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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里有人潜入此地,给他喂了哑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是谁会这么做,是谁有这么神通广大的本事牢房也能闯,沈垣自己心知肚明。

  傅修宜是不会来救他的,起初他还怀抱着一点念想,可是后来仔细想过后,就知傅修宜救自己出来弊大于利,那个男子最擅长的就是趋利避害,是以根本不会为他冒这个险。相反,沈垣的存在已经成为了傅修宜一颗不安分的棋子,傅修宜自然要毫不留情的铲除。

  喂一颗哑药,未必就是不想杀了他,只是傅修宜生性谨慎,大约是怕他死在牢房反而令人生疑。

  沈垣嘴角慢慢浮起一抹苦涩的微笑,成王败寇,他一开始就知道傅修宜是什么样的人。在傅修宜手下办事,就应该想到也许会有这么一个结果,只是没想到这结果来的这样快。

  黑暗中似乎有人的脚步声,和狱卒们稍显匆匆的声音不同,那脚步声有些缓慢。他抬起头来顺着脚步声看去,只见昏暗的灯火之下,一袭紫色衣裙近在眼前。

  再往上,少女容颜清秀,看着他微微一笑:“二哥。”

  沈垣心中一口气堵了上来。

  看到沈妙脸的一刹那,强烈的恨意和不甘从心中涌了出来,让沈垣恨不得现在就杀了沈妙。

  就算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地步,有一点沈垣却清楚得很,此事和沈妙一定脱不了干系。

  沈妙慢慢蹲下身,和沈垣的目光齐平,笑道:“二哥这些日子在里面一定过得不好。二婶疯了,二叔又不肯来看你,七弟年纪还小,说起来,老夫人才最疼你,可是老夫人昨日里下了令,谁都不许在府中提起你的名字,看来也是放弃了你。我心中思来想去,总归你我是兄妹,便也来送你最后一程。”

  沈垣咬牙切齿的看着沈妙,言语能杀人,能摧毁一个人的信念。而眼下沈妙做的就是毫不犹豫的往他心中捅刀子。沈垣自己感情虽然凉薄,可是当身陷囹圄的时候,连来探望的人都没有,未免令人心凉。老夫人从前待他虽好,可是也是因为他天资聪颖,如今他成为阶下囚,沈老夫人必然会赶紧划清关系免得惹祸上身。

  “如此想来,二哥和大姐姐果真是亲生的兄妹,都曾入过牢狱。不过大姐姐入狱的时候,二婶尚且还在奔走,如今却无人为你奔走。”

  沈垣不说话。

  “二哥为何不说话?”沈妙偏头看着他:“是不愿意与我说话,还是……”她突然笑了:“被人喂了哑药?”

  沈垣一愣,沈妙竟然能猜出他被人喂了哑药,还未思索出来,接下来沈妙的话便令他大吃一惊。

  “看来傅修宜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并未有什么不同。”沈妙沉吟。

  沈垣瞪大眼睛,从沈妙嘴里听到傅修宜的名字,沈妙是如何知道他在为傅修宜办事?更何况沈妙还用如此熟稔的语气,听她的话,对傅修宜甚至极为了解?沈垣心中的惊异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在沈府后宅之中,沈妙再如何手段高明,沈垣也并未太过高看她,因为闺阁小姐的场子也就止步于此了。可是当沈妙搬出傅修宜的名头时,沈垣便没办法再用平常心来看待。

  “二哥不必如此惊讶。”沈妙扫了他一眼,道:“我不仅知道傅修宜,连他的筹谋也知道。你若是想因此转告傅修宜我的事,将功赎罪的话也晚了。定王殿下生性谨慎,既然喂了你哑药,又不会救你出来,这段日子为了不引人注目,是不会派人再来此处的。一直到你死了后,都不会与你再有一点往来。从你成为废子的那一刻,他就与你没有任何关联了,也不会让你有任何手段攀扯上他。”

  沈垣心中开始不断狂跳起来,沈妙说的没有错,傅修宜就是那样的人。所以昨日以后,他几乎是抱着绝望的心情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千万不要想鱼死网破,因为那样的结局一定是比死更惨,傅修宜从来不像表面上的那般君子。

  他生出手指,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蘸着碗里的浑水写了几个字。

  你的目的是什么?

  沈妙一下子笑出声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眼儿弯弯,嘴角弯弯,忽然就如同回到了一年前还是个草包的时候,有些蠢,有些啥心眼儿,但的确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姑娘。如今明明还是一样的神态,却让人觉得有些心中发寒。

  沈妙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她看着沈垣:“我的目的是什么,二哥不是猜出来了么?”

  你想对付二房?沈垣在地上写。

  “岂止是二房呢。”沈妙突然低声道,她的双眼突然迸出一点凶狠来,凶狠没能收敛住,连带着杀意都漫了出来。她说:“还有三房,还有老夫人,还有……定王。”

  沈垣紧紧盯着她。

  “你又想问为什么?”沈妙道:“我只是在把你们做过的事情再做给你们看而已。就如同这一次一样,荆家的事情二哥都不觉得熟悉么?那是因为那本来就是你的手段啊,用你的棋路来对付你,你又怎么能解的开呢?”

  沈垣迷惑的看着沈妙,他听不明白沈妙的话,只是觉得沈妙此刻的神情竟然如同陷入疯狂。对二房三房有着恨意便罢了,反正大家都清楚,彼此不过是表面装作和睦,可是对定王的恨又从何而来?仅仅是因为当初爱慕定王却得不到回应?

  “二哥,”沈妙古怪的笑了一下:“你应当感谢妹妹我,在你的黄泉路上,有如此多的人为你陪葬。你放心,在你之后,沈家二房不会有别的人占了你的位置。你一定还是沈家独一无二的嫡长子。”

  沈垣怒视着沈妙。

  沈妙站起身来,声音在黑暗中轻轻挑起,重重落下,砸进沈垣耳朵。

  “二房会断子绝孙的。”

  ……

  待出了外头,狱卒得了好处自然是满意的走了,临了还保证不告诉外人此事。惊蛰和谷雨扶着沈妙上了马车,谷雨问:“姑娘,三日后真的要处决二少爷么?”

  沈妙点了点头。

  “真像是一场梦。”谷雨喃喃道:“前段日子二少爷还趾高气昂的,如今却连命都要送了。”

  “命该如此。”沈妙冷冷道。

  察觉到沈妙此刻的心情大约不是很好,惊蛰和谷雨吐了吐舌头便不再说话了。待回到沈府,一进屋,便见正堂中围了不少人,定睛一看,正是荆家人。

  荆家夫人打着滚儿的在地上撒泼:“你们还我的楚楚!你们还我的楚楚!”

  沈老夫人也气的面色铁青,直招呼一边的家丁:“还不把这些人给我轰出去!”

  “老夫人,”荆冠生一改从前斯斯文文的模样,凶神恶煞道:“我们楚楚好端端的进了你们府上,却被人带走现在都生死不知,此事就算是拿到官衙上去说,也是你们理亏。”

  沈老夫人气的大骂:“还有脸说!我们家都被那个小贱人害成了什么样子?若非她这个扫把星,沈家怎么会连累上官司!”

  “老夫人慎言,”荆冠生道:“当时我们都说了,此事必然是有人在暗中捣鬼。我妹妹的贴身丫鬟后来也不知所踪,诸位不觉得蹊跷么?定是有人收买了她!”

  厅中女眷们都在,陈若秋有些头疼的看着眼前,沈玥厌恶的瞧着荆家人,罗雪雁则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万姨娘牵着沈冬菱的手安静的立在一边,这里没有她插嘴的份儿。

  “表哥未免扯得太远了,以为将所有罪过都迁怒在一个贴身丫鬟的份上就可以一了百了了么?”沈妙的声音响起:“毕竟这与人私通的事,丫鬟可是强迫不来。”

  十足嘲讽的话让荆冠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众人都朝门口看去,沈妙施施然走进来。沈老夫人从未有像今日这般喜爱沈妙,只要能让荆家这些胡搅蛮缠的人消停一时半刻,她的心都是熨帖的。

  罗雪雁高兴地拉沈妙到了身边:“娇娇出去这么久,累不累?”

  荆家夫人还在哭闹:“您与爹是血亲,楚楚身上也有您的血脉,怎么如此狠心哪,天哪,老夫人你是要逼死我们啊。”

  沈老夫人烦不胜烦:“谁与你们是血亲了?一群上京打秋风的破烂户也想同我攀上关系?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谁?真以为有些姿色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不愧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身骚气,年纪轻轻就晓得勾引男人……”沈老夫人一急,竟是将从前在市井风尘中那套骂人的话拿了出来。可谓是极难听的话,一时间,听中的人都愣住了。

  半晌,荆冠生突然笑道:“老夫人,你果真是如此无情?楚楚之事,真要袖手旁观?”

  “荆楚楚与我何干?可笑!”沈老夫人回答的毫不犹豫。

  “好啊,”荆冠生冷笑一声,突然扫了一眼沈妙,道:“既然你要过河拆桥,也别怪我不讲义气。当初你让楚楚爬沈丘的床,要我想法子讨沈妙的欢心,那时候可不是如此无情。”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惊的是虽然早已猜到其中内幕,却万万没想到荆冠生竟然会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此话来。

  最惊的当然是罗雪雁。

  她看向荆冠生,缓缓问道:“你说什么?”

  荆冠生不管沈老夫人暴怒的脸色,破罐子破摔一般的道:“表婶大约不知道。当初我和楚楚兄妹二人刚来沈府,老夫人带我们热情有加。为什么呢?她说喜爱我们兄妹的紧,希望能和荆家做亲家。可是——大表哥怎么会看得上咱们小门小户出来的楚楚?老夫人当时可是亲自下药了,想来是促成姻缘的心情急迫,却没有想到,最后倒是被二表哥落了好。”

  罗雪雁气的浑身发抖,猛地从腰间拔出软剑一下子横在荆冠生脖颈之前。

  荆冠生面色变了变,却还是强笑着道:“表婶这回可是弄错人了,我们兄妹二人都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没有老夫人的督促,怎敢肖想?再说了,下药的事情也是老夫人动的手,表婶是不是该怪别的人?”

  罗雪雁转头盯着沈老夫人,浑身杀气暴涨。吓得沈老夫人差点从座上跌倒下来,她道:“老大家的,你是要弑母吗!”

  “老夫人不仅想要楚楚嫁给大表哥,还想让我讨表妹欢心呢。”荆冠生笑的轻佻:“还说了,男欢女爱不就那么回事,生米煮成熟饭,人自会死心塌地……”

  罗雪雁听不下去了,一剑劈向地面,那地面本是上好的石料,此刻被她一劈,竟是出现了明显的裂缝。荆家夫人吓得惨叫一声,沈老夫人也是面色一白。

  沈玥和陈若秋有些瑟缩,万姨娘心中却是惊异,没想到沈老夫人连如此下贱的法子都使出来了。寻常妇人或是姨娘使用这种法子是见怪不怪,可是沈老夫人却是一家之主,这样的手段,简直不堪入目。

  罗雪雁一手拉着沈妙,一手提剑看向沈老夫人,她真正生气起来的时候,煞气扑凌凌的往外头冒,让人毫不犹豫的相信下一刻她就能扑上去将沈老夫人的脑袋砍了下来。她道:“老夫人,自我嫁入沈府,同沈信待你自认情深意重,虽然你并非他生母,我夫妻二人却仍尊重你。不过如今我晓得了,这世上还真的有白眼狼,这样的沈家,我可呆不起。”

  “老大家的,你别听他胡说!”沈老夫人贼心未死:“你是要不孝吗?”

  “是不是胡说,一查便知。至于不孝,”罗雪雁冷笑,一字一顿道:“老娘就是一辈子背不孝的名声,也不会让我的儿女跟在这样的人家身边!”她拉着沈妙:“走!”

  沈老夫人在身后如何暴跳如雷,荆家人如何胡搅蛮缠,陈若秋怎样圆场,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了。沈妙被罗雪雁拉着往西院大踏步的走,心中却是畅快得很。

  这便是她要达到的目的。有些时候,一面之词说出来未免会让人觉得力度不够,不是因为不肯相信,而是分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这其中要涉及到许多利益纠缠,可能会背负许多骂名,让沈信下定决心分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是今日之后,分家之事就会容易的多了。至少从此以后,对于沈老夫人,沈信和罗雪雁不会再有一丝的怜悯。做父母的人在面对有人伤害自己儿女的时候,这是本能的保护。

  罗雪雁拉着沈妙回到屋中,先是将门关上,喘了口气了冷笑:“你爹和你哥今日去宫中,真应该让他们亲眼看看这些人是什么货色!”说罢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看向沈妙微微歉意道:“娇娇,你吓坏了吧,娘刚才是太生气了。”

  沈妙摇摇头,看向她:“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娘今日对老夫人说了那样的话,只怕老夫人事后会拿此事指责娘。”

  “怕什么。”罗雪雁一拍桌子:“等你爹回来,咱们就商量分家的事。这沈府的人一个个都没安好心,再这么下去,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她摸了摸沈妙的脸,道:“难怪你要让我们在京城多呆半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沈妙笑而不语,罗雪雁越发觉得自己心中猜测是对的。她起身道:“不行,我还得去查查这事。我让外头的侍卫守着院子门,你别出去。”竟是将沈府当做是龙潭虎穴了一般。

  沈妙点点头,待罗雪雁出去后,惊蛰问:“姑娘,真的能分家么?”

  “当然。”沈妙淡道:“我娘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自然要分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惊蛰道:“分了家后,姑娘想做什么就自由多了,也不必整日防着这个防着那个。”

  白露走了进来,对沈妙道:“姑娘,桃源姑娘已经送出去了,安顿在庄子上,给了银钱。”

  沈妙点头。

  荆楚楚身边的桃源收买的极为简单,荆楚楚本来打算着嫁给沈垣,再抬桃源做姨娘笼络沈垣的心。不置可否的是,沈垣本就对自己被算计的事情厌恶至极,桃源真的被抬了姨娘,沈垣待她也不会好过。偏偏荆楚楚还以为自己是对桃源做了什么天大的施恩,却不知桃源已经被别人收买了。

  不想当妾,也不像跟着荆楚楚那样的主子,桃源舍命一搏,终于得了自己的自由。沈妙也没有辜负自己对桃源的承诺,给她银子,保她一条命。上位者对于用的好的下人,要懂得恩威并施。

  今日以后,一切都会按照她想做的来。谷雨道:“二少爷被处斩之后,府里大概会消停了,这时候分家,正合适哩。”

  沈妙微微一笑,哪里就会消停了。荆家人留给孙天正对付不说,可是二房的人还没死绝呢。

  “二婶得知二哥被处斩的事,一定很伤心。”沈妙轻声道。

  “二夫人不是已经疯了么?”谷雨闻言惊讶:“已经疯了便没有神智,听彩云苑的人说。二夫人现在连人都认不得,哪里就晓得这其中的事?”

  “疯了?”沈妙摇了摇头:“那可不一定。”

  人在痛苦到绝望的时候,会用“疯”来逃避无法面对的现实。任婉云最痛苦的无非是在卧龙寺那一夜她的“不作为”,使的沈清一步步走到最后的结局。她无能为力改变什么,眼睁睁的看着沈清死去。她无法面对沈清的死亡,也无法面对自己,终于“疯了”。

  如今沈垣的死一传回去,想必她会疯的更加彻底,因为沈垣的事情,她仍旧帮不上忙。

  任婉云其实疯的时间还不是很长。会不会选择继续疯下去,端看她能不能渐渐接受这些事实。想来再过不久,任婉云就会清醒,因为她还有沈元柏,她怕沈元柏遭万姨娘的毒手。

  沈妙要让任婉云提前“清醒”过来。

  她要对付的从来都不是个人,而是整个家族的命脉。选择了二房,又怎么会在损失了二房的一双儿女就后止步不前?

  她要的,是沈贵三代绝后。

第一百零七章 断子绝孙

  三日后,沈垣误杀孙才南一案落幕,孙天正有心要为自己独子惨死复仇,沈垣行刑于午门。

  无数老百姓奔走相告,皆是想要看看这位原本大好前途的青年才俊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有人为沈垣感到同情,有人痛骂荆楚楚红颜祸水,吵吵嚷嚷的声音竟是热闹得很。

  沈垣大约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一日,他心高气傲,一心想往上爬,想让所有人都看见他做出来的功绩,如今却被他眼中的“贱民”们指指点点,心中大约难受之极。

  更多的人往沈垣身上扔菜叶烂鸡蛋,肮脏的东西并着恶臭糊了沈垣一身,不用想,定是孙家的人。沈垣跪在行刑台上,身边是刽子手,原本按照这个时候,死囚若是有家人的,是可以来送死囚最后一程,喂他吃上路饭,喝上路酒,可是今日沈家的人一个都没来。

  沈信不必说了,已经同沈家其他人都势同水火,怎么会过来。沈贵自来就趋利避害,任婉云更是疯了,沈老夫人腿脚不便,不过就算腿脚灵活,怕也是不肯来的。怪就怪在一向爱做的温柔大义的三房,今日也是未曾露面。想来是在婉转大义和得罪孙家人之中取舍了好一阵子,才做了这个决定。

  沈家的人如此,看在别人眼里,便也只觉得唏嘘。

  沈垣抬起头,烈日遍洒定京城,明明是新年刚过,冬日余寒微笑,灿金的日光竟也如夏日一般刺眼。午时已到,刽子手喷出一口酒,举起鬼头大刀,当头斩下!

  刀落!

  人群中暴起阵阵惊呼,女人们吓得捂住眼睛,那一颗脑袋滴溜溜的顺着台上滚到了人群之中,滚了片刻才有血洒了出来。地上,沈垣的眼睛大睁,似乎还有些微微困惑,仿佛这颗已经和身子分离的头颅,下一刻还会说出什么话来一般。

  有人瞧见,悄然转身,隐没在人群中。

  此刻的沈府,亦是一片死寂。

  不是不提就没有发生过,沈垣的死终究还是令沈府元气大伤。说起来沈府的子嗣不算兴旺,而深远是其中的佼佼者,这样难得的,日后也许能撑起沈府一片天的人就这么憋屈的死在刽子手的鬼头大刀下,至少沈府的人心中不是不难过的。

  沈万坐在屋中,小厮小跑了进来,道:“行过刑了,刑场的人已经让人把二少爷送了回来。”

  孙家人最后同意把沈垣的尸首交还给沈家,已经是做了天大的让步了。虽然没有和孙天正明着掐起来,在处理沈垣这件事上也顺了孙天正的意思,可是谁都知道,日后沈家和孙家也算是结仇了,端看这仇结的有多大而已。

  “接回来后,不用停灵,最快几日内下葬。”沈万叹了口气,心思沉沉。

  “老爷还在为此事忧心?”陈若秋走了过来,温柔道:“垣儿这事咱们也是无能为力,毕竟孙家不是普通人家。”

  “我只是觉得……”沈万摇了摇头:“一切都有些不对,你没有发现吗?”沈万道:“近来沈家像是走了什么霉运似的,接二连三的出事。”

  “不会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陈若秋心中一惊。

  沈万一愣:“说什么胡话呢。”

  陈若秋连忙道:“我是胡乱说的,老爷莫要见怪。”她心中有些懊恼,沈万最讨厌的便是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方才她这般无心之说,只怕惹得沈万不高兴。她开口附和沈万方才的话:“说来也是,不过似乎一直出事的都是二哥一家,先是清姐儿,又是二嫂,现在是垣哥儿……”陈若秋越说越觉得心中惴惴不安。虽说她从前是有些瞧不上又嫉妒任婉云,可是任婉云疯了后,这府上能与她站在一条线上的似乎就无人了,罗雪雁?沈信和沈万都不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可能真心?

  “正是如此,”沈万道:“也不知道二哥平日里究竟是与谁结了仇,现在串起来看一看,倒像是早已图谋好的。”

  “二哥明日在官场上,难免会得罪些人。”陈若秋道:“可为什么偏偏却在今年出事,算起来,似乎是从五姐儿落水后醒来,事情就是一桩接一桩……。”

  “你不会说是小五干的吧?”沈万好笑:“小五若是有那样的本事,只怕天下就要大乱了。”他安抚的拍了拍陈若秋的手:“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莫要胡思乱想,小五一个姑娘家哪有这样的本事。说是大哥大嫂教她的差不多,可大哥大嫂绝不会用这样钝刀子磨肉的手段,他们向来干脆利落……”沈万道:“此事我会留意,你莫要多想了,还是好好留意一下玥儿的亲事,眼看着她的年纪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了。”

  一提起沈玥的亲事,陈若秋便按捺下对沈妙的怀疑。沈万比沈贵更看重子嗣,这么多年从未嫌弃过沈玥是个女儿,对沈玥也是真心疼爱。陈若秋笑道:“我听老爷的。”

  西院里,沈妙正在披衣裳,惊蛰一边替她理了理头发一边道:“二少爷的灵柩已经抬回来了,听说很快就要下葬,连丧事都不会大办呢。”

  沈家人除了大房外,皆是有一些爱做面子上活计的。就如同沈老夫人过寿都要大摆筵席满城皆知一般,沈垣身为二房的嫡长子,死了连丧事也不怎么办实在是有些凉薄。这其中固然有为了遮丑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怕是朝中愿意为了沈贵得罪孙天正的人不多,便是真的办了丧事,来吊唁的人也不见得会多,反而惹人笑话。

  “二老爷这几日白日都不在府中。”谷雨也道:“便是回去也是歇在万姨娘院子里,这都什么时候了,好歹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竟是如此无情。”

  沈妙一笑:“白日是忙着笼络与他疏远的朝臣们,至于夜里,不歇在万姨娘房中,难道要与二婶同床共枕么?”

  本是想要借机斥责一下沈贵的无情,偏偏沈妙大喇喇的说出“同床共枕”四个字,谷雨有些尴尬,也不知沈妙如今为何越发的大胆了。明明行事礼仪一点儿也都挑不出错来,可是在男女之事上,怎么就不懂得害羞呢?便是装一装也是好的,否则日后男子见了,只会惊讶于沈妙的彪悍,哪个还敢上前亲近?

  沈妙未曾留意谷雨的神情,因此也不知道谷雨心中竟有这么多的想法。她只道:“派去孙家那头打探的消息如何了?”

  “孙家人藏得太严实,下人们也知之甚少。”惊蛰连忙道:“只晓得表小姐过的日子定是不好。听说第一日,第一日……。”她说不下去了。

  “第一日怎么了?”沈妙转过头,看着惊蛰。

  惊蛰支支吾吾道:“听说第一日就将表小姐和马厩里的马喂了药,让他们……。当时孙老爷还让所有下人都在马厩外观赏呢。”

  谷雨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人和马?”

  惊蛰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谷雨还在问:“那孙家的人都是变态吧!”人和马交合,荆楚楚有多痛苦,这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痛,被那么多下人瞧见自己不堪的一幕,心中只怕是生不如死。

  见谷雨还在不死不休的追问,惊蛰有些恼火。本想着这些污秽的事情还是莫要在沈妙面前说,免得脏了沈妙的耳朵,不曾想转过头去,却瞧见沈妙神色从容,别说是害羞,一点儿惊讶的表情也无,反而是吐出一句惊掉人大牙的话,她说:“孙大人也太过仁慈了,其实可以用牛的。”

  “姑、姑娘……”惊蛰张大嘴巴。

  沈妙瞧了她一眼:“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后宫中,处置不听话的女人经常用这一招。她是没有用过,沈妙习惯于直接赐死,倒不愿意多生枝节。不过曾见过楣夫人惩治手下一名与太监对食的宫女,便是让人喂了公牛发情的药,把那宫女丢到牛栏中,活活折磨死了。

  因此,对孙天正的手段,倒是见怪不怪。却不知自己的这番举动落在惊蛰和谷雨二人眼中,有多惊世骇俗。

  半晌,惊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道:“姑娘现在要去哪儿?”

  “去彩云苑。”

  “姑娘去那里做什么?”谷雨惊奇:“眼下二老爷不在,姑娘是去找万姨娘么?”

  沈妙摇头:“我找二婶。”

  “二夫人已经疯了……”谷雨提醒。

  “那倒未必。”

  彩云苑中,如今已经是翻了天地。

  其实也不过短短几月时间,整个沈府,准确说来是沈家二房,也就是彩云苑中,发生的翻天覆地的改变。

  从前最春风得意的二夫人眼下是个疯子,大方聪明的大小姐则成了在狱中畏罪自杀还曾与人私通的荡妇。就连出类拔萃少年天骄的二少爷,也在满城百姓面前成为阶下囚,死在刽子手的鬼头大刀之下。人生如戏,而彩云苑的这出戏,未免太过悲剧。

  唯一安慰的便是二夫人任婉云还有一个嫡次子沈元柏,可是沈元柏养在沈老夫人身边,若是任婉云不疯,凭借着沈元柏,还是能暂时坐稳正房的位置。可也只是暂时,谁知道……。沈贵日后还会不会纳妾呢?毕竟沈贵自来好女色,再生出儿子来,也不是没可能。

  比起任婉云这头霉运接踵而至,那已经冷清多年的万姨娘却是仿佛迎来了春天。伏低做小了这么多年,连带着自己生的女儿都多年不见天日,没想到这一次却是如有神助。沈贵固然亲情淡漠,待女人却是不错的。万姨娘只要牢牢把握住沈贵的心,重获荣宠,沈冬菱的地位也只会水涨船高。

  “冬菱,过几日让老爷给你换一处院子。”万姨娘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笑着对沈冬菱道。大约是因为沈垣已经死了,沈元柏还小,如今的任婉云再也威胁不到她,万姨娘眼角眉梢都是喜意,话中都带了一丝欣喜。

  “换什么院子?”屏风后看书的沈冬菱抬起头来。

  “你一直跟我挤在一个院子,别的小姐在你这么大年纪早已单独安排了院子,你也应当搬出去的,这地方终究是挤了点。”

  “她们是嫡女,我是庶女。”沈冬菱平静的道。

  闻言,万姨娘心中一痛。沈冬菱的出身是她无法改变的事实,也是她耿耿于怀的地方。她自认为沈冬菱绝不比沈清沈玥差,可是前十几年只能让沈冬菱委曲求全,好容易熬出头了,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沈冬菱继续这样谨小慎微。

  万姨娘道:“之前大小姐有处院子是腾出来的,你不用睡她的那间房,睡另一间。大小姐的院子朝向好,风景又美,空着怪可惜的。如今老爷待我们不错,想来这个要求是会同意的。”

  “不用了,姨娘。”沈冬菱拒绝了她的建议:“现在这个时候,可不是好出头的时机。已经忍了十多年,不急于一时半会儿。爹现在虽然对我们好,可他骨子里是什么性子,姨娘也明白。还是等安定一些的时候再谈此事。”

  万姨娘还想再劝,忽然瞧见自己的贴身丫鬟芦花跑了进来,急匆匆的道:“姨娘,五小姐来咱们院子了!”

  “五小姐?”万姨娘一下子站起身来:“她来找我做什么?”

  沈冬菱也看向芦花。

  芦花摇了摇头,道:“不是来找姨娘的,奴婢瞧见她去了二夫人静养的屋子。”

  “五小姐去见二夫人!”万姨娘的声音一下子高亢起来:“五小姐去找二夫人做什么?二夫人都已经疯了!”

  “奴婢本想偷着去听,可是五小姐带了几个丫鬟拦的死死的,其他人都在屋外隔得远远的,听不到也看不到。”芦花问:“姨娘,现在怎么办?”

  万姨娘惊疑不定的在屋中走来走去,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莫非五小姐是去看望二夫人?可二夫人与五小姐之前便多有龃龉,五小姐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她看向沈冬菱:“冬菱,你怎么说?”

  沈冬菱垂眸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既然偷听不了,那就安分的呆着不要妄想打听。五妹妹这个人不简单,既然做了,便有万全的准备,我们就算是使再多的法子,想来也是打探不出来的。”

  “莫非就这样算了?”万姨娘有些不甘心:“万一她和二夫人合谋做什么呢?”

  “二夫人和五妹妹可都不是会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人。”沈冬菱淡淡道:“况且我们从未与五妹妹对立过,五妹妹就算是要算计谁,也不会算计到我们的头上。”她看向万姨娘:“我们等着看戏就好了。”

  彩云苑外,谷雨白露霜降三个人守在屋外几步远的地方,惊蛰随着沈妙进了屋。院子里的其他丫鬟都规规矩矩的做着自己的事。任婉云已经疯了,下人们自然不必再巴结奉承上赶着讨好她,人都是这样踩低捧高,况且从前任婉云待下人手段严苛,比起任婉云,他们更愿意讨好温柔贤惠的万姨娘。

  因此,面对着有大房撑腰的沈妙前来,这些个丫鬟拦都未拦。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任婉云这么多年也有着自己的心腹,那就是她的贴身丫鬟香兰和彩菊。此刻屋内,香兰和彩菊就虎视眈眈的盯着沈妙。

  面对二人凶狠的目光,沈妙浑然未决,既然这两人不肯出去,被她们听到也无妨。

  床榻上,妇人裹着被子坐在角落,目光涣散,头发似乎是被梳好了又被自己揪的凌乱,衣裳上甚至还滴着口水。她嘴唇微微蠕动,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望着天上,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五小姐,如今你也看到了,咱们夫人身子未好,您这样打扰,只会让夫人的病情加重。”香兰道。

  “我今日是来告诉二婶一件事情的,”沈妙微微一笑:“想来二婶已经知道了,虽然是病了,可是消息应当还是灵敏的,二哥今日午时被处斩,尸体躺在灵柩里,很快就要入土了。”

  “五小姐,夫人已经病了!不能听这些话!”彩菊厉声喝道。只是香兰和彩菊虽然面目严厉,却还真没有胆量对沈妙动手,将沈妙强行轰出去。如今她们都知道沈妙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二房到了如此境地,很大一部分都是沈妙在暗中推波助澜。沈妙几乎能算得上二房的仇人,可是如今不仅沈妙自己心机深沉,她身后还有沈信夫妇撑腰,这人丁日渐稀少的二房,倒真的无人敢与她对抗。

  沈妙理都不理两个丫鬟,看着任婉云微微笑道:“想来二婶也知道,今日二哥行刑的时候,府中一个探望的人也没有。二叔、三叔、三婶、老夫人,一个都没有。”她看着任婉云:“我想,若是二婶未病的话,一定回去送二哥最后一程的。如今倒好,黄泉路上,二哥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可怜。”

  “五姑娘!”香兰忍不住再次喝道。

  “你怕什么?”沈妙唇角一勾:“二婶现在病着,听不懂我的话,你莫非是怕我将二婶刺激了?”

  “自然不是。”香兰急急否认。

  “那你最好老老实实呆着闭嘴,”沈妙挑眉:“否则,我也有法子让你永远服侍不了你的夫人。”

  香兰和彩菊心中一惊,沈妙这话中的笃定,竟然让她们生出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二哥临走前二婶就病了,所以未曾见过二哥一面。想来二哥心中也很伤心,临到头了,爹娘都未见着,也实在有些悲惨。”

  任婉云还是专注的盯着天花板,一脸痴像,可是放在身边的手,手指却是几不可见的微微一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