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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见门口处缓缓走来一名少女,穿着深红色深红色挑丝双窠云雁装,外头披着一件深兰锻绣披风。这样的颜色对于女子来说未免过于老成,尤其是沈妙生的又圆糯,一不小心便会像个偷穿了长辈衣裳的小孩。

  她脚步很慢,裙角纹丝不动,一步一步走的虽然轻却极有分量,说不出是为什么,便觉得无端有种雍容大气的感觉。而下巴微微抬着,眉目间自是波澜不惊,于是那如幼犬一般的眸子便也成了深不见底的潭,所有的力量都蕴于其中,仿佛收了爪牙的猛兽。

  五官依旧讨喜,因为圆糯而显得可爱,如今却找不到一丝蠢笨的痕迹,因为还未长开,配合端庄的仪态,却意外地并不违和。

  不像是个少女,倒像是……那些身居高位的贵夫人,又或者,府上当家做主的父亲杀伐果断的模样。

  学堂渐渐安静下来。

第八章 辩论

  沈妙是什么样子的?

  问起广文馆的学子们,无论是国一,国二亦或是国三,怕都是知晓的。无他,蠢笨,怯懦,偏还要做贞静贤德的模样。

  容貌也无甚特别,气质亦不出众,才学无一精通,还是个花痴,痴恋定王满定京城都知道。

  所以,若说是广文馆最出众的女子是谁,自然是沈玥,若说最鄙陋的女子是谁,自然是沈妙。

  同是沈家女,形象却截然不同。偏偏众人还习惯了沈玥身边那个丫鬟一般的沈妙,有一日沈妙变得不像是沈妙的时候,众人便有些不习惯了。

  易佩兰推了推沈玥:“玥娘,你妹妹莫非是病糊涂了,今日怎么像换了个人般?”

  沈玥看着沈妙,心中也有些不解。好似从落水醒来后,沈妙的性情便变了不少,莫非是定王之事受了太大打击?她刚想说话,身边的好友江采萱便开了口:“沈妙,听说你落水了,怎么,现在风寒已经好了么?”

  这话这么摆在明面上说出来,着实让人难堪,若是往常的沈妙,定会不知所措的看向沈玥,请求沈玥帮自己说话。可今日她只是轻飘飘的看了一眼江采萱,淡淡道:“好了,多谢关怀。”

  江采萱一愣,学堂的所有人都跟着一愣。或许是没料到沈妙会这么不冷不热的对自己,江采萱觉得沈妙的态度碍眼极了,立刻道:“既然风寒好了,第一件事不是给定王殿下道歉,却是来学馆,不觉得本末倒置了么?”

  沈妙深深吸了一口气,周围的学子无论是少年还是少女,都没有为她说话的意思。她本来就是没有一个朋友的人。而看沈妙出丑,大概是这些贵族子弟们在学馆唯一的乐趣了。

  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再看看沈清眼中的幸灾乐祸,沈妙正要出口,便听得沈玥道:“定王殿下心胸豁达,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就怪责五妹妹的,五妹妹来学馆,自然是因为求知若渴,是一件好事。”

  “什么好事。”另一边的少年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暗地里爱慕沈玥已经许久了,平日里也十分看不上沈妙,觉得有沈妙这么个妹妹简直是沈玥的悲剧。他道:“求知若渴,沈玥,你若是想帮这个妹妹,大可不必用这样的说词,求知若渴……连国一先生的课文都不会念的人,说求知若渴不是太可笑了!况且……”他恶意的打量了一下沈妙,继续道:“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掉下水的,戏文里不都那么演么,掉入水中,英雄救美,以身相许……不过,猜错了结局罢!”说完后,自己大约也觉得有趣,放声大笑起来。

  他是这群少年的头头,这么一说话,周围的少年们也跟着哄笑起来。围着沈玥周围的贵女们也觉得好笑,一时间,嘲笑声紧紧围绕着沈妙,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是满满的恶意。

  言语是最伤人的利器,上辈子,这样的情景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她习惯了被轻视被侮辱被嘲笑,更不愿意主动打破这些固有的概念,最后,沈玥和沈清和这些勋贵儿女们统统交好,而她却越来越远离这个圈子。

  她曾以为这就是最大的不幸,可跟上辈子后来那些悲剧比起来,这些算的了什么?这些少年少女,还没有她的婉瑜和傅明大,不过是因为挑拨便势同水火,这些真的就该是她的仇人么?

  自然不是的,这些勋贵子女,非富即贵,其中不乏世家大族,而世家大族上辈子落得个什么下场?全都被先皇和傅修宜逐一斩草除根。譬如眼前这位嘲笑她的,沈玥的爱慕者,当今朝奉郎蔡家的大公子蔡霖,几年之后,蔡家因卷入一起贪墨案,不照样被抄了家,蔡霖也被发配充了军。可怜他爱慕了沈玥多年,最后沈玥却巴不得与他划清关系。

  她与这些少年少女并不是敌对的关系,有一部分甚至是站在同一边的。只是这些世家因为皇帝的刻意制衡和挑拨,处在微妙的对立面,彼此之间联系并不紧密,甚至算是有些仇怨。

  没有必要把同盟变成敌人,上辈子当皇后,沈妙学到了不少东西。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去树敌,那样太不划算。

  “蔡霖,你怎么能这么说五妹妹。”等众人笑够了,沈玥才突然开口:“五妹妹才不是那样的人。”

  “蔡霖,”沈妙打断了沈玥的话,语气平平没有一丝起伏:“谁告诉你,我掉下水是因为爱慕定王殿下?”

  这么大喇喇的说出来,本是应该令人感到鄙夷的,可沈妙说这话时的沈清坦然,语气也十足淡漠,竟然让众人一愣。

  蔡霖是这里的小霸王,平日里沈妙见了他话都不敢多说,何时用过这种质问的语气?而且这语气里不自觉的就带了一丝命令般的询问。蔡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骂出声,反而道:“难道不是吗?”

  “原来是这样的么…。”沈妙自言自语了一句,突然微微笑了,看向沈玥和沈清二人:“大姐姐,二姐姐,他人不知道便罢了,你们也不知道么?怎么也不为妹妹辩解一二?”

  沈玥和沈清同时怔了怔,突然想起离开前自家母亲的叮嘱,在沈妙落水这件事情上千万不要说错话。沈清到底比沈玥顾全大局些,立刻道:“是的,你们莫要胡说八道,当时我与五妹妹一道的,我亲眼所见,五妹妹不小心滑入水中,那时恰好定王殿下到了,这才撞见。和爱慕完全无关。”

  沈清说的这般笃定,众人虽然不信,却也没有方才那么严肃了。却见沈妙开口道:“非是亲眼所见便妄言,广文堂不仅要教习功课,怕是品德也要一并教养。况且爱慕一言,本是美好之词,为何说的如此不堪?我沈妙爱慕一个人,也要爱慕的有尊严。定王殿下天潢贵胄,哪是我能够肖想的?诸位错了。”

  这世上,要想一下子改变印象很难。况且她之前痴恋傅修宜的事天下皆知,现在说不爱,怕没有人会相信。

  但无论如何,划清界限总是要有的。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个赞叹的声音响起:“好一个爱慕的有尊严!”

第九章 裴秀才

  自外头走进来一名年轻男子,约摸二十出头的模样,一身青衫落落,生的眉目端正,身材却略显文弱,瞧着却是个坦荡荡的君子模样。他走进来,赞叹道:“说的不错,爱慕之心皆有尊严,并非做取消嘲弄之意。广文堂虽是教习功课,德行却也需勤练才是。”

  诸位学子皆是不吭声了。

  沈妙紧紧盯着那青年。

  裴琅,广文堂的书数先生,德才兼备,是广文堂唯一一个只是秀才之身便能入堂教学的先生。裴秀才性情温和耐心,比起其他严厉的夫子,在学生中更值得尊敬。便是如沈妙这样时时掉书尾的人,裴秀才也从未责骂过,都是一遍一遍耐心讲解。

  若只是这样的话,这人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先生。品德才学都是万里挑一,可惜,沈妙还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

  傅修宜最依仗的幕僚,后来傅修宜登基后,封了他做国师。国师裴琅,春风得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作为国师来说,他也的确做得很好。沈妙以为,裴琅是一个聪慧又正直的人,可最后废太子的时候,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沈妙和裴琅的私交,算起来也算不错。当初沈妙去秦国做人质的提议,就是裴琅提出来的。裴琅说:这都是为了明齐的江山着想,若是娘娘此去能解陛下燃眉之急,日后江山万里,都有娘娘的福荫照蔽,天下人都会感激娘娘的恩情。

  可事实上,当她五年之后回宫时,后宫多了名楣夫人,而这些往日敬她的裴琅的手下们,却对她开始有了防备之心。

  废太子的时候,沈妙甚至跪下来求过裴琅,因为裴琅是傅修宜的亲信,只要裴琅开口,傅修宜定会听他的意见。可是裴琅却扶起了她,对她道:“娘娘,陛下决定了的事情,微臣也无能为力。”

  “裴琅!难道你就这样看着太子被废吗?你明知道废太子之事不可为!”她怒极,咄咄质问。

  “这已是大势所趋,娘娘,认命吧。”裴琅叹息着道。

  认命吧。

  人怎么能认命呢?若是重来一世,还要认命,岂不是太可悲,太可恨?

  沈妙目光沉沉的盯着前方的青年,他光明磊落,他见死不救,他性情温和,他也冷酷无情。作为臣子来说,一切为了江山着想,裴琅是一个忠臣。但是……只要他站在傅修宜那边,这辈子就注定与她不死不休!

  现在这个时间,傅修宜应当还没有收服裴秀才,那么,是在那之前斩断他们的可能将裴秀才拉到自己身边呢?还是干脆…。先将他扼杀在摇篮里。

  裴秀才放下手里的书卷,敏感的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注视着自己,他抬起头,迎上了沈妙意味不明的眼神。

  沈妙坐的位置比较靠后了,即使是这样,她仍然执拗而端正的看着自己。这种感觉有些奇怪,裴秀才觉得,那种目光包含着一种审视与判断,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利弊,评判着什么。再延伸一点,是一种带着一种挑剔的俯视。

  他动作一顿,想要再看清楚沈妙是什么神情,便见少女捡起桌上的笔,低下头去。裴琅心中一笑,摇了摇头,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有那种居高临下的神情呢?至于判断和审视,那更不可能了,沈妙可是整个广文堂最蠢笨怯懦的啊。

  他整了整东西,开始了今日的授课。

  整个国二的学生都有些昏昏欲睡。

  书算课本来就容易令人感到乏味,即便裴秀才教习的如何精彩,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正是跳脱的年纪,哪里就能听得进去。加之又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各个都有些打盹。

  若是别的先生,定会拿着戒尺开始训斥,偏偏裴琅这个人最温和,从不惩罚学生。是以他的课上,众人胆子也是最大。除了书算常拿第一的沈清听得认真,其余的人都百无聊赖的做着自己的事。

  今日沈妙却不同。

  她一眨不眨的盯着裴秀才,坐的端正,似乎听得极为认真。这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因着她平日里最厌恶学习,书算更提不起兴趣。眼下没睡着已经是奇迹,居然还会认真听课?

  与沈妙坐一桌的是个穿着绣菊纹薄袄裙的秀丽少女,神情有些倨傲,见沈妙如此,忍不住露出诧异的眼光,对沈妙认真听课的举动不时侧目。

  沈妙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呢?上辈子她对书算没兴趣,可后来当了皇后后,刚开始一切根基不稳,后宫维持生活也要精打细算。她这个皇后也要缩减用度,大约亲自做过之后,便觉得书算也不那么难了。后宫中大到与礼仪的开销用度,小到嫔妃的杯子点心,账目多而杂,那些都一一看过了。这些书本上的书算,又算的了什么?

  她只不过是想要更加努力的看清楚,裴秀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有这样,她才能知道对这个人,什么样的手法更合适。

  她这般专注的神情,落在身边少女的眼中,已经是觉得十分不同寻常。待书算课结束后,裴秀才走了,沈妙才收回目光。

  身边少女推了推她,语气中带着惊讶:“沈妙,你是不是中邪了?”

  “为什么这样说?”沈妙问。面前的少女是光禄勋家的嫡女冯安宁。

  冯家当初也是京城中的勋贵朝臣,冯安宁从小被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可上辈子,冯老爷站错了队,新皇登基被革职后,冯家为了保全这个女儿,只能将她提早的嫁给了远房的一位表哥。之后冯家落败,冯安宁嫁人后却也没得到什么好结局。那位表哥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冯安宁进门没一年,养了个外室,儿子都有了,还骂她是冯家留下的包袱。冯安宁哪是能受委屈的脾气,当即就拿了剪子和外室同归于尽了。

  前生种种,如今看来皆如过眼云烟。再看面前神情高傲的少女,哪能想得到后来的衰败结局?

  沈妙现在看广文堂的少年少女,就像在看傅明和婉瑜那么大的孩子,倒是难以生出置气的感觉。除了像沈清和沈玥那等口是心非的小人,大多数的人,都不过是被娇宠坏了的孩子罢了。而这些娇宠着养大的少年少女,在未来不过十几年时间,便会领略到命运的残酷。

  见她不说话,冯安宁有些不满,道:“你是在故意无视我吗?沈妙,你今日这般刻苦,莫不是为了一月后的校验吧。听你姐姐说,你可想趁着校验出风头,好让定……别人看见你。”

  到底是孩子,刚才听了裴秀才的话,这会儿便不把爱慕定王的一套说出来了。

  “校验?”沈妙挑了挑眉。

第十章 谢小候爷

  广文堂的校验,设在每年的十月。

  校验是对学堂里每位学子的考验,特别优秀的学子将能进入才艺展示,而最重要的是当日会有许多大儒朝臣观看,皇子也会在一边瞧着。若是有不错的学生,或许能因此得到进入仕途的契机。

  总之,将自己的才学展示给别人看,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出风头的事情。是以每年的校验,众人都拼尽全力希望能拿个名头下来。

  国二中,沈玥的才学最盛,每年都能在校验中独秀一枝。沈清虽然不比沈玥在诗词歌赋上的造诣,书算却名列前茅,这一项上总也能拿个名次。

  若说是一事无成,垫底的都是沈妙。琴棋书画全不会,书算策论更是一窍不通。每每当着校验当日出丑,别说才艺展示,便是通过考验都很艰难。前生的沈妙,最怕的就是每年的校验,只是看着沈玥沈清在台上春风得意,心中不是不羡慕的。

  如今再看,只觉得都是小孩子间的争风吃醋,她什么阵仗没见过,校验,还真的不放在眼里。

  她看了一眼冯安宁,道:“校验么?我从未想过争什么名次,垫底的,有什么可争的?”

  冯安宁微微一愣,她倒没想到沈妙如此坦荡的就说出落尾巴的事实。她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下沈妙,问:“你莫不是真的被伤得很了,才这般性情大变的吧?”

  沈妙好似一夜间变了个人似的,平平淡淡,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竟有一种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因为本是坐在一桌,这种性情上的转变才看起来更为明显。

  “是啊。”沈妙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本能的会对比自己成熟的人感到尊敬或者羡慕。沈妙的这种姿态,竟让冯安宁无形中对她的态度好了些。

  书算也上完后,学子们到广文堂外边的花园中休息玩耍。女孩子们都在学堂里下棋或者讨论新写的诗,却听得外头似乎有什么惊马的声音掠过。

  “什么声音?”易佩兰转过头去。

  “去外头看看吧。”江采萱提议,拉起沈玥:“走,瞧瞧是什么事。”

  沈妙本无意凑热闹,倒是冯安宁,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想了想,抓起沈妙的手:“一起去看!”

  沈妙有些诧异,冯安宁向来是瞧不上她的,更别说是这般亲密的举动了。她尚且摸不着头脑,却已经被冯安宁拽着走出了学堂。

  外头,已经有许多学生都闻声聚在了门口。却说见到冯安宁拉着沈妙过来,俱是投来诧异的目光。沈玥眼神微微闪了闪,没有作声,倒是沈清见状,自鼻子里冷哼一声。自从知道沈妙也爱慕定王之后,她连表面上的和气也不屑装了。

  但让人惊讶的并不是这个。蔡霖刚刚从人群中挤出来,瞧见外头的人惊喜的叫了一声:“谢小候爷!”

  谢小候爷?沈妙往外一看。

  广文堂的朱色大门外,正立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匹毛色光亮顺滑,一看便是千金难求的宝马良驹。马儿微微倨傲的踢动着前蹄,优雅的身形极是能吸引众人的目光。

  但终究不及马背上的人耀目。

  少年端坐马背,穿着一件玄色绣云纹的窄身锦衣,外罩深紫貂皮大氅。右手懒散的把玩着手中的马鞭,生的剑眉星目,五官极其俊俏。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眼神却冷漠的很。

  人群中立刻就有少女羞红了脸,也不顾是什么场所,大胆的将手绢叠成绢花往那少年怀中抛去。明齐向来民风开放,尤其是对少年少女们的规矩,宽容的很。

  绢花落到了少年怀里,少年伸手接过拈在手中,勾唇一笑。抛落绢花的少女立刻抚着胸口,脸红扑扑的,俨然已经痴了。

  下一刻,少年顽劣的笑容转瞬而逝。绢花飘飘摇摇的掉到地上,落到枣红色的马儿蹄下,碾成一团。

  他懒洋洋的坐直了身子,天生富有一种极强的侵略性,却因为俊俏的脸蛋,将那吸引力放大的淋漓尽致。天生便是让人移不开眼的存在。

  真是冷漠又恶劣的人啊。

  易佩兰喃喃道:“是谢家小侯爷。”

  沈妙挑了挑眉,谢家小侯爷,谢景行。

  明齐如今的簪缨世家,多少都是从开国以来陪先皇打下江山挣下的功勋。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人,有的世家只余名头,内里空空。有的世家却是越发繁荣,生的花团锦簇。

  有如冯家这样的文官,也有沈家这样的武将。如果说沈家将门几代,都是老老实实的带兵打仗,是公认的实诚人。那么谢家,手握重兵,却是里里外外都是混人一个,当今陛下对上谢家也是无可奈何。

  大约是谢家人骨子里总是存着几根反骨。干下的事情都是混账事,譬如说罔顾千里之外京城下的指令退守,偏要去剑走偏锋乘胜追击。最后还美其名曰“将在外军令有可受有可不受。”但天家人总是拿谢家人无可奈何,因为谢家人战无不胜。

  沈家和谢家本就是对立关系,这其中固然有先皇故意的隔阂和挑拨,使之相互制衡达到稳固朝廷。沈信和谢侯爷的政见也是从来不和,沈信看不惯谢鼎战场上激进诡谲,手法不正统。谢鼎看不惯沈信打仗还要看兵书,守旧古板,不懂变通。两家除了在朝堂上吵架外,再无往来,先皇显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谢鼎的妻子去世后,谢鼎没有娶继妻。只有一房妾室,妾室生了两个儿子,也就是说,谢景行有两个庶出的同胞弟弟。也许是谢鼎心疼嫡子母亲早逝,想要尽力弥补他,从小娇宠着谢景行,终于把谢景行养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可即便是这样,谢景行依旧是一个精彩绝艳的人,除了本性顽劣冷漠些,才学聪明相貌家世,皆是明齐数一数二,否则,不会有这么多姑娘心中暗自倾慕。

  只是可惜了,沈妙心中叹息一声,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少年,最后却得了万箭穿心,扒皮风干的惨烈结局。

  许是她目光中的怜悯太过明显,那少年突然望将过来,深如星辰的眸子微微一闪,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

第十一章 谢家的结局

  沈妙垂下头,做出一副羞赧的模样。

  谢景行死在二十二岁那年。

  先皇是要惩治谢家的,明齐的皇室,越到后来,越是昏聩无能。整日不是想着励精图治如何发展国力,而是想着自保。簪缨世家都是威胁。诚如傅修宜所说,沈家老实做人尚且是目标,谢家这样不听指挥的,自然更是先皇的眼中钉。

  适逢匈奴进犯,谢家带兵出征,谢鼎带兵出征,在战场上放肆了一辈子的谢将军最后全军覆没。谢景行在京中年关等着父亲归来,最后却等来了一具棺材。

  谢鼎的死并不是结束,入葬时,定京百姓自行的为谢鼎送行,举国上下,痛哭哀恸。这对于皇室来说,是大忌。

  于是没过多久,就任命年轻的谢景行代父出征。

  谢景行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如同谢家人一样,在战场上发挥的天赋足以令敌人闻风丧胆。可是明知道谢鼎死的蹊跷,皇家的这封圣旨,几乎是把谢景行推向了绝路。

  谢景行还是接了圣旨,也去了战场,然后兵败。当日暴露于敌军目标之下,得万箭穿心的结局。不仅如此,不知为何尸身被夺走,匈奴扒皮风干,晾在城楼,以儆效尤。

  惨烈结局再一次上演,明齐举国哀恸。

  父子齐丧战场,百姓们只看得到匈奴的凶残和将军的英勇,却看不到这阴谋之下的暗流汹涌。

  那时候先皇已经行将就木,傅修宜接管朝廷事宜,为谢家的遭遇感到遗憾,追封谢家父子。得了封号的谢家父子已然作古,倒是朝廷的抚慰,平白便宜了那位妾室和两个庶出的儿子。

  沈妙还记得得知谢景行死的时候,沈信沉痛的模样。原以为当初沈谢两家势同水火,谢家倒霉,自己的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该难过的。现在想想,恐怕那时候沈信就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平衡已经被打破,谢家一倒,接踵而来就是沈家。

  可笑她那时候还一门心思的把沈家搅到夺嫡的这趟浑水中来。

  沈妙对谢家没什么感觉,当初却很是为这少年郎的际遇唏嘘了一番。这样精彩绝艳的儿郎,本应该在明齐江山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谁知道会以这样的方式退场。而且明知道那封圣旨就是死亡的召唤,却仍去了。

  也许是为了保全谢家的尊严,证明谢家最后都不曾磨灭的家族傲骨。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都能看出谢景行顽劣外表下的非常人心性。

  也是个非常正直勇敢的人吧。

  沈妙这样想,只见蔡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小布包递给谢景行,恭恭敬敬的道:“小侯爷,这是您吩咐我去找的医书孤本。”

  一个小霸王,对人这样毕恭毕敬,直教人惊掉大牙了。可转念一想,可不是么,比起蔡霖,谢景行更是这定京城中的一大霸王。谢家更是霸王中的霸王,这么一想,觉得蔡霖对谢景行的态度又可以理解了。

  冯安宁悄悄跟沈妙咬耳朵:“你觉得谢小候爷比起定王殿下如何?”

  沈妙噎了一下,冯安宁突然跟她这么要好她还有些不习惯。她认真道:“谢小候爷更胜一筹。”

  岂是一筹,在她看来,傅修宜这样黑心肝的小人怎么能和谢景行这样的少年相提并论。当初婉瑜和傅明在读明齐正史的时候,读到谢家那一段,也曾偷偷的与她说,觉得谢景行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死的着实可惜。

  连自家儿女都称好的少年,必然是好的。

  冯安宁有些惊讶,半晌才道:“看来你果然是真伤心了。”

  沈妙懒得跟她解释。便见马上的谢景行一把接过包袱随手绑在马鞍上,看了一眼蔡霖,什么话也没说,潇洒的扬鞭转身就走。

  马儿激起滚滚烟尘,依然掩盖不了马上少年的风姿。仿佛天上的旭日,天生就是耀眼的光芒。

  蔡霖有些失落,周围的少女们难掩失望,大约是想着谢景行能多呆一些时间。很奇怪的,谢景行是唯一一个,在少女中名声在外,少年们却也不因此嫉妒的贵族子弟。可能是他与旁人迥异的行事风格,着实令人羡慕吧。

  沈妙掩下眸中的深思。谢家倾覆,沈家也会随之迎来滔天灾祸。两家既然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可否缓和一下呢?若是天家那位想要动手,或许也要掂量掂量有没有这个能力?

  救下谢家,救下谢景行。只要这样,便是给沈家增添了一分筹码。

  沈家老实厚道,谢家飞扬跋扈。皇室最先对付的是谢家,她,或许可以和谢家做一笔交易了。

  ……

  谢景行一路骑行,终于在某处酒馆面前勒马。

  他翻身下马,径自走进酒馆最里面。厢房中,白衣公子容貌清秀,瞧见他微笑道:“三弟。”

  “拿去!”谢景行将手中的包袱扔过去:“以后这种事别找我。”

  若不是高阳托他找劳什子医术孤本,他才不会去找蔡霖,更不会像个傻子一样在广文堂供人围观。想到那朵绢花,更是觉得有些厌恶的拍了拍衣裳。

  高阳知道自己这个师弟历来有洁癖,微微一笑,打趣道:“你这性子,就应当多走动。那些学生年纪也有与你相仿的,你该学学他们那般生气活力。”他顿了顿,面上浮起一抹促狭的笑容:“或许也有可爱的姑娘,你年纪正好,整日孤家寡人是怎么回事。”

  谢景行已经习惯了自家师兄外表正经内心无聊的性子,微微不耐的撇过头,脑中却想到方才看见的一双眼睛。

  如幼兽一般清澈的眼睛,含着的却是深深的悲悯和无奈。那种神色都不禁让他一怔,后来那双眼睛的主人低下头去,似是羞怯了。

  但谢景行是什么人,他少年便跟随父亲走南闯北,打过仗杀过人,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那丫头大约是想装作恋慕他,可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那双眼睛,沉沉的如一潭死水,一丝波澜也无。

  实在很有意思。

第十二章 桂嬷嬷

  沈妙下了学堂,回到沈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晚了。

  沈玥和沈清依旧没有与她一道,沈妙也懒得与她们计较。沈老夫人已经休息了,她便径自回了西院。

  方走到西院,便听得一个有些热络的声音传来:“姑娘可回来啦,老奴听说姑娘落水了担心的不得了,眼下看着姑娘好了心里才落下石头。”

  侧过头,便见一名中年妇人朝这里走来,这妇人约摸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略胖,肤色稍黑,穿着一件青色比甲袄子。虽然看上去款式普通,那料子却是不错的。腕间一只沉甸甸的银镯子,满眼都是笑容。

  “桂嬷嬷。”沈妙淡淡的答道。

  那妇人似乎没觉得她有什么不对,一个劲儿的道:“老奴本想早些过来的,奈何然儿一直病者不曾好,一直折腾来折腾去,实在没法子,只得把然儿丢给他娘,自个儿先回府,看见姑娘好才安得下心。”

  这话说的讨巧,便是沈妙在她心中比自己的亲孙子还要重要。若是往常,听完这话沈妙便又该大大的感动一回了,然后说些安慰的话语,拿些银子给桂嬷嬷让她回去给孙子看病。

  可是再来一世,再看眼前的妇人,沈妙几乎要在心里嘲笑自个儿了,当初是怎么会瞎了眼认为这样的人是忠仆?

  沈夫人生了沈妙没多久,沈信便带令出征了,沈妙年纪尚小不能舟车劳顿,沈夫人只得忍痛将她留在沈府里。沈老夫人为她请了奶妈,就是如今的桂嬷嬷。桂嬷嬷是庄子上农户出生,当初沈夫人也是看她勤快又老实,后来见桂嬷嬷将沈妙奶的好,更是将她放心的留在沈妙身边做教养嬷嬷。

  可这世界上,人都是会变的。

  沈府里西院本就人丁稀拉,做主的是东院的两房和沈老夫人。桂嬷嬷原先还老老实实的带沈妙,可越到后来,越是看清了局势,毫不犹豫的投奔了东院沈老夫人。桂嬷嬷性格谄媚,当初自己铁了心要嫁给傅修宜,桂嬷嬷也没少在其中煽风点火。

  不过最可恨的,是当初沈老夫人带着自己那位远方侄女来投靠沈家,那位侄女被大哥沈丘占了清白,非要大哥讨个责任,最后成了她的嫂子,把大哥的后院搞得乌烟瘴气。而那位侄女被沈丘侮辱,就是桂嬷嬷做的人证。

  如今想来,实在是一出蹩脚的戏码。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况且如桂嬷嬷这样的人,百次不忠,她自然要好好地收拾收拾。这样往外跑的狗,养着倒不如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