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蕴眼睛轻眯,“当时庾氏尚是大族,庾妃膝下的皇长子七岁,财帛动人心,东宫之位更动人心,散布阿婉不能生育的谣言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皇上不制止?”
“我那糊涂阿兄啊。”李蕴叹息,“他自己总说,他最爱的人便是阿婉,可心爱之人在江山社稷面前,份量又有几何。开始的时候,他自然一力维护元后,下令清查散播流言的来源。可是后宫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查来查去,就成了笔糊涂账。之后,皇上做了第一件糊涂事——他不知听了谁的枕边风,竟真有将庾妃之子过继在皇后名下之意,他对阿婉说,如此做是以防不虞,待将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定然立其为太子。”
簪缨抬目,眸底生出波澜。
这样的决定对于一个无子的皇后来说,是何等羞辱。这与侧面证实了那谣言又有何异。
她道,“卫娘娘不会同意的。”
李蕴点头,“阿婉性子虽柔,却也有自己的主张,她看过御医,也寻过妇科圣手,都说她身子并无恙,也许只是儿女缘还未到。是以她并不肯答应。可这时,又出了一件事。”
像长公主这般游戏人间的人,陷入当年那场回忆,眼里也多了几分沧桑痕迹:
“顾家三郎,我翁翁最疼爱的幼子顾凌霜,有人从他书房箱底窃走一封示爱的诗赋,公诸于世。不出两日,那封信上的一字一句,连坊间的懵懂小儿都会背了。”
喀地一声,簪缨紧扣双手,小小的力气,竟是按响指节。
那封被藏起的示爱信,是给谁写的,不言而喻。
“造假的?”少女声音发紧。
“若是假的也好了。”李蕴眸中对簪缨的敌意不觉淡了,变成一种深重的悲哀,“卫顾两家是世交,小三郎,比阿婉还小上五六岁,平日看着文静敛默,竟在心里偷偷藏了这么个人——藏着天子的女人。
“此事一出,皇上慌了,他知道有人要将皇后推到风口浪尖,也不是不知道皇后清清
白白,但他唯恐下令禁传风闻,会越描越黑,这时候,他做了第二件糊涂事。
“他想保护皇后清誉,便以雷霆之威将顾三郎下狱,想借此将一切过错推到顾氏头上。”
簪缨听到这里,终于感觉后背发冷,含着水光的眼眸轻霎。
什么过错呢?整件事里,那两个人都没有过错,一封未曾送出的旧信,不过是发乎情止乎礼,皇上当时该做的,是揪出兴风作浪的黑手,而不是意图遮羞了事。
耳边是长公主切齿的声音,“顾氏是江左第一氏,顾三还是本宫小叔子,皇上不敢动真格的,不过想借此举把阿婉从污泥漩涡里撇清。可顾三这个痴情种,将狱卒送去的食水悄悄藏起,几日之后,在狱中绝粒而亡。”
至死,不肯否认一句他对卫婉有情。
别人皆是以死证清白,他以死证自己不清白。
那些被他珍藏在心底,一辈子不准备见天日的冰清玉洁的心意,却一朝失窃,被有心人利用,让街巷孩童当作顺口溜嬉笑念唱。
痴情人可以接受求而不得,却不能忍受一颗干净的心被糟蹋殆尽。
不死何为。
“我那短命的顾郎——顾老的长子本就去得早,这一下又痛失幼子,且非因天灾,而因人祸,翁翁由此对皇廷心灰意冷,避去乡野。”
长公主呼出一口气,“你见过翁翁头上的白发吧,原来,翁翁是京城闻名的美髯公,发漆如墨,却得知三郎死讯后一夜白头。”
簪缨低问,“卫娘娘呢……”
李蕴眼梢微红,“她性子一贯容让敏柔,这样大事,自然要瞒着她。可有兴风作浪的妃嫔在,千防万防,又哪里瞒得住?她与顾三郎自幼相识,视为弟弟一样,她不杀伯仁,伯仁因她而死,猝然闻之,阿婉便病倒了。其后缠绵病榻,没过半年,悒郁而终。
“她最后那半年,未同皇上说过一句话。临终前我去瞧她,她攥着我的手反复呢喃:‘他为何不早说呢,为何不早说呢……’”
自卫皇后山陵浸远,李蕴也不再出入宫廷,也不再与她那糊涂皇兄说一句话。
这些陈年往事,长公主憋屈得太久了,好不容易逮着个出气的,想收也收不住,一股脑吐露了出来。
说到这儿,李蕴又自笑一声,“跟你多说这些做什么,你这小屁孩什么都不懂。”
簪缨懂得的。
这一切的一切,追根究底是有人眼馋唐氏基业,想抢过婚约,卫娘娘护着她,那些虎狼之辈便想方设法地要害卫娘娘。
所以长公主才说,卫娘娘是因她而死的。
“那封情赋,是庾氏的人揭发出来的吗?”簪缨问。
李蕴看着她平静得不像话的神情,听完这些事,泪都不留一滴,无名火起,“你倒心冷得很!还顾得上问这个……若是,庾灵鸿当年还能从十六枪尖下逃过命去,还能安生地活到今天?正因查不出!当年,世家之间明争暗斗无一日消停,想对付国丈卫家的不止一家,想取代江左顾氏的不止一家,皇宫里想将皇子过继在阿婉名下,甚至取而代之的不止一个!
“那时卫十六像疯了一样,借助王氏暗中助力,把庾氏一族搅得七零八落,可这就完了吗,那小疯子回头又咬陆氏、黎氏,总之他怀疑谁在整件事中推波助澜,他就对付谁。王氏后知后觉,那少年根本不讲规矩,不受辖制,一心只想给胞姊复仇,他们惟恐遭到反噬……”
长公主的声音冷得像冰,一字字道:“你以为当年十六是怎么离开京城的,他是被咬怕了的各大世家联手逐出去的。
“他不走,河东卫氏便是下一个吴郡庾氏。
“他们只是没想到,那个不容于京城的卫家少年,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回来。”
可回来了,
又能怎样呢……长公主讽刺地想,满城风雨,都与他一人作对,当年如此,今日,还是如此。
簪缨抬目看去,容颜比花还娇嘴比刀子还硬的长公主,早已泪流满面。
台城朝议,因顾公到来,破天荒延长至午后。
了解当年庾氏、卫氏、顾氏恩怨纠缠的,都知道顾公今日破誓入宫,必是因北伐一事触碰了他的底线,除了零星几位武将不忿,都在等着看好戏。
顾沅风骨铮铮,他来,并不是非要给后辈拆台,而是他打心眼里觉得眼下北伐隐患重大,不说朝上这几日列举出来的,便是卫觎的身体情况,也未必承受得起。
卫觎身中奇毒的事,世上所知之人屈指可数,顾沅便是其一。
他也不再讲大道理,这一个月里卫觎频频去拜访他,就为了说服他支持北伐,这爷俩吵也吵过辩也辩过,依旧是谁也不能说服谁。
顾沅只是轻轻一叹,“十六,勉力而为,后手难接。收手吧。”
卫觎知道顾公言下之意。
他也知道,不管顾公再怎样反对他,都不会泄露他那个关乎身家性命的秘密。
君子本是和而不同。
卫觎上朝以来第一次软下眉眼,是面对顾公,柔声缓道:“十六以为,江左厌兵纵寇,无异开门揖盗,这才是隐患无穷。譬如一人生病却不服药,以为无病,又譬如一人无病而服药,以为放达,此两者,皆可杀人,此两者,而今皆深植南朝膏肓之中。难道不是吗?”
他颔低一头,轻唤:“世叔。”
……
“我那位翁翁啊,爱子如命,却又不能真的舍家舍国。”
花厅中,李蕴取出明光帕拭净眼泪,被小女娘看去也不嫌丢人。“他若觉得不该北伐,那便是捏着鼻子忍着恶心,也要走这一遭。十六呢,天生犟种,认定的事九死不回头,结果如何,还真说不好。”
余光瞥见簪缨一言不发,李蕴愠笑,“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还镇定得很吗。”
簪缨耷眼喝完杯中冷掉的茶水,敛袖起身,“今日来此,是为了弄清当年原委,多谢殿下告知。小女子已解惑,不敢再叨扰。”
李蕴定定地瞅了她两眼,不得不说,这个小娘子听完那些糟烂往事后,还能保持如此冷静,实在她意料之外。
然而越是如此,李蕴就越不顺心,歪身捻指呵气如兰:“你可知道,上个月本宫离了你府,第二日卫十六就派人上门来拜托、哦,或者说威胁吧,不许本宫找你麻烦,不许对你多说从前的事。”
已经要转身的簪缨听见,心尖微涩。
长公主故意道:“你猜一猜,他是不是也觉得,他姊姊的死和你脱不开干系,所以瞒着你呢?”
“殿下。”簪缨面向长公主,目光如井中无波的静水,无端沁凉,“您长我三十岁,何故出言如三岁孩童?”
“你敢说本宫老??”
李蕴难得愣了一下,腾地起身,“你说我幼稚?!”
簪缨礼仪合度地福了一福,“小女子岂敢。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卫娘娘之殇,因庾氏之贪毒,因夺嫡之残酷,因世家之争利,因天子之愚行。固然,源头本因,因我唐氏而起,可又岂有恶贼盗金杀人,反怪受害者怀金,毒蛇咬人,反怪伤者涉草?大司马如此袒护我,我再以此自伤,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
她静静地道,“我已不是三岁孩子了。”
她不会再听凭旁人摆布她,左右她。是与非,功与过,她有自己的想法。
也许她想的也不尽然都对,但决不盲从。
“这是同我叫板吗?”李蕴气极反笑,“你以为有卫十六撑腰,在我这儿就能口出狂言,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告诉你,本宫不高兴了!”
簪缨面色如常,望着公主的目光更为坦然,“殿下再怎么不高兴,当年也未能阻止皇上立庾氏为继后,立李景焕为太子。今我欲废后,让殿下高兴高兴。”
李蕴瞠目结舌。
“对了,”簪缨想起她方才的话,“长公主欲降罪小女,不想放我走吗?那我便觍颜借贵宝地,等一等小舅舅来接我。按适才殿下之言,小舅舅是如何威胁殿下的呢,总不会,要大不敬地拆了长公主府吧。”
厅门外忽然响起一声闷咳。
却是长公主的驸马,镇卫将军江洪真,不知已在外听了多久。
长公主脸上紧致的皮肤都在抖。不止因为这个小妮子敢绵里藏针地刺她,还因为她猜得一点都不错,那个浑不吝的臭小子还真就是这么撂下话的!
“你很好,你很好。”从来都是长公主一条毒舌气别人,她已经很久没被人这么顶撞过了——卫觎不算。高髻华美的妇人咬着唇瓣低头四处乱霎,也不知想寻个什么东西在手。
还是江驸马及时进来圆场,命使女将缨娘子好生送出府去。
簪缨不激不随地向驸马爷施礼,出门前,又回身向长公主再致一礼,离府而去。
李蕴捂着咻咻起伏的胸口:“这丫头,哪个眼瞎说她不像唐素的!”


第66章
长公主气急败坏, 却也是就坡下驴,没有当真想追究。
不过转眼看见要笑不笑的江洪真,她尖尖的指甲往他胳膊上拧, “很好笑吗!”
江洪真目光温柔, “殿下忘了,这位小娘子连庾皇后都敢针对, 连宫里的旨意都敢驳回, 殿下心里明明喜欢,何必做这个恶人呢。”
“我喜欢她?”李蕴哼一声, “谁说的, 本宫就是坏心眼,从来见不得别人好,就是像那些言官说的放荡胡作非为……”
腰上的力道忽然一紧,李蕴收声,看向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郎婿。这位在外糙悍的将军眼里柔情如旧,“殿下很好。”
李蕴便不吭声了, 不管侍女在外,软若无骨地攀臂上去。
半晌, 她软软靠在驸马身上问, “今日怎么没上朝帮着十六吵吵?”
江洪真脸色如常,脖颈以下交领处红透, “大司马的口才,十个我也比不上,有他一人足矣。我便点齐兵将等着出征。”
李蕴犹豫了一下, “真能成?”
“殿下可知, 京城中三公以下的文人, 无一人不怕大司马, 校尉以上的武将,无一人不信大司马。”
太极殿内,还在争论。太极殿外,太学生们顶着烈日还在仗着人多叫嚣。
忽而一阵轻风拂过,人心浮躁的殿内殿外仿佛就静了下来。一位身着宽大白纱袍的矍铄老丈,姗姗来迟。
顾沅已是不世出的重望明公,难道还有人能压过他一头,扭转这场战和之辩?
始终对顾沅好声好气的卫觎看见那道身影后,眉沉如铁。
走进宫殿的这人,是立朝以来唯一一位名副其实的玄儒双修大家,经学玄道博识高深,一纪以前,风靡江左,江南士子皆以拜入他门下为“登龙门”。
他也是元后国丈,在独女入主中宫后,约束族人退避耕读,不与党争,赢得清名无数。
卫皇后死后,老人在府中画地为牢十年不出。
皇帝昨日见顾沅,是喜出望外处处厚待,今日一见此人,竟直接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忍不住走下阶墀迎他。
他颤抖的声音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愧悔,全无天子威仪,只像个做错了事的女婿。
天子道:“岳……”
后头那字没等出口,卫崔嵬行至与独子卫觎并肩的位置,拍打双袖大礼跪拜下去:“小儿辈有破贼之志,老朽愿在城中设坛授经,所收贽金束修,用充军费。”
殿内文武惊异至极,寂无一声。
卫觎却在那一瞬狠狠压住眉峰,满身杀气。
皇帝看了看卫觎,忙上前扶起卫老。
这些年他心底对阿婉的愧疚,说出来旁人不信,只有他自己清楚,一念起便痛如刀绞,悔不当初。
是以卫崔嵬进殿后虽未提一字请求,皇帝一见到他,便再无顾虑,定准了北伐一事。
北伐军统帅,大司马卫觎,六部全力配合,不日即发。
李景焕盯着父皇掺扶那位卫公的手,慢慢捏紧掌心。
眼下正是他所期盼的结果——卫觎惹足了争议,父皇同意了北伐,姓卫的终于可以滚出京城。可这一刻他的心里,仍然极不痛快。
顾沅,卫崔嵬,都是南朝德高望重的耆老,也是父皇这些年一直想请回朝廷,给他做太傅辅佐他的人选。
往日,他们避之惟恐不及,今日涉及到卫觎,他们一个两个就急匆匆出山,不管是反对也好,支持也罢,他们毕竟都是看在卫觎的面子上才走进的太极殿。
这种莫名被压下一头的挫败,像一股火混进了血液里,在李景焕的体内燃烧。
不是说卫家父子已经决裂了吗,卫崔嵬为何会来?
他一
来,父皇便又会想起那位刻在他记忆里的卫娘娘……
散朝后,卫觎与卫崔嵬一同走出太极殿,侧脸若冰,目不旁视。
反而是在殿中面君自若的卫大家,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十年不见的儿子,看他是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受伤留疤。
酝酿良久,老人小心搭讪:“听说,你待那孩子很好,当成女儿一样养?”
这是坊间几种传言中最不脏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