是为了给谢景行求药,忙碌着给人做花农。一时又有些唏嘘,能屈尊下贵为人做这些,除了能屈能伸之外,更可贵的是心意。

  罗潭却像是越说越解气的道:“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对吧?可是她自小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满满一山谷,便是那些农妇一个人都无法完成。她之前就未睡,立刻开始动作,忙碌了整整一夜。你们这些锦衣玉食的人,恐怕一辈子连挑肥的扁担都没摸过吧。她既然能做到这一点,凭什么就比那对姐弟矮上一分?”罗潭看着谢景行,道:“叶家姐弟救了你是不假,他们对你的确有救命的恩情,可是我小表妹也绝不逊色!”

  “说她没有在你身边,可你去问问这亲王府的下人,她未曾离开府之前,在你的床前守了几日?可曾离步?她不眠不休的照顾你?莫非还比不过只有那一面之缘的叶家姐弟了?”

  “如今我小表妹落到这个地步,我却替她委屈的。亲王殿下当初将她从明齐娶回大凉的时候,承诺的是什么?可是你却连相信她也做不到。她固然有诸多不好,可是有一点却毋庸置疑,她的真心毋庸置疑!”

  罗潭说完,面色已然涨红,倒似乎将心中的憋闷的怒气一扫而光,再看谢景行的神情。他无悲无喜,面色平静,可越是平静,越是让人觉得有些胆寒。仿佛在沉静之下,正凝聚着无边的风暴。

  “说完了?”他缓缓反问。

  这语气太冷,冷到罗潭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高阳连忙站出来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想想怎么能让他们二人醒过来。”

  谢景行冷笑:“这还不简单,把叶家姐弟抓起来就是了。”

  季羽书一愣:“三哥,你想做什么?”

  “她既然为叶家姐弟反常,叶家姐弟一定有问题。不管是不是他们背后指使,都没理由饶过。”谢景行转身就要走。被高阳一把拉住,道:“不可!他们现在不是无权无势的李家,而是叶家。惊动叶家是什么下场?”

  “放开。”谢景行冷道。

  “你冷静些!”高阳道:“王妃如果真的恨叶家姐弟,委曲求全这么久一定也是不想用自伤的办法。你这岂不是拖她后腿!”

  “不错啊三哥,”季羽书也帮腔:“叶家在陇邺也不是什么蓬门小户,你这么出手,只怕会给亲王府也招来麻烦。”

  “她能忍,我不能。”谢景行道:“叶家动了底线。”

  “三哥……”季羽书还要劝,忽然自院子外头传来八角的声音,自来笑眯眯的丫头这会儿却显得有一丝慌张,道:“主子,有人来了!”

  铁衣微微皱眉,似乎为八角这般失态而不满,道:“什么人?”

  “是……那天夫人与我们去凤头庄见到的道士。”八角犹犹豫豫道。

  “什么?”罗潭瞪大眼睛。

  正抓着谢景行袖子的季羽书也忍不住松开手,看向八角:“道士?”

  八角点了点头。

  厅中,那穿的破破烂烂的怪道士正摸摸这个,瞧瞧那个,似乎是第一次进人府门一样,满眼都是好奇。茴香和从阳有些尴尬的立在一边,他们与赤焰道长是认识的。可这赤焰道长一进门就以这副熟稔的口吻与他们二人攀关系,却是有些不自在。

  谢景行一行人来到厅中的时候,赤焰道长正准备把一尊花瓶上仙鹤的宝石眼睛扣下来,还问茴香道:“这个贫道能不能带走。”

  “赤焰道长!”罗潭一见他就喊了起来。

  赤焰一瞧见是她,笑道:“罗姑娘啊,许久不见了。”

  罗潭心中暗自思忖,分明没过多久,不过眼下也顾不得其他,就道:“您过来,是不是知道我小表妹出事了,特意来为我小表妹改命的?”罗潭虽然觉得这个赤焰道长很是刁难人,但好像也有些真本事,否则沈妙也就不会这么相信对方了。

  赤焰道长看向罗潭身后沉默的谢景行,笑道:“贫道不能改命,只能算命。这位小哥,你以为如何?”

  “我不信天道。”谢景行道。

  “天道本无信,人又为什么要执着与从天道中寻求答案?”赤焰道长摇头晃脑道:“这位夫人的命格奇特,旁人本就无法捉摸,全凭她自己选择。你和我,都奈何不了。”

  罗潭听不懂赤焰道长这神神叨叨的话,只急忙追问:“道长,我小表妹现在到底应当如何?”

  “我当初赠与她的灵草可还在?”赤焰道长问。

  “咦?”罗潭疑惑:“当初我们回来的时候,亲王的毒已经解了,那药草自然是无用,不知道被小表妹放在了哪里。”

  “奴婢好像知道!”惊蛰道,又带着众人去了沈妙的房里,果真在梳妆台下头找出一个落满灰尘的匣子,打开来看,里头躺着一株看起来并无甚特别的药草。

  罗潭眼尖,道:“就是这个!”

  “拿去煎了吧。”赤焰抚着胡须。

  “等等。”谢景行看向怪道士:“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不信贫道,但你也没有别的选择。”赤焰道长长叹了口气:“这药材是这位夫人所寻得,可当初寻得之时,贫道就说过徒劳二字,即便没有这株药草,你也会安然无恙。你的命格里,并没有这桩劫难,她的所作所为,本就是一场空。”

  众人听得怔住。

  “不过,倒也不是一场空。”怪道士面上又显出些欣慰的神情:“爱人者仁恒爱之,救人者人恒救之。倘若当初在山谷里,她有半分不诚,半分敷衍,就不会得了这株灵草,也就不会有今日。这灵草是以救你之名,其实是在救她,她为你而付出,其实是在自救啊!”

  罗潭这会儿却是隐隐听出了一些端倪,问道:“意思是,您早就知道这灵草不会用在亲王身上,而是用在我小表妹身上了。您算过小表妹会有这么一遭生死劫,所以让她交换药草,其实为的是她自己。”

  怪道士看着罗潭,笑眯眯道:“孺子可教。”

  谢景行盯着他:“你让她做药农?”

  那眼中却是有杀意,道士后退一步,躲到了高阳身后,轻咳两声,道:“她的命里有此一劫,贫道已经将那劫难化作最小的了。比起性命来,做药农岂不是要轻松得多?”

  “可是她为什么还不醒?”高阳疑惑:“我也是医者,查看了她的病症,却是怎么都找不出源头,看起来无甚毛病。今日就应该醒来才是,可是迟迟不醒,这又是什么缘故?”

  道士道:“贫道说了,这是她命里注定的一劫。”

  “什么劫来劫去,倒叫人听不懂。”罗潭道:“您不妨直接告诉我们,我小表妹吃下那株药草,什么时候能醒?”

  赤焰一笑:“那药草不是给她吃的,是给另一位伤者吃的。”

  另一位伤者,莫非是裴琅么?

  谢景行低声道:“你敢装神弄鬼,我现在就能要你的命。”

  “戾气太重了。”赤焰摇头:“那一位为了夫人舍弃性命,却是因为命里的一些纠葛,这位夫人求得药草,恰好可以了却这一段亏欠。”

  “那我嫂子怎么办?”季羽书问。

  怪道士看向躺在床上的沈妙,她神情平静,仿佛睡着,然而脸色苍白,倒有种不真实之感。

  “她在我山谷里为我满山的红袖草挑出虫子,可是却挑不出自己心里的虫子。”

  “这段劫难对她来说是幸,也是不幸。”

  “贫道与她有三面之缘,两朝牵挂。与她这最后一面,就是为了这一段缘分。”

  “人间事自不圆满,有遗憾,有不甘。她想要求得一个答案,却没有人告诉他。”怪道士眯了眯眼睛。

  “如今,她找到了法子,她正在追索的答案近在眼前。没有人可以帮她,你不能,她不能,贫道也不能。”

  “所以,耐心的等吧。”道士看向谢景行。

  “那就是你的缘法。”

第二百一十三章 前世(上)

  黄沙漫漫,风卷旗扬。沿途多风霜,日月星辰也不过是点缀。

  护送的侍卫都是零零散散的,对着马车里的人也不甚尊重。

  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从车队的后头走过来,跳上马车,递给里头的人一碗粥,道:“娘娘,粥有些凉了,不过还能吃,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您还是吃一口吧。”

  那马车中的女人年纪尚且年轻,只是神情却十分憔悴,穿的倒不甚精致,仔细一看,还是几年前的款式,甚至因着瘦削而有些不合身。她撩起马车帘,问道:“现在到哪里了?”

  “再走一段路,天黑之前能上官道的。”白露笑道:“奴婢问过那些人了,五日之内,定然能够回到定京的。”

  霜降也跟着笑:“待回了宫,娘娘就苦尽甘来了。”

  “苦尽甘来。”沈妙苦笑一声:“折了的人却是回不来了。”

  她说的是惊蛰和谷雨,闻言,白露和霜降也眼露悲伤,不再言语。

  惊蛰为了拉拢权臣而自甘为妾,在沈妙刚去秦国的第一年就传来消息,被权臣的妻子寻了个由头杖责而死了。至于谷雨……沈妙握紧双拳,却是为了保护她而死在了皇甫灏的手中。

  五年啊,整整五年。在秦国的五年,将她身上最后一点子骄矜也磨得丝毫不剩了。她咬着牙委曲求全,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与她的一双儿女重逢。然而这其中付出的多少惨重代价,确实不能为外人所道出的艰辛。

  这一路有多难?连护送的侍卫都并不多,单看这车马队,谁能想到这是一国皇后的仪仗?当初她带过去秦国的那些人马,也早已在五年的时光里不是死就是散,离得也差不多了。就如同这一路回国之途,若非有莫擎护着,她定然是不能活着回去的。

  沈妙叹了口气,好在所有的苦头都没有白费,五年,终于是熬过去了。

  正想着,也该到了马车继续启程的时辰,可是非但没有启程,前面反而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她微微皱眉,掀开马车帘,问外头:“怎么回事?”

  莫擎从前面走过来,道:“遇着个怪人,过来讨水喝。”话音未落,就见他背后出现个穿的灰扑扑的老头儿,瞧着沈妙笑嘻嘻道:“夫人,快要渴死了,给口水喝吧。”

  这老头儿穿的怪里怪气,身上臭烘烘,直勾勾的盯着人,倒叫人心中生疑,并非不肯给水喝,只是沈妙身份特殊,万一遇着心怀歹心之人,只怕要出事的。莫擎命人拉住这老头儿,不让他靠近沈妙。沈妙却是笑了,道:“沿途有旱灾,天公不作美,一碗水就是一条性命,给他吧,本……我也不缺这一碗水喝。”

  沈妙既然都发话了,莫擎便也干脆,命人取了只碗来盛了一碗清水给那老头儿。老头儿“咕嘟嘟”的一口气灌了下去,拍了拍肚子,拨开侍卫的手站起来,对着沈妙像模像样的作了一揖,道:“夫人宅心仁厚,救了贫道一命。这一碗水之恩,贫道也要报的。”

  “贫道?”沈妙一愣,随即笑了:“你是道士么?”

  “法号赤焰。”那怪老头看着沈妙,摇头道:“夫人面相极贵,可是运贵命浅,承不起贵运。”

  “你这人胡说八道些什么话?”白露皱眉道,又看向沈妙:“娘……夫人,指不定是哪里的江湖骗子呢,别听他胡说八道了。”

  莫擎也作势要驱赶这怪老头。

  “等等。”沈妙道:“一路上也怪无聊的,听人怎么说吧。”

  那老头又装模作样的一拜,道:“夫人眉间有黑气,只怕不好。这路途尽头,却是凶兆。若是就此调转马头,倒是可以避开此劫。夫人,贫道还是劝您,此道是黄泉道,莫要走,走了就不能回头了。”

  “越说越过分!”霜降气的脸色铁青:“你这是咒谁呢?”

  沈妙却是好脾气,她在秦国呆的久了,面对明齐的任何人,都有故乡人一般的欣喜,这老头就算是说胡话,她也并不生气,只是笑道:“多谢道士提醒,不过这条道我却是非走不可的,我儿女都在这条道上,我得回家。”

  怪道士深深叹了口气,道:“意料之中。”他看向沈妙:“萍水相逢,赠您一场缘分。”说罢从袖中摸出个红绳来,就要上前给沈妙,被莫擎拦住,只得将红绳交于莫擎,莫擎左看右看没什么蹊跷,才递给沈妙。

  “这红绳是贫道赠与夫人的答谢,夫人将其系在腕间,能成就自己的一道缘法。”他郑重其事道:“夫人且记住,天道诡谲,事在人为。贫道能看命,不能改命,能为夫人改命之人,亦不是贫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有劫也有缘,这红绳是问,终有一日,夫人也会找到自己的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