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那门口的布衣小伙计,大约是第一次见到红菱对人如此毕恭毕敬,忍不住多看了沈妙几眼。
待沈妙一行人上了马车离开后,小伙计忍不住问红菱道:“管事的,那姑娘什么来头啊?”
“好好做你的事去。”红菱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想了想,又道:“下次见着这位沈小姐嘴巴放甜些,那可不是位简单人物。”
小伙计忙应了,红菱看着马车远去的身影,心中叹了口气。定京城中果真英才辈出,如今连个小姑娘,都能这么不动声色的谋大事,比起自己的家主来,似乎也不遑多让呢。
马车上,沈妙一直陷入沉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惊蛰和谷雨怕打扰她的思绪一直没有说话。其实他们也不知道沈妙今日来做的是什么生意,明明是当铺,却也不知道当的是什么东西。不过沈妙不说的事情,两个丫鬟也不会多嘴。
却是路过了一处的时候,谷雨笑道:“前面就是广福斋了,许久未出门,不如让奴婢去买些广福斋的点心。”
广福斋的点心向来抢手,眼下还未到人群最拥挤的时候,买一买也无妨,虽然沈妙自己不大喜欢吃,罗雪雁和沈丘却喜欢吃。沈妙点头道:“你去吧。”
谷雨便跳下马车,自己先去了广福斋。
莫擎几个围着马车,他们几个护卫生的人高马大,有些惹眼,一时间路过的人都要看两眼。沈妙掀开帘子本想透透气,目光却被一个人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大约也是方从广福斋出来,手里还拎着一包点心,目光恰好在空中与沈妙对上,忍不住也是微微一怔。
正是裴琅。
沈妙已经许久未去广文堂了,她既不想博什么才女的名声,也不想凭这个考取功名。这些日子忙着自己的事,倒是忘记了还有这么一遭。她看着裴琅,突然笑了笑,在马车上冲他点了点头。
裴琅一时间有些愕然,事实上,沈妙是他的学生。明齐还是很看重尊师重道的品格,谢景行那样出格的不算,但凡是学生,对待自己的先生总是要客客气气的。可是沈妙方才那点头,给了裴琅一种错觉,仿佛他还要仰视沈妙,沈妙还要高他一头似的。
还没来得及等他反应,沈妙已经放下帘子,马车上的莫擎几个注意到他的目光,都是有些警惕的看着他。
裴琅顿在原地,这般无礼的举动,如他这样骨子里傲气的人本来应当是会生气的。可不知道为何,除了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以外,竟是一点儿别的情绪也生不出来。大约是沈妙这些日子表现出来的强势,让他觉得若是沈妙规规矩矩的同那些学生一样向他卖乖,他也会不习惯。
摇了摇头,裴琅只得走了。
感觉到马车外那道注视的目光离去,沈妙垂眸,看向自己的袖口。对于裴琅,她的感情很复杂,她很裴琅当初在傅修仪对待婉瑜和傅明之事上的无动于衷,可也知道裴琅只是在做一个他认为的忠君之人。前生恩怨已了,既然今生还有用得着裴琅的地方,她就不该在此事上纠结,只是心中究竟有些不舒服罢了。
想着的时候,谷雨已经买完点心回来了。
待回到沈府,天色还不算晚,沈丘也住西院,沈妙打算去给沈丘送些点心。方走到大堂,恰好遇见任婉云扶着沈清走了出来,任婉云看着沈妙的目光像是含着刀子,沈清的眼神更是怨毒无比,就连谷雨和惊蛰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双双将沈妙护在身后。
“五姐儿这些日子倒是不曾去给老夫人请过安。”任婉云却是提起了另一茬:“莫非打算做不肖子孙?”
沈妙扫了她一眼,任婉云如今就像是一条疯狗,逮着谁咬谁,一边忌惮沈信和罗雪雁,一边又不甘心沈清白白吃了亏,只能做些不痛不痒的小动作。
可是沈妙毕竟不是吓大的,名声,她倒是一点都不惧怕,微微一笑的看了看沈清:“二婶如今还有心力来管我的事情,也不怕大姐姐伤了心。皇后娘娘的赐婚可是来得急,下个月便要入王府了,二婶也得教教大姐姐一些事情才是,毕竟嫁的不是寻常门户,可是亲王府啊。”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带着惊蛰谷雨走远了。
任婉云气的浑身发抖,这些日子,她越是生气,就越是觉得脑子很乱,就连沈贵越发的宠爱那个万姨娘都没空理会,万姨娘生的沈冬菱也一改往日娇弱无依,闭门不出的形象,时时给沈贵做些吃食,有了沈清的衬托,越发显得乖巧。和那个万姨娘将沈贵哄得服服帖帖,任婉云和沈清,反倒是一日不如一日。
而这一切,皆是因为沈妙而起。否则,以任婉云的手段,当初被她治的伏小坐低的万姨娘哪里还会有今日这般嚣张的时候。
“娘,”身边的沈清拉了拉她的手,这些日子她受尽冷眼,从前嚣张浮躁的性子收敛了许多,她眼中的怨毒不减,磨着牙道:“别担心,忍一忍,等我进了亲王府,就算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让豫亲王对沈妙出手,我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因着沈清已经有了身子,皇后娘娘的赐婚就定在下月,免得时候久了不好收场。这么短的时间,又是圣旨,任婉云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清往火坑里跳。
“清儿也莫怕,”任婉云道:“你哥哥很快就回来了,垣儿最聪明,等他回来后,必然能想法子让那小贱人身败名裂。”沈垣也会赶回来参加沈清的亲事,任婉云目光闪了闪,如今她是孤立无援,若非还有沈元柏照着她的话讨好老夫人,只怕那个老妇也不会帮他。
沈妙回到西园,意外的看到沈丘正在院子里等她。瞧她回来,沈丘才松了口气,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番,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天子脚下,朗朗白日,谁要是动手谁就是傻。”沈妙把点心递给他:“回来的时候买的,给你。”
沈丘一愣,有些感动的接了过来,这次回来,沈妙对他的态度转变的让他尤为惊喜。
“爹和娘怎么不在?”沈妙问。
“刚回京,同僚应酬。”沈丘上下左右看了一眼,道:“妹妹你今日不在,这几日爹和二叔三叔有些冲突,刚老夫人还将爹狠狠训斥了一通。”
“爹和二叔三叔起冲突?”
沈丘看了看沈妙的神色,想了想才道:“妹妹你也知道,之前因为祠堂的事,爹娘对二叔三叔有些不满。自然不怎么搭理他们,老夫人大约是急了,也才训斥了爹。”说到此处,沈丘面上忍不住流露出不平之色:“老夫人这心也长得太偏了,爹有什么错?二叔三叔在府里本就没照顾好你,我都生气,更别说爹了。”
沈丘没有叫“祖母”而是“老夫人”,显然对沈老夫人也颇有微词。
说完这句话,沈丘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沈妙的脸色。沈妙这些年到底是被沈老夫人养大的,从前每次回来,见她也是对沈老夫人恭敬的很。沈丘一时冲动说了这些话,心中有些拿不准沈妙会不会反感。
“亲疏有别,到底流的不是自己的血。”沈妙淡漠道:“自然有所偏袒。”
“哈,”沈丘似乎是为自己找到一个同盟而高兴:“没错,爹是看在祖父的的份上孝敬她,这么多年做的也实在够多了,竟然骂爹不孝……”
“骂爹可不止因为二叔三叔的事,”沈妙道:“怕还有这一次爹未曾将陛下赏赐的银子交出来也有关。”沈老夫人爱财如命,这一次沈信因为心中怒极将赏赐自个儿留下,加之沈妙也没有提出要将银子送过去,时间久了,沈老夫人自然是坐不住了,厚着脸皮来找茬。
“可真是……”沈丘似是想说什么,又觉得在妹妹面前这样说不好,忍耐下来道:“那又怎么样?爹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
“没错,所以她骂由她骂就是了。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不去理她,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只是爹性子过于孤直,有些事情,面上还是要若忍让。时机一到,自然有出气的机会。”
沈丘觉得沈妙这话说的有些奇怪,却又隐隐才到了些什么,他笑道:“一年不见,妹妹的性子倒强势了许多。”
沈妙不置可否,见沈丘已经打开纸包,捡了一块个头大的点心扔在嘴里,嚼了几下道:“定京城的点心就是好吃,我们在西北大漠,哪有这么精细的东西。”
沈妙安静的看着他吃东西,片刻后,轻轻开口问:“大哥对忠义怎么看?”
“忠义?”沈丘头也不抬的道:“自然是忠君报国,铁血杀外敌,扬威天下,当国家栋梁。”罢了又问沈妙:“妹妹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沈妙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吃吧。”眸中深处,却有黯然闪过。
……
初雪乍晴,定京城下了一夜的雪,日光照来的时候,房檐下夜里冻着的冰晶都给照的亮闪闪的,煞是好看。大街上有调皮的孩童,蹲下身子抓一把雪,团吧团吧做个雪球,互相扔着玩闹,越是到了年尾,定京城也就越热闹,好似一年到头的辛劳,都在这尾头,结成了丰硕的果实。
沣仙当铺外外檐,整整齐齐挂着一排红灯笼,却不是普通的红灯笼,灯笼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成,里头似乎是混了金色的纱线,大白天的在日光下竟然也闪闪发光,灯笼的底下挂着的坠子也是亮晶晶的琉璃珠子,一闪一闪的和冰晶相映成趣。这当是财大气粗才这般做派,外头自有守着的护卫,否则光是来偷灯笼的人怕也是络绎不绝。
布衣的小伙计笑容满面的迎接客人,来沣仙当铺做生意的人向来很少,伙计一般也都是爱偷懒的,可是今日却一反常态的份外精神,好像笃定一定会有客人前来似的。
沣仙当铺长长的走廊后,另一片天地中,临安侯第一层,茶室里,红衣女子笑容妩媚,亲自端着点心进来,送到里头,笑着道:“厨子做的点心,几位先尝尝。”说着便又款款退了出去。
茶室里坐着三人,一人穿着湖绿长衫,笑容亲切又和气。他对面的二人,约摸二十多岁,竟是生的有七八分相似,显然,这是一对兄弟。二人皆是浓眉大眼,腰中佩剑,颇有几分江湖气息。
此刻,这对兄弟中年纪大些的道:“季掌柜,那买消息的人莫不是诳我们兄弟二人,怎么迟迟未出现?”
季羽书笑道:“陈兄不必心急,当日我与她说好,只说今日在此碰面,却未提时辰。总归是在今日,也不会太晚,还望二位多担待些。”说罢心里又将对面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哪有大清早天刚亮就来做买卖的,他人都还是蒙的,若非看在江南陈家的面子上,便直接让活计轰人了。
“实不相瞒,”陈大少爷陈岳山道:“我兄弟二人得知消息,本来该大半月才能到定京,愣是马不停蹄的赶路,路上马都累死了几匹,无非就是得知了两位妹妹的消息。季掌柜也知道,这三年来为了找到妹妹们,我们费了多大的精力,却一点儿消息也无,如今好容易有些苗头,自然是心急了些。还望季掌柜不要看笑话。”这陈大少爷到也会说话,大约是看出了季羽书对他们二人来的太早有些不悦,半是解释半是赔罪。
季羽书心中舒坦了些,笑容也就坦诚了几分,笑道:“这几年我也帮你们一直留意消息,如今有了眉目,我也心中甚感安慰。”
“要我们在这里等他其实也没什么,”陈二少爷陈岳海要年轻些,说起话来更加年轻气盛,道:“只要那消息是真的,等上大半个月又有何妨,可若是假的……这般戏弄我们江南陈家,可别怪我们兄弟不客气。”
季羽书方才和缓的心顿时又不悦起来,陈家兄弟耍横他不管,可是在他的地盘上耍横,实在是让他极为不爽。当下笑容不变,语气却是冷了些:“我沣仙当铺只管买卖消息,这生意做得成就事换银子的事,做不成就一拍两散,陈兄想要如何我不管,我这沣仙当铺,却是个清清白白做生意的地方,当不起麻烦。”
陈岳山一顿,狠狠地瞪了自家弟弟一眼。他自然知道对面这个看似亲切无害的少年手段厉害之处,必然不会如他此刻表现的这般简单。
陈岳海瞧见兄长神情,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时也没有继续。气氛沉默了起来。
又过了半晌,门口有脚步声,却是红菱笑盈盈的上前掀开珠帘,冲季羽书笑道:“掌柜的,客人来了。”
陈家两兄弟下意识的朝门口看去,自红菱身后走出一名紫衣少女,这少女模样清秀可爱,看样子大约是十三四岁的模样,可不知道为何,眉目间平静如水,竟又像是年纪大了不少,一时间,让人有些迷惑。
她掀开帘子,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冲季羽书点了点头:“季掌柜。”
“这位……姑娘,”陈岳山艰难开口,询问道:“可是卖消息的人?”
红菱又笑着退了下去,茶室里只剩下陈家兄弟,沈妙和季羽书。沈妙道:“不错。”
陈岳海的面色就变了变,冷笑道:“姑娘,三年前你才多大,莫不是故意戏耍我们二人。”
“得到消息的渠道有很多,也许不是我亲眼见到,也许也并非三年前就知。做买卖讲究结果,况且区区一个陈家,倒还真没什么值得戏耍的。”
“噗”的一声,季羽书忍不住笑出声来,方一笑,瞧见陈岳海难看的表情,连忙又正色道:“沈姑娘说的不错,做生意讲究的是结果,至于过程如何,倒是不重要。”
“是么?”陈岳海看着沈妙,不冷不热道:“那不知这位沈姑娘,就这么能保证消息是真的么?做生意讲究结果不假,所以结果若是真的,我们兄弟二人自然重金酬谢,可若是不成……你可知后果如何?”说到最后,陈岳海语气陡然阴森。
混江湖的,大约都有几分凶狠,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凶厉,倒足可以恐吓常人,至少恐吓个小姑娘绰绰有余。
却见静默中,沈妙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神情一丝波动也无,她这样平静的模样,倒显得陈岳海像是个无理取闹的人一般
季羽书想笑,又不能笑,只得憋着。一直沉默的陈岳山终于开口:“沈姑娘,我弟弟有些莽撞,我替他道歉,我们二人是诚心诚意的来买这个消息,若是姑娘的消息是真,我们定奉上万金酬谢。”
“万金倒不必,”沈妙道:“你们瞧着给点就是了,只是江南陈家门路众广,我也不过是想结个善缘,说不定日后蒙难,有什么需要陈家帮忙的地方,还望二位看在这个消息的情分上,能给予照拂。”
她面对两位年纪比她大得多也见识的多的男子,说话也丝毫不落下风,有条有理,又颇有些江湖豪气,令的陈岳山对她高看几分,拱手称是。却不知季羽书心中早已大骂沈妙奸商,要知道这个消息卖出的银子都给沣仙当铺,沈妙却主动说银子少给点,岂不是变着法儿的让他们沣仙当铺赚的少了?
“你还是说说那消息吧。”陈岳海到底是有些急。
沈妙看了他一眼,道:“陈家姊妹当初在江南豫州失踪,实则是被人掳走,掳走姐妹二人的主使,乃当今陛下同胞兄弟,豫亲王。”
此话一出,茶室三人皆是静默。紧紧挨着茶室的另一处密室,房中二人也皆是一怔。白衣公子甚至失声喊道:“豫亲王?”
紫衣少年摩挲着手中的玉盏,忽而扬唇一笑,一字一顿开口:“有意思。”
第八十三章 灭门
茶室中,季羽书心中有一瞬间的恍然,之前沈妙说要造消息,消息却是针对豫亲王府的,此刻卖给陈家的消息中,也同豫亲王府有关,不就是给豫亲王府招恨嘛,看来高阳说的果然没错,沈家和豫亲王府有深仇大恨,人是在这儿跟豫亲王府布了个局,等着豫亲王府栽跟头呢。不过想想季羽书又有些郁闷,来百晓生做生意的人,从来都是诚心的买卖消息,对这个能提供消息的地方也是感恩戴德,哪里像是面前的沈妙,直接就将百晓生当成了利用的工具,利用百晓生拉拢陈家,利用百晓生对付豫亲王府。
不过……季羽书心中思索,就算江南陈家家大业大,豫亲王府这么多年也凶名在外,背后还有皇家护着,除非真的是血海深仇,否则谁会见着危险就往里头冲?
“沈姑娘说的可是事实?”陈岳山声音艰涩,豫亲王凶淫之名举朝皆知,若是陈家姊妹落到他的手上,下场可想而知。
“我没有必要骗你。”
“可你如何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陈岳海突然激动地喊出声来,大约是听闻这个消息后不能置信,或者是不敢置信,反倒对沈妙格外凶狠。
“陈家姊妹容色双姝,却被陈家保护的滴水不漏,豫亲王向来爱刺激,掳走陈家姊妹,也是费了一番心思。之后连夜迅速带往定京城,陈家还在豫州搜寻姐妹下落时候,陈家姊妹已经到了豫亲王府中。”说到此处,沈妙声音顿了顿,继续道:“之后……豫亲王折磨女子手段可怕,陈家姊妹几欲自尽,皆被豫亲王拦下,后来姐姐曲意逢迎,希望能让妹妹逃出生天,实则豫亲王知晓她们二人计划,故作不知。那之后姐姐被豫亲王赐给手下,折磨之后活活打死,妹妹在逃亡路上被人凌辱,瞎了一双眼睛,寻了个地方做了倒夜香的活计,一直希望能活下来,因为这是姐姐为她争取来的命。只是……”沈妙轻轻叹息一声:“她其实从未走出豫亲王府那扇大门,所谓的倒夜香的活计,周围的邻人,都是豫亲王安排的,为的就是戏耍陈家妹妹,看她充满希望的活在沼泽之中。”
她的声音平静微凉,只在末尾带了一点惋惜,却让人听得全身发凉。季羽书也是骇极,他虽是知晓豫亲王荒唐可怕的折磨女子手段,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讲的如沈妙这般详尽。要知道,杀了一个人简单,让一个人生不如死的活着却很难。而那位陈家妹妹,以为自己逃出生天,满怀希望的活着,希望也许能够有一日能报仇寻回家人,却不知道希望早已被人捏在手中,而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豫亲王眼中玩乐的手段。
这样一番话,却是让陈家兄弟沉默下来,陈岳海慢慢的伸出手,捂着脑袋,突然痛苦的嚎叫起来。他的声音像是受伤的野兽,令人闻者落泪。季羽书也忍不住投去同情的目光。
沈妙看着他,心中微叹。那沈家姐妹前半生也是锦衣玉食的掌上明珠,过得日子天真无忧无虑,本来能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下半身却如此凄惨,比那寻常女儿家都不如。容貌太盛是罪,陈家姊妹有何罪?
“沈姑娘……”陈岳山比陈岳海到底稳重些,即便如此,他的声音也在发抖:“怎么证明沈姑娘说的是真话。这一切,到底只是沈姑娘的一面之词。”就算再稳重的人,听到自己不愿意相信的消息,大约也是如陈岳山一样,不断逃避,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
“很简单,陈家妹妹如今还活着,豫亲王府铜墙铁壁,你这样贸然进去,只怕会打草惊蛇,想知道我的话是否是真的,你便去豫亲王府里头掳一个采买的小厮,问一问有没有一位倒夜香的女子在其府上,你自己的妹妹,问一问便知道了。”
此话一出,陈家二兄弟身子同时晃了晃,脸上的痛苦无法掩饰。季羽书心中叹了口气,沈妙说的这般详细,又如此笃定,这个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你……”陈岳海盯着沈妙,突然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为何不救她?你眼睁睁的看着她陷入火坑,却不肯出手相助,却不慌不忙的来这里买卖消息,你……”他猛的一拍桌子:“你好无情!”
“岳海!”陈岳山低声斥责了他一声,看向沈妙抱了抱拳,道:“对不住沈姑娘,我二弟也是太伤心了,还望沈姑娘不要计较。”话虽然说的客气,眼中对待沈妙的一丝埋怨还是被沈妙看在眼里。
静了一瞬,沈妙不怒反笑,看着陈岳海道:“陈公子以为我应当如何出手相助?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又有什么本事救她出火坑?是也不顾自身安危潜入亲王府,还是像她姐姐一样付出性命为她争取机会。今日我便也说了,若那人是我的亲姐姐,我倒可以救一救,可是那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敢问陈公子,你可会为了一个陌生人以命相搏?若是你敢,我也敬你是条汉子。可惜我便是这般胆小怕事,心胸狭隘的女子,要我做好人,凭什么?”
她一番话说的又快又急,陈家兄弟竟然被她抵得哑口无言,季羽书更是张大嘴巴,不知道为何,觉得方才的沈妙好似突然发怒了似的。沈妙的话也是十足讽刺,没错,世上若都是这样愿意为陌生人以命相搏的好人,这世道也就不会如此艰辛了。沈妙只是一介小女子,又有什么本事去帮助陈家姊妹脱困?
沈妙冷冷的看着对面的两兄弟,方才她的情绪有些失控。只是如今她最恨的就是别人要以大义来要挟她,当初她为了明齐百姓,为了傅修仪自愿到了秦国做人质,回宫后等待她的就是帝王的冷漠无心,她沈家为了江山大义辅佐君王,得来的就是满门抄斩的结局。凭什么一切都是他们付出,凭什么她要当救世主。陈家姊妹固然很可怜,当初她被打入冷宫逼得走投无路,连儿女都保不住的时候又何尝不可怜,可又有谁伸出援手帮帮她?
这个世道,再艰难的人生,也是自己走下去的,没有谁该去拯救他人。
陈岳海沉默半晌,冲沈妙道:“方才是我言重了,沈姑娘,对不住。”
沈妙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我的消息就到这里了。”
“我兄弟二人相信沈姑娘的说辞。”陈岳山道:“不过当务之急是先查探一下我妹妹的下落,若是找到妹妹,陈家必然万金酬谢。”
“我早已说过,不需要万金,只需要结个善缘。”沈妙道:“不过……我有一句话,不知二位愿不愿意听。”
“愿闻其详。”陈岳山拱了拱手。
“豫亲王锱铢必较,心胸狭隘,若是有人招惹,必定会报复回来。陈家家大业大,可与皇亲国戚较量,终究是矮了一头,想必二位不仅仅想救出陈家妹妹,还想为陈家姊妹报仇。”
两兄弟对视一眼,陈岳海也没有隐瞒,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们陈家与亲王府势不两立,这笔血债势必要讨回来。”
“便是你们不讨这笔债,掳走陈家妹妹,豫亲王也定会知道是你们陈家所做,所以无论如何,都会与亲王府对上。我以为,斩草须除根,要想后顾无忧,还得将亲王府一网打尽。”
“沈姑娘的意思是?”陈岳山迟疑的问道。
“江湖门派,人脉众广,各路英雄皆是朋友,豫亲王府虽然高贵,可若是论起实力来,想要灭门,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灭门!季羽书本是在一边闲闲听着,听到此处却也忍不住一口茶水“噗”的喷了出来。看着沈妙的目光简直是惊讶,一个小姑娘,神情平淡的说出“灭门”二字,实在是有些恐怖。
陈家兄弟也怔住,陈岳山打量着对面的沈妙,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寒气,以为行走江湖,见过不少心狠手辣之人,不过面前这小姑娘可谓是其中佼佼者,一句话,便是一个活口不留,狠辣之极。
然而他们却也觉得,沈妙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凡有一个活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难免最后都会查到江南陈家的头上。
“灭口之事,的确不难。”陈岳山苦笑一声:“可是和当今圣上作对……”作为手足,自然恨不得将豫亲王千刀万剐,他们也能做到这一点,可是陈家还有别的人,还有家中妇孺老弱,皇室牵连下来,总不能害的整个陈家都出事。
“我有法子让陛下不追究此事,只要你们有胆子抄了豫亲王的老巢。”沈妙道。
“你?”陈岳海道:“沈姑娘,我们知道你厉害,否则我们找了三年的消息也不会落在你手中。可是皇家之事可不是那么简单,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
“想来待我走后你们也会查到我的身份,我是定京将军府,威武大将军的嫡女。这样的身份,在朝堂之上,你们以为,可否说得上话呢?”
陈家兄弟一愣,面露讶然,大约是没想到沈妙竟是这个身份,随即又沉默了。他们出自江湖草莽起家,虽家财万贯,可官商之间,永远商在下,对于朝堂之事也只能远远望着,不知其中深浅,这么背沈妙随意一哄,竟然也就哄动了。
“你为何要帮我们?”陈岳海警惕地问:“这般不遗余力的帮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这人好生奇怪,方才怪我不肯出手相助,现在我出手相助了,你又怀疑,不明白。”
沈妙嘲讽的话语让陈岳海有些恼火,陈岳山摆了摆手,看向沈妙,笑道:“沈姑娘性情中人,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若是连累了沈姑娘……”
“不只是为了帮你们。”沈妙淡淡道:“我与豫亲王府也有血海深仇,我的堂姐如今即将嫁给豫亲王府,也是被折磨的人之一。若是改日你们灭了亲王府上下,烦请放了我堂姐一命。”
陈家兄弟闻言,心中疑惑倒是散了大半,又冲沈妙拱了拱手:“如此,多谢了。”
“二位大可以先去打听陈家妹妹的消息,打听出来后,切勿轻举妄动,三日后在此地,我再与你们细谈。”
陈家兄弟点头,也听出了沈妙话中的逐客之意,当下也没有含糊,爽快的起身,陈岳山道:“找到妹妹后,沈姑娘就于我们陈家有恩,日后若是有用得着陈家的地方,陈家自然也不会推辞。这一次的事情,多谢。”说罢便提剑匆匆离开,想来是去寻陈家妹妹的下落了。
季羽书盯着沈妙,本以为那一日沈妙表现出来的已经足够独特了,没想到今日她还是令人讶然。江湖中人多傲气,陈家算是大家,而且这本来是一场银货两讫的交易,却被沈妙三言两语的,竟成了陈家的恩人?陈家兄弟对沈妙的态度也是客客气气,正如兄弟二人所说,日后沈妙要有什么困难,就有陈家帮衬,能攀上陈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季掌柜,现在可以谈你我之间的买卖了。”沈妙看着他。
“你那日的条件,我已经想过了。”季羽书装模作样的摸了摸下巴,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其实你的这个消息,实在是太危险。做得成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有一日被发现,我这沣仙当铺倒也不用开了,我这掌柜也一并会掉脑袋,至于这上上下下的仆人们,也就跟着送了命。所以这笔买卖,你要赔的是沈家和银子,我赔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性命。说起来,还是我亏。”
沈妙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道:“如此,生意是做不成了,我知道了,这么久,叨扰了季掌柜,告辞。”
季羽书计划好的话还没说完,见沈妙突然变脸就要走,吓得装都不愿装了,连忙道:“哎哎哎,我话没说完呢。现在的小姑娘怎么都如此沉不住气,沈姑娘,我虽然觉得这很凶险,可是看见你的第一面,就觉得你我二人十分有缘,像你这么美丽的姑娘,想必提出任何要求,男子们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我这人,最见不得美人委屈,若是不做这笔生意,想来你也会不开心的。为了让你开心,我搭上性命又何妨……所以,这笔生意我做了。”
另一头的密室里,听见季羽书这般肉麻之极的话后,高阳忍不住看向谢景行:“他没事吧?这样的毒妇都敢招惹?这不是芍药姑娘,这是食人花姑娘啊。”
谢景行扯了扯嘴角:“不知死活。”
而听完季羽书话后的沈妙,在季羽书殷切而热烈的眼神中,冷静的道:“既然如此,那就与季掌柜说说我的计划吧。”
季羽书立刻正襟危坐:“好的,沈姑娘请讲。”
“如今明齐人都知道,十年前,陛下遇刺,豫亲王以身相救,从刺客手里救下陛下,折了一条腿。那刺客却逃了。”
“不错。”
沈妙微微一笑:“我要你传出的这个消息很简单,那就是最近豫亲王处死了身边一个贴身侍卫,那个贴身侍卫很巧的,除了稍微老了些,同十年前的刺客,生的一模一样。”
“这……”季羽书先是愣了愣,突然猛地顿住,手里的茶杯差点一个不稳翻倒下来。
“这个消息,请季掌柜务必上达圣听。”沈妙微微一笑。
“这是真的?”季羽书试探的问。
“真的假的,季掌柜想办法让它变成真的不就得了。”沈妙笑道。
“你……”季羽书盯着沈妙,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这个看上去比他还要小许多的小姑娘,实在是个怪物。
“买卖做好,我也该走了。”沈妙站起身来:“季掌柜动作可要快些,至少,要赶在亲王府灭门案之前啊。”
她说完这句话,就再也不看季羽书一眼,转身离开了。外头的红菱候着许久,见她出来,知道买卖谈好了,领着她又往外走。
密室中,高阳沉默了一会儿,道:“沈家这么厉害,我并非觉得是好事。如今粥多僧少,我以为,沈家不可久留。”
“留不留,我说了算。”谢景行懒洋洋道:“借沈家手对付豫亲王老狗,也不错。”
“也许沈家有一天会这么对付你。”
“如果他们敢,我也不介意斩草除根。”谢景行漂亮的黑眸明明灭灭:“东西还没下落?”
高阳摇了摇头。
“灭门当日,我亲自走一趟。”谢景行坐直身子,把玩着手里的玉杯:“我就不信,还能飞了?”
“你真的认为,豫亲王府能被灭门?沈妙注意打得妙,可行事起来,总会有意外发生。”
“意外?”谢景行轻笑一声,半垂的桃花眼眸酒酿一般醉人,然而长长的睫毛下,眼神锐利如刀,仿佛猫抓老鼠一般戏谑道:“自打我遇见她开始,她就没有过‘意外’。”
……
时日总是过得特别快。
将军府是个很奇怪的府邸,在未曾出事的时候,一切自然被掩饰的其乐融融,各自安好。从前几房之间的关系,至少在外头瞧着来是好的。直到一把大火烧了沈家祠堂,也烧光了沈信夫妇对二三房的信任,大房至少关系是僵了。
如今沈清失了清白,要嫁给豫亲王,明理人都知道这并非好事。然而陈若秋和沈玥却也还是高高兴兴的忙着筹备沈清的亲事,虽说皇家赐婚,总要表现的高兴些,但是自家人,倒犯不着做出如此开心的姿态,这样看去,未免也显得太过凉薄了些。
任婉云因为沈清和沈贵吵架,沈老夫人偏袒沈贵,对她这个做媳妇的越发不满,也不说把掌家之权交还给任婉云的话,陈若秋得了老夫人看重,自然是做的越发殷勤。任婉云心中愤怒,对待沈老夫人的时候也忍不住流露出怨愤,沈老夫人更绝,直接把沈元柏留在荣景堂,不让任婉云见了。
至此,任婉云倒成了偌大的沈府中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便是她从前的那些下人,有些也都暗暗地投靠了眼下风头正盛的万姨娘。任婉云在彩云苑整日不是破口大骂就是和沈清抱头痛哭,真有几分疯癫的模样。
这些都和西园没有半分关系。
沈信夫妇有意识的和二三房保持距离,态度皆是不冷不热的。通过这件事,大约也是看清楚了二三房凉薄的心性,至少在沈信和罗雪雁看来,若是沈清遭遇的一切落到沈妙身上,他们二人绝不会就此忍气吞声,怕是拼了命也要给沈妙讨个公道。加之如今沈妙懂事了许多,对待他们的态度也不像从前一样疏离,让他们觉得向文惠帝讨个留在定京城的恩典也讨得很值。
屋中,白露道:“大少爷方才又挑了几样宝贝首饰给姑娘,还给姑娘了几张银票,奴婢给姑娘存到匣子里去了。”
沈妙点头,沈丘自从知道她是去了沣仙当铺后,还以为她缺银子花,愣是每日从宫中赏赐中挑些精巧的玩意儿送过来,要不就是直接送银子,还对她道:“妹妹,没银子就告诉哥哥,哥哥给你,可别去什么当铺,我沈丘的妹妹,哪里需要去当铺换银子?”
沈妙也懒得跟他解释,加之银子这东西再多也不烫手,便也欣然接受。
距离同陈家兄弟见过面已经两日了,明日就再该去一趟沣仙当铺,也不知陈岳山和陈岳海打听到沈家妹妹的下落没有。
那沈家姊妹的身世,无疑是很可怜的。而她得知这个消息,却是上一世的事情了,嫁给傅修仪,傅修仪刚刚登基的时候,对豫亲王很是不耐。傅修仪毕竟不是文惠帝,豫亲王对他也没有救命之恩,作为一个刚刚登基的帝王,有个只会给自己找麻烦的王叔实在不算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江南豫州陈家,终于在三年后得知了陈家姊妹的遭遇,当时也刺杀了豫亲王,这兄弟二人倒也血性,直接把豫亲王的另一条腿也废了,可惜还是让豫亲王捡了一命。豫亲王大怒,要追查究竟是谁,把这个难题抛给了傅修仪。
要查清楚刺客,天南海北的何其艰难,不过傅修仪幕僚遍天下,其中也有江湖客,有人就给傅修仪提了沣仙当铺私下里的营生。
傅修仪自己并未出面,差了人花重金去买刺杀豫亲王的刺客消息。说来也奇怪,那沣仙当铺接了这笔生意,可是一直都没做成,说是没收到消息。沣仙当铺没收到,傅修仪自己后来查到了,于是江南陈家,也的确迎来了灭顶之灾。
这一世,沈妙老早的就想到此事,早在豫亲王对她起了别的心思,同任婉云开始交易的时候,她就布了这么一出局。一切都在照着她的棋盘走,沈清被凌辱,任婉云的反击,就连沈清的意外有孕,都在她的计划之中。顺其自然的,在回朝宴上牵扯出孕情,沈清要嫁给豫亲王,豫亲王暴怒。
豫亲王会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她的身上,于是陈家的人到可以趁这个机会暗中筹谋。至于皇室中,就更好做了。
其实沈妙一直有一种猜测,以沣仙当铺的本事,未必前生就没查出是陈家人刺杀的豫亲王,可是傅修仪的人一直都没有回消息,或许是沣仙当铺故意为之,莫非沣仙当铺的人和豫亲王也有什么龃龉。
所以之前在临江仙的那尊阁楼中,沈妙故意试探季羽书,说出“灭门”二字,季羽书的神情愕然,却并未有畅快,显然,季羽书和豫亲王府之间没有什么恩怨。
不过死过一次的人,有些时候的直觉却是准的可怕。季羽书的反应,非但没有打消沈妙的猜测,还让她心中有了另一个怀疑。若是如此的话,一切也并不是不能解释。
也许……沣仙当铺背后的主子,还不是季羽书。
背后之人是谁呢?
沈妙想不出来,她本以为自己前生贵为皇后,也曾跟在傅修仪身边,这些大大小小的秘密尽数掌握于手中,如今看来,这其中的水深,倒是比想象中的更凶险。
不过无论如何,豫亲王府的门要灭,豫亲王的命要收,至于沈清,自然也应该生不如死的活着。前生沈清曾在牢狱之中看她,今生,她也要原样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