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嬷嬷等了许久也没听到沈妙的打赏,面上维持的慈爱神情一时间有些僵硬。她忍不住抬头看向沈妙,却见沈妙淡淡的看着她,没什么特殊的情绪。
她的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了一种心虚的感觉。
下一刻,便听到沈妙不咸不淡的答:“哦,那真是辛苦嬷嬷了。”
谷雨轻轻哼了一声,有些嘲讽的看了桂嬷嬷一眼。她向来看不上桂嬷嬷这种谄媚的小人模样,仗着是姑娘的奶嬷嬷在西院里横行霸道。偏偏自家姑娘从前被个桂嬷嬷哄得服服帖帖的,听信了桂嬷嬷不少谗言,害的和西院本来的下人们都离了心。
如今可好,姑娘自落水醒来后,倒像是看清了不少事情,眼下对桂嬷嬷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着实让谷雨心中大大快慰了一回。
桂嬷嬷讪讪一笑,她也摸不清为什么沈妙今日待她态度这般冷淡。想着莫不是沈妙是因为落水之事心情不好,笑着劝道:“老奴劝姑娘一句,莫要太过伤心,保护着自己身子才是。姑娘花一样的人儿,定王殿下心里定是喜欢的,总有一日……”她向来会说讨喜的话,平日里捡沈妙喜欢的话来说,最能得沈妙欢心。可今日这番话一出来,却见沈妙变了脸色。
“嬷嬷这般说话,可是想要污了我的清白?”沈妙冷然道:“虽说父亲和母亲如今不在将军府,可我也是将军府嫡出的小姐,也是西院的主子,寻常家中尚且要知晓清白名声,嬷嬷这般说,岂不是故意陷我于水火之中?”
桂嬷嬷一愣,下意识道:“姑娘怎么能这么说,老奴也是为了你好……。”
“这样说来便是我的错了?”沈妙冷笑一声:“也好,不如去向老夫人问个明白,如今将军府女儿的清白都是大白菜了不成?便是大白菜还值几个铜钱,桂嬷嬷你说的这般堂皇,我不禁要问是否是我太过不知礼仪。”
许是没料到沈妙突然之间换了势头,便是心情不好也不该拿自己出气。桂嬷嬷在西院里横行霸道惯了,平日里沈妙也被她拿捏的很好,今日这般,甚至当着谷雨和惊蛰的面被下了面子,心中有些恼怒,不由得道:“姑娘这话实在是折煞老奴,老奴跟在姑娘身边十几年,姑娘怎能认为老奴是故意害人?”
“放肆!”惊蛰高声道:“姑娘是主子,桂嬷嬷你怎敢跟姑娘这般说话?”
桂嬷嬷一惊,也懊恼自己方才激动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周围又有许多围着看热闹的下人。她只当沈妙那是那个容易被哄的小姑娘,忙又软了声音道:“姑娘,老奴是真心心疼姑娘,老奴跟了姑娘这么多年,心中早就拿姑娘当自己的孩子。方才都是老奴说的不对,姑娘莫要生气,仔细着别气坏了身子。”
拿她当自己孩子看待?沈妙心中冷笑一声,她倒觉得桂嬷嬷是个妙人儿。平日里从她这里得了不少银子,却把东院的当正经主子。最后还害得她大哥吃了那样一个大亏。若是上辈子,后宫中遇到这样的刁奴,她早已一道懿旨让人打死丢出去了。不过现在么……。既然桂嬷嬷诚心投靠东院的,那就借她的手让东院吃个亏如何?
她挑了挑眉,语气淡淡道:“既然桂嬷嬷知错,便只罚三个月月钱吧。”
桂嬷嬷神色一僵,沈妙唇角一扬。
没有银子的桂嬷嬷该怎么办呢?
自然是去东院表忠心了。
第十三章 暗自勾搭
夜里起了凉风,越近深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定京又处在北地,越发的冷的出奇。
灯火下,少女手捧着书,斜斜倚在榻上慢慢翻阅。身边的茶水凉了尚且不自知,只是看的出神。
白露呆呆的看着自家姑娘,仿佛一夜间,这个姑娘便变得不像是往日那个了。便如此刻这般静静的看书,莫说是以前的沈妙最讨厌看书,现在看起来模样,如果不是知道那是自家姑娘,白露甚至会以为看到了什么贵夫人。
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有这种气势呢,白露有些不明白,自己站在原地发呆。直到霜降走过来推了她一把,小声斥责道:“傻站着干嘛?”走过去将披风披到沈妙身上,温声劝道:“姑娘,眼下时间也不早了,明日还要去广文堂,还是早些歇息才是。”
沈妙摇了摇头:“你们先休息去吧,我再看一会儿。”
哪有主子不睡丫头先休息的道理,霜降无奈,还想再劝一会儿,却被给沈妙换茶的谷雨拉住,待换了茶,将她和白露一并拉到了外屋。
“怎么啦谷雨?”白露不明白:“姑娘身子才刚好,你怎么也不跟着劝劝。”
“我怎么没劝?”谷雨头疼:“只如今姑娘哪里听得进去我说的话?今日看书都看一天了,我猜约摸是先生的功课,姑娘打定主意看,我有什么法子。”她忧心忡忡的看了里屋一眼,原先怯懦的时候,时时都要人拿主意。如今不怯懦了,却是自己拿的主意大家都不敢反驳。近身伺候着,谷雨越是能感觉到,沈妙每次发号施令,根本让人不敢拒绝。
就那么淡淡的说话,也透露出一股子威严劲儿。似乎老爷发火都没这么可怕,谷雨叹了口气。
屋里,沈妙还在看书。
她看的认真,一点儿细节都不放过。若是能认真的看一下,便能发现,她手中拿着的正是“明齐正史”。自开国以来到现在明齐发生过的大事,她孰知未来几十年将要发生的事情,也准备寻求一些方法来阻挠悲剧的发生。在这之前,她必须要找到这些簪缨世家如今情况的源头。
皇帝下令铲除这些世家大族的脚步就快要近了,沈妙记得清楚,如果不出意外,下个月便会有一场浩劫。敌人的敌人便是友人,若是这些簪缨世家到了,很快就会轮到沈家。
在沈信没有回来之前,沈府只能由她一个人撑着,还要提防东院里的那些豺狼。
沈妙料想的不错,这天晚上,桂嬷嬷进了荣景堂,她是过来送这次回庄子上带着的特产,却是同沈老夫人身边的张妈妈拉了一通家常,话里话外都是沈妙越发行事忤逆,动辄迁怒下场的话。
张妈妈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陪着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后,桂嬷嬷又让张妈妈在沈老夫人面前美言几句,这才离开了。
她刚走出荣景堂的院子,便瞧见任婉云身边的丫头香兰走过来,看见她便笑了:“桂嬷嬷,我正要找您呢。”
“哟,”桂嬷嬷眯着眼睛一看,见是香兰,便也笑了:“香兰姑娘找我什么事儿呢?”
“也没什么大事,”香兰过来拉着桂嬷嬷的胳膊:“就是咱们太太听说您知道有一处卖口脂的地方,口脂卖的特别好看,想找你问问那卖口脂的在什么地方。”
这话里明显便是个借口,当时任婉云想要找桂嬷嬷过去说什么私密话。桂嬷嬷心知肚明,也顺着香兰道:“这是什么事儿,太太既然想听,我便告诉太太那地方,说起来那口脂,许多官家的小姐太太都爱用呢……”
待同香兰来到了彩云苑,外头的丫鬟婢子都已经打发走了。
任婉云坐在榻上,沈二老爷这会儿还在外头应酬不曾回来,她便在一边随意的做会儿针线,大概是在绣个荷包,却是边绣边吃着旁边一碟子葡萄。
这可是个稀罕物,都这个天气了,定京城里是寻不到葡萄的。也就沈二老爷有本事,讨了一筐子过来,给自个儿院子的女人们分吃了。
桂嬷嬷心中暗暗啐了一口,虽然表面上瞧着沈家二房当家没亏待大房,可沈妙用的吃的,表面上看着光鲜,却是如同那商户家一般上不得台面的暴发户东西。便是说这吃食吧,沈妙可就没有这葡萄待遇。
她心中兀自想着,却是任婉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开口道:“桂嬷嬷。”
桂嬷嬷忙回过神,应了:“太太,老奴在的。”
任婉云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虽然保养得极好,眼角却还是有一些细纹。只是坐在那里,穿着上好的料子剪裁得体的衣裳,举手投足都是当家夫人的派头,即便是笑着,也有些威严的模样。
她道:“听闻你回来了,如今小五身子方好,你需得好好照顾她。”
桂嬷嬷心中嘲笑,道谁不知道东院巴不得西院倒霉,任婉云又怎么会如此好心,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果然,只听得任婉云又道:“这些日子,小五大约是落水心情不大好,大哥大嫂不在,我这个作婶子怎么做都是错。便是想要听些什么消息,也须得从你这里来听了。”
这便是要桂嬷嬷将沈妙的一举一动都说给任婉云听了。
桂嬷嬷忙道:“太太有心关怀五姑娘,是五姑娘的福气。不过依老奴看,五姑娘这次落水,也的确是生了气。这几日性情都变了不少,连带着对老奴也生分了。别的不说,便是今日好端端的,老奴也被罚了三个月的月钱。”她愁眉苦脸道:“老奴听闻五姑娘落水,心中焦急,连自家的小孙子尚在病中都不管,谁知道五姑娘斥责老奴,老奴心中也不好受。”
任婉云有些不耐烦听这老货的言外之意,便道:“小五,终究是因为心病。那桂嬷嬷你看,小五对定王殿下的态度可曾改变了?”
这才是她最想问的话。
桂嬷嬷眼珠子转了一转,道:“五姑娘似乎是想与定王殿下划清界限,今日都不让老奴提起。不过老奴带了五姑娘这么多年,清楚她的性子。五姑娘在定王殿下一事上异常执着,怕是不会这么轻易放弃。这些话,大约只是姑娘家气急之下的话,当不得真的。”
话音刚落,任婉云的面上便浮起一丝狠戾。
第十四章 母女
桂嬷嬷走后,沈清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爬到任婉云身边,依偎着母亲,语气中是掩饰不了的愤怒:“娘,沈妙不肯放弃定王殿下,我该怎么办呀?”
沈家三房,大房无疑是官位最大的,若是沈妙求沈信自个儿讨赐婚,那也是有很大可能的。可是她也爱慕定王,若是沈妙成了,她算什么?
定王殿下那么丰神俊朗的人,怎么能被沈妙那个蠢笨无知的人占了。每每思及此,沈清便是一百个不甘心。
“放心,这沈府里,没人能大过了你去。”任婉云道:“沈妙个性蠢笨,不足为惧。娘自然有法子让她嫁不成定王殿下,倒是你……”她叹了口气:“不妨认真点看着秋水苑的人,你以为二丫头就是个好的了?你有这样的想法,二丫头未必就没有。”
“沈玥?”沈清皱了皱眉:“她也恋慕定王殿下?怎么可能?”沈清道:“再说她真的喜欢定王殿下,三叔不比大伯,也说不上话呀。看来看去,都不足为惧。”
“你呀,”任婉云嗔怪的点了点沈清的额头:“叫我怎么放心。你三婶可是个厉害的,当初和你三叔……”似乎意识到这话不该在孩子面前说,任婉云猝然住嘴。只是道:“总之,五丫头你莫放在心上,娘自然有办法。”
“谢谢娘。”沈清甜甜的道。母女俩笑作一团。
秋水苑内,陈若秋正坐在桌前写字。
她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女子,才情无限,即便是已为人妇,还是常常喜欢写写字看看书。沈玥立在她身后,一身鹅黄绸缎长裙,身段儿纤弱又苗条,活脱脱就是个小陈若秋。
“娘,刚才你为什么对桂嬷嬷那样说?”许久,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桂嬷嬷来过一次,可出乎人意料的,陈若秋非但没有让桂嬷嬷阻止沈妙恋慕定王殿下,反而让桂嬷嬷劝着沈妙,定王殿下是个好归宿。
“这不是让她打定主意嫁给定王殿下了嘛。”沈玥有些埋怨。
陈若秋放下手中的狼毫,轻轻叹息一声,拉着沈玥的手来到榻前坐下,温声道:“玥儿,娘不是告诉过你,做任何事情,尤其是在这后宅之内,都要绕着弯儿的去做。这样日后出了什么事,管天管地,总归都管不到你这里来。”
沈玥摇了摇头:“娘,我不明白。”
陈若秋笑了笑。她这个女儿,温柔又有才华,脑子也不笨,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些。大约是沈三老爷太过疼爱她,是以也不知道后宅中的凶险。哪像她当初,在尚书府的时候,一堆子姐姐妹妹姨娘侍妾,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她出嫁后,一直把沈三老爷牢牢的把握在手心里。
只是终究没能生个儿子,这是最遗憾的事。沈三老爷再疼爱她,没有儿子,就没有傍身的砝码,迟早沈三老爷都是要让妾室断了绝子汤的,到那时……又是个什么场景呢?
所以这个女儿,她更是要好好教养。
“玥儿,你以为沈五如何?”她轻声问道。
沈玥想了想,便答:“书算策论不会,琴棋书画不通,性子怯懦蠢笨,不善言辞。若非有大伯的名号镇着,只怕无人会给她脸子。便是庶女,看上去都比她要有气度一些。”
若是有人听见,定会大吃一惊。这些将沈妙贬的一文不值的话竟是出自这个温温柔柔的堂姐之口。要知道明日里沈妙最好的朋友便是沈玥。
“或许以前是这样,”陈若秋摇摇头:“可这次落水后,我瞧着沈五也变了不少。”
“娘为何这样说?”沈玥不解。
陈若秋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许能用小女孩受了打击一时赌气说话,可陈若秋见过了不少人,比起她自作精明的二嫂来说,她看人看的更清楚,沈妙变聪明了。
她在荣景堂和老夫人的对话,以及表现出来的样子,都和以前截然不同。难道定王的事给了她这样的打击,亦或者是身边有高人指点?
不论如何,都不能掉以轻心。
“或许是受了定王打击吧。但是玥儿,娘告诉过你,聪明的女人不对付女人,她们对付男人。”陈若秋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是唱歌一般:“你既然也心悦定王殿下,又何必把所有的目光都放在沈妙的身上。你大伯就算再有权势,可天下男子,绝没有去爱慕一个蠢笨无知的女子的说法。定王殿下贵为皇子,若是真娶了这般不堪的女子,岂不是被天下人笑话?”
“可是……”沈玥有些委屈。
“听娘的话,你不仅不要因此而疏远沈五,还要如同从前一样与她做朋友。你要加倍的勤奋,让所有人看得到你的才华和美貌。你越是出众,她便显得越是蠢笨。”陈若秋笑着,仿佛在闲话家常一般,说的话却是字字诛心:“我让桂嬷嬷劝着她继续恋慕定王,这样蠢笨的女子倾心相待,越发的就显出她是个不自知的笑话。定王殿下只会加倍厌恶与她。”
“这样一来……”沈玥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陈若秋摸了摸她的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当明白娘的意思。所以,要劝着她继续爱慕定王,在定王面前出丑。只有这样,才能让定王殿下注意到更为出众的你。就算天下都要定王殿下娶沈五,你要是能让定王殿下心中的人是你,你便赢了。”
“娘……”就这么大喇喇的说出来,沈玥有些害羞的头埋在陈若秋怀里:“我省得了。”
陈若秋笑了笑,当初和沈三老爷的亲事,也有许多阻挠,介时沈三老爷也算青年才俊,许多媒人都来说亲事。
为何独独选中了她呢?不过是因为有次在寺庙中偶遇,她恰好穿着一身白色锦衣树下弹琴,被沈三老爷听到罢了。沈三老爷对她惊为天人,回去后便非要娶她为妻。
沈三老爷最爱听琴,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
看,那么多女子争争抢抢,而她是最后的赢家,不过是因为,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对付的是一个男人罢了。
沈家三个嫡女又如何?只有她的玥儿能对付定王殿下。
第十五章 苏明枫
无论东院的怎么做,沈妙都还是开始故意疏远了二房和三房的人。也不再像从前一样黏着沈玥和沈清了。起初沈府众人都以为她不过是因为落水之事小孩子赌气,可当沈妙开始行事都有了自己的主意时,众人便多少觉察出一些不对来。
桂嬷嬷一如既往的劝着沈妙莫要与东院置气,偶尔也旁敲侧击的说些定王乃是明齐无双男儿的话。可沈妙竟像是铁了心般的,每每桂嬷嬷提起此人,便狠狠呵斥一番,弄得桂嬷嬷煞是头疼。不过西院如今都是二三房塞来的人,总有些刁奴。谷雨几个本以为沈妙既然转了性子,定当好好地整理一下后院,谁知道沈妙竟是理都不理。
沈妙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这些日子,她去广文堂越来越勤奋了。虽然众人看她的目光依旧是垫底儿,她却也不恼,每日只做好自己的事情。她越是这般坦荡,人们便越是觉得无趣,竟然也过了些安然的日子。
这天清晨,辞赋课结束后,沈妙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便随着广文堂的花园里随便走走。
广文堂虽是学堂,占地面积却颇为广阔。因着有国一国二国三三个等级,沈妙这样年纪的在上国二,却不知不觉的走到国一的面前。
恰好见着一小孩坐在台阶上抹着眼泪。
这小孩约摸七八岁的模样,生的白白胖胖,或许是体态有些过于臃肿,一眼看上去竟好似个胖胖的球。他穿着一件菘蓝色的银丝彩褂,小布靴,脖子上套着个圆圆的项圈。好似年画上走出的娃娃。
沈妙微微一怔,随即走过去,轻声道:“你哭什么?”
那娃娃许是没想到突然有人来,吓得“扑通”一声从台阶上栽了个跟头。倒也没哭,而是一咕噜坐起身来,愣愣的看着沈妙。
他生的白胖,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脑袋上扎了个小揪揪,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实在是憨态可掬。沈妙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
那小孩却是奶声奶气的叫了声“姐姐”。
沈妙的一颗心都要被这小孩叫化了,她上辈子生了婉瑜和傅明,可婉瑜和傅明五岁之前她都在秦国做人质。待回来后,两个孩子都已经学会规规矩矩的叫“母后”。沈妙自己都不知道五岁之前,她的两个孩子是何模样。眼前这小孩虽七八岁,看起来却是不谙世事的模样,让她忍不住想起婉瑜和傅明。
沈妙微微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头:“你哭什么?”
“先生问我问题,我答不出来,便打我手心。”小孩伸出手,露出红红的手心,委委屈屈的道:“我实在疼得很。”
沈妙想要逗逗她,就问:“先生考你什么问题呀?”
“先生要我写兔死狐悲四个字,可我默不出来。”小孩哭丧着脸。
若是国一这个年纪,默字都默不出来,的确是有些说不过去了。撇开沈妙自己不谈,傅明在这小孩这么大的年纪时,已经开始学着处理朝中的政事,虽然只是假装联系,但多少也能应对一些。虽然皇家少年多早熟,来广文堂读书的孩子也都是贵族子弟,不应当启蒙的这般晚。
那小孩还嫌抱怨的不够,继续哼哼唧唧道:“若是回去被爹知道了,定又会狠狠训我。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沈妙被这小孩哀哀戚戚的语气惊了一惊,又好气又好笑。想着这是哪家的活宝贝,也不知从哪里学到的这唱大戏一般的说法。她问:“你是哪家的孩子?”
那小孩看着沈妙,沈妙如今也不过十四岁,加之她本身长得颇有孩童气息,看起来其实并不比这小孩大多少。但不知为什么,身上便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仿佛见过大风大浪,能安定人心。便是这小孩,闻言也不由自主的安静下来,一字一句的说出自己的来历。
“我是京城平南伯家的二少爷,苏明朗。我爹是平南伯苏煜,我大哥是平南伯世子苏明枫。”
竟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将自己的身价来历说了个一清二楚。
沈妙一愣,苏家?平南伯?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苏家和沈家都没什么关联。因为彼此在朝堂上是相悖的政见。苏家和谢家关系不错,平南伯苏煜和临安候谢鼎是很好的兄弟,苏明枫和谢景行也是自小玩到大的朋友,这两人关系好到什么地步呢?当初苏明枫死了后,只有谢景行敢去给他收尸。
是的,苏明枫死了。或者说,是整个苏家都灭亡了。先皇搜出苏家贪墨并私下贩卖兵马的证据,兵马之事,一旦牵涉,自然没有转圜的余地。
圣旨下的突然又迅捷,都没有过审,直接带军抄家就地处死。青天白日的,整个苏家的血从定京城东流到定京城西。
谢景行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整个苏家无一生还。而往日交好的人都没一个出面,还是谢景行亲自去给苏家主子收的尸,完了后谢鼎向先皇请罪,只道看在苏家也曾为了明齐立功的份上请求下葬。
先皇准允了,苏家的后事是由谢家一手操办的。沈妙记得很清楚,年关时候沈信回来知道了此事,还很是唏嘘了一番。
苏家的灭亡,就在两个月后,很快了,面前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孩,也死在了那道冰冷的圣旨之下。
她的神色突然变得有点冷,一双眸子里隐隐泛出厉色。
小孩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沈妙再看向这孩子的时候,语气便又如方才一样温柔了:“苏明枫?是不是最近立了大功,军马管得极好的那个苏家世子。”
“是!”小孩昂着头答道:“爹说陛下这次肯定会赏大哥个功名呢。”
沈妙笑了,她微微弯下腰,凑近小孩,轻声道:“你不是说你爹知道你答不出先生的问题,就会罚你么。我有个法子,可以教他不罚你。”
“是什么?”小孩儿眨着眼睛道。
“你须得答应我,不能让他知道是我告诉你的,我才说。”
“好。”小孩儿想了半晌,点点头。
第十六章 狡兔死,走狗烹
苏家是掌管军马的大族,但凡掌管兵器、粮草、军马之类的大官,似乎总是要比别人格外高人一等。
苏家军马这一块上的地位斐然,自明齐开国以来,无不是管得服服帖帖。平南伯苏煜也是如此。在他看来,苏家花团锦簇,必然会长长久久的绵延下去。或许忠臣都会有这样一种想法,只要忠心做事,皇家必然不会亏待与他。
只是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这世上之事,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苏煜年过不惑,同夫人也算恩爱,虽有几房妾室,妾室所生的都是女儿。一共便只有两位嫡子,因此对儿子们的教育总是格外严厉些。
大儿子苏明枫年纪轻轻便已入仕,依旧是如他一样掌管着军马处的权力,甚至这半年以来做的比苏煜还要出色些。前段时间苏明枫同太医院的兽医们商量着改革了军马的一些规章,竟然每年因马瘟死去的军马数量少了一半,这可是件大功。只待下个月朝中军马统计反馈后,必然会因此给苏明枫赏赐。
赏赐倒是其次,主要是这其中代表的荣耀。苏煜已经年过不惑,如今苏明枫年纪正好,是该子承父业,扩大苏明枫名气的时候了。若是苏明枫再出色些,说不定会成为留给下一任储君的心腹人才。
大儿子如此出色,苏煜自然是高兴不已,可是小儿子却令他头疼。大约是小儿子苏明朗是自家夫人年纪颇大的时候才得的,夫人宠爱的很,是以便养成了娇惯的性子。莫说是如同大儿子一般优秀,便是在同龄人中也每每显得落后一些。
本来苏明朗不是长子,自然不用继承世子之位,是以蠢一点也没关系。可是苏煜是个倔强的性子,哪里容得下自家儿子半点不好。于是每次从广文堂回来考功课,小儿子训斥照挨,夫人护短照护,实在是有些鸡飞狗跳了。
这不,这一日,苏煜正在书房同苏明枫商量事情。父子俩在军马一事上有说不完的话题。苏老爷可得意了,生了这么个优秀的儿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说着说着便说到下个月关于苏明枫的赏赐便要下来了。
“依我看,陛下这次必然是封官。珠宝赏赐什么的暂且不说,爹只盼着你仕途走的更稳。如今匈奴蠢蠢欲动,军马之力更需重视。明枫啊,你只要得了陛下重视,日后咱们苏家只会越走越远。你弟弟年幼,苏家,还需你扛起大梁。”
苏明枫点头称是。他正是少年时期,眉目间亦有正气凛然。然而目光中也忍不住流露出几丝得意,少年郎最是争气性时期。更何况是来自父亲的肯定,便是他一向在为官之事上沉稳有加,此刻也是心花怒放。
父子俩俱是心情不错,便听得小厮在门外叫道:“老爷,二少爷回来了。”
正是苏二少爷苏明朗下学的时候。每日苏明朗下学,都会被叫到苏老爷书房中考验功课一番,今日也不例外。
苏老爷有些头疼的按住额心,看看优秀的大儿子,再看看蠢得小猪似的二儿子,实在有些滑稽。苏明朗每日来书房,最后只会把苏煜气的人仰马翻。
今日也是一样。
苏明朗慢慢的进了书房,撇了撇嘴角,叫了一声:“爹,大哥。”
他就像个圆滚滚的皮球,傻得可爱。苏明枫笑着摸了摸弟弟的头:“明朗,今日在学堂过的可还好。”
苏明朗抿了抿唇,没说话。每次他这样做,意思便是,过的不好,一点儿也不好。被先生训斥了。
苏老爷板着脸,对苏明朗道:“伸出手心。”
苏明朗瑟缩了一下,委委屈屈的伸出手,便见白白嫩嫩的掌心里,赫然有几条红痕,不是挨过板子的痕迹是什么?
苏老爷一脸早就料到的模样,倒是苏明枫有些心疼自家弟弟,问:“这先生怎么打的这般重,不过是个小孩子。”
“就是你们整日这般娇惯才把他惯坏的!”苏老爷闻言暴跳如雷,怒道:“今日又是哪里出了错。”
小苏明朗顿了顿,才扭扭捏捏道:“先生让我默兔死狐悲四个字,我默不出来……”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苏老爷一脸痛心疾首:“你连默字都默不出来,看看些如你一般大的少爷,哪个像你这样。你大哥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开始学军马策了。我苏家的脸面都快被你丢光了!”
苏明枫正想劝一劝,便听得自家二弟抽抽搭搭道:“我虽默不出来兔死狐悲四个字,却默的出来狡兔死走狗烹六个字,说起来还多两个字呢。既然都是一样的意思,默出狡兔死走狗烹不是一样的么?”
“胡说八道。”苏老爷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苏明枫笑了笑,道:“二弟,这两个词可不是一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苏明朗仰着小脸问。
“兔死狐悲的意思是兔子死了,狐狸觉得自己有相同的命运而感到悲伤。而狡兔死走狗烹的意思呢,则是兔子死了,于是用来捕猎的猎狗便没有价值,也被烹饪了。是说一旦没有利用价值,不能为利益所趋的时候呢,那些工具便可以丢弃了。狡兔死走狗烹和过河拆桥倒有些像。”苏明枫是个好哥哥,也耐心的回答着自己弟弟的问题。
却是苏明朗摇了摇头,仍旧一脸困惑的道:“既然都是兔子死了后才会发生的事情,不是应当一模一样么。总归兔子是死了。”
苏明枫正要解释,却见自己的父亲突然神情微微一顿,轻声重复了一遍:“兔子死了?”
“是呀,”苏明朗摊着手心,圆胖的脸上仍旧是天真而执拗的表情:“总归都是兔子死了。这些意思不是说,只要兔子死了,狐狸和狗都要倒霉了么。既然大家都要倒霉,那么这些词的意思不是一样的嘛。”
狡兔死,走狗烹,自然都是规矩。寓言之所以为寓言,必然有其在生活中所呈现的大道理。
兔子死了,狐狸比狗聪明些,大约能看到自己的结局。可是,谁才是那条猎犬呢?帮助主人捕猎到兔子的狗,又是个什么结局?
苏煜的神色渐渐沉了下来。
第十七章 谁教你的
十月初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
定京城中平南伯家的世子苏明枫大少爷突然身染重病,须得在家疗养。平南伯心疼爱子,与夫人一同在家照看苏大少爷,军马场那边的事情暂时搁下,陛下赏赐了一些东西表示慰问,并让新的接管人前去接管事宜。
定京城中百姓们纷纷为此感到扼腕叹息,那苏大少爷青年才俊,入仕途不久便立下大功,眼看着正是要平步青云,前途无法限量之时,却突然生此重病。果真是天妒英才,若是拖个三五年的,怕是再回头,朝中便也无立锥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