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兰生看着两人间自然而然的动作,心里犹豫一下,还是趁此机会提出来:“女君,其实我有个令女君在洛阳迅速立名的法子……”
簪缨放下茶盏道:“你说。”
严兰生觑了卫觎一眼,难得语塞,含糊了一下方道:“是这样,女君治疫山阳,功在一城,利在一郡,其功甚远,且山阳的百姓深信女君为佛子转世,又有昙清方丈作保……”
他话说到一半,卫觎目色已冷峻下去,定睛看向他。
傅则安察觉到二郎的意思,眉心一紧,险些要开口提醒他,你回头看看沈阶还在外头跪着呢。严兰生硬是顶着快活剐了他的目光,把话说完:“据某所知,洛阳佛教大兴,宫刹百千,南朝京都的白马寺都是仿照洛阳的中原第一寺白马寺而建,那里的虔诚教徒比之山阳城不知多出凡几,尤其是达官贵人,公侯之家,十有七八醉心佛事。俗话说,众口能烁金,何况千万人,若女君首肯,便可派人将此事在洛阳传扬造势。”
严兰生看了大司马第三眼,黏在手心的汗捻不开竹扇,“多一重身份,也不失为打进洛阳门阀势力的一个锲入点。”
他说完这番话,在场除簪缨以外,所有幕僚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卫觎。
吕掌柜敬陪末座,之前那些什么吏治啊州府的话,他听得糊里糊涂,只有这话他听明白了,这小郎君是要撺掇东家扮成转世佛子,哄弄洛阳的达官贵人呢。
吕掌柜别的不知道,大司马对东家护成什么样儿他能不知?就冲方才大司马眼睛黏在东家身上那个劲儿,只怕恨不能一人霸占了东家,怎可能允许这种提议。
他明显感觉到,屋内的氛围被一种无形的冷翳压制住了。
只有簪缨没回头看卫觎,反而认真思考起此事的可行性。
“装神弄鬼……”
“非也。”严兰生忙道,“昙清方丈独具慧眼,信誓旦旦服膺于女君,必有缘由,只是女君非沙门之人,不信罢了。此举也不是让女君捏造什么谎言,不过是借现成之势。”
“唯一不妥的是,女君救治疫民原为一片公心,用作搏名,未免显得……真仁真义也成了假仁假义。是以要请女君裁夺。”
严兰生除了怕被大司马灭口,另一桩担忧便是怕女君的道德感太高,不屑行此邀名之事。
却不料,簪缨思忖几许,笑着弹了下案几,“怕什么,传啊。”
卫觎侧动视线,渊海深沉的目光落在她的笑容上。
严兰
生也惊讶地抬起头。
簪缨语气轻扬:“到了这地步,自然一不做二不休,什么管用便用什么招。人是我救的,药是我出的,怎么,我不邀名图利,反放任旁人不识好歹吗?”


第135章
簪缨被严兰生一启发, 也是刚刚想到,她之前对佛教观感不佳,起因便是释无住对卫觎下的那句谶语。
虽则释大师已圆寂, 舍身奉出舍利, 救百姓于水火, 已令她的恶感转变,但是佛寺泛滥的弊端依旧存在。
从某种层面来说,当今的佛门团体在享受特权一事上, 与贵族世家有很大的相似性。
佛门寺院中同样存在着大量的荫客, 僧祇户, 佛图户,这些人受律条保护, 不服兵役不交课税, 也不入于户部籍册,导致钻空子的大有人在,寄名寺中,逃避徭役。
而一些高僧名尼又深受皇室宗亲的敬重, 有机会出入宫禁, 难保他们个个都如昙清方丈一样清正无欲, 但凡暗怀机心,便可唆摆掌权者, 干扰内政。
再者便是国中寺庙林立,占田为寺, 广纳庶民,不事生产, 长此以往于民生大计不利。
南朝是如此, 簪缨听说北朝皇室对佛教的追捧更为狂热, 必然不遑多让。
她若真能占住这个身份,经营出号召力来,便能引导佛教正本清源,去芜存菁,不再妨碍民生,也可还真正信佛人一片清明净土。
壮大声势,瘅恶彰善,重修户籍,有利国民,无论哪一条,皆与她的目标相一致。
那么何乐而不为?
簪缨从前排斥别人叫她小菩萨,是怕自己重生的秘密被发现,说到底,她只是在乎卫觎一人对此事的反应。
但形势推人走,如今出现了一条崭新之路,这个机会如严兰生所说,利大于弊,甚至无弊,她又并非真的出家,只是借势而为。
就像从前她讨厌傅则安,立誓再也不愿见他,而今兜兜转转,不也收下他在帐下效力吗。
人是可以变的,生意是周转出来的,若有利可图,她当然可以见机行事。她一点心理包袱都没有。
借用一句昙清大师的名言:利民的事,能叫骗么?
思及此处,簪缨定下心,对傅则安道:“思危的《讨庾檄文》我读过,文采斐然,朗朗上口,深谙煽动人心之道。你便配合二郎,将此事落实吧。”
傅则安愣了一下,没想到女郎会坦然提及这件往事。
他回过神,忙应是,同时心中涌起一股既高兴又惶茫的感觉。
他终于得到了阿缨的一点认可与垂顾。
阿缨交代给他的事,他一定办得漂亮。
严兰生的提议被采纳,反而有些怔忪,注视女君神采盎然的面容。
他没想到女君答应得这么爽快。
从山阳回来的女君,仿佛有一种气质上?的变化。
她变得精于抚御,恩威并施,外表看去依旧平易近人,但她真实的想法与决策,不曾因沈阶一事后与底下群僚更掏心掏肺,反而敛藏更深,令他都有些始料未及。
“观白。”簪缨决定后,才想起去看半晌没言语的卫觎。
曾在同榻共枕时,她答应过他,不与佛门为伍。
而今之计,是名存实无,她对释教依旧不感兴趣,应该……不算违背约定吧。
随着她的动作,其他人也一同壮着胆子看大司马的反应。
如果说先前那一眼,是这些人担心大司马会怪罪严兰生异想天开,那么此时,在簪缨答应以后,她的谋士们视线不约而同地对上卫觎,便似对他造成一种无形的包围之感。
这屋子里没有卫觎的人。
他的文辅,包括徐寔与其父卫公,此时都在洛阳。
不是幕僚们要分得这么清,而是文人心思原本细腻,等走到最后,这两位主子麾下的文士必然要经历一番融合。
武无第二文无第一,话是这么说不假,但哪个读书人生前不愿居宰辅,死后
不想谥文正?
为什么外头跪着的沈阶,屋里胆大包天的严兰生,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簪缨止步于后位?那是因为这名女郎得天独厚的身份、财力、人脉与心性,让他们看到了更高的可能。
簪缨与卫觎两个人手里已有的势力,合则可谋天下,分开而论,情形却大有不同。
前者散而杂,后者精而一。
卫觎最大的倚仗,便是他足以横行天下的精兵铁骑。
他是文武兼备的不世英才,打仗无敌,却也并非不懂文治,只是这些年一心伐北,无心计较微末得失。
簪缨就不同了,她手里有着敌国的财富,一路来纳入许多才士俊彦在囊中,她是青州的人心所向,牵动着豫州的私兵,还是二十万北府军的金主。龙莽也明确地表达过,他保的是他妹子。
只是世人想当然地认为,做皇帝的只能是男人。
西凉有女帝,可外邦毕竟蛮夷,中原百代以来,前所未有过。
倘若大司马当真有御极那一日,簪缨位居后宫之首,那么她今日凭自己能力获得的一切势力,便都成了尾大不掉的外戚。
二人情意甚笃时,固然不会因此产生分歧,可代代相因下去,第二代呢,第三代呢?
反之,簪缨手中的势力便是宗亲,是禁军,是从龙忠臣,是凝聚在君主手里一把所向披靡的宝剑。
自然了,卫觎并非凡夫俗子。
他有一仗一仗打下来的功勋,也有镇服天下的威名。这样的男儿,天生便有舍我其谁的豪情壮志,易地处之,又凭何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说白了,这些耍心眼的文人,其实就是看准了大司马对女君的宠爱。
若卫觎真想为未来铺路,扶植自己的文臣集团,只将簪缨当作闺阁里的掌上明珠那么养,就不会容忍野心勃勃的沈阶留在簪缨身边这么久,也不会在欣赏严兰生的情况下让他跟随簪缨。
严兰生想得很远。
他提出用佛子之名为簪缨造势,何尝不是当着卫觎的面使的阳谋。
卫觎不可能看不出来,他想将女君进一步捧向高处的小心思,端看他是否依旧能容忍了。
可卫觎的气势独,不论多少双眼睛在他身上,他单是大马金刀坐在那里,便倾压得人不敢逼视。
他俊眉如墨刀裁,面上无什么表情。
众谋士只觉如芒刺目。
就在他们忍不住缩回目光时,卫觎忽然长身而起。
严兰生心里满打满算盘得好好的,不管大司马如何生气,他至少有女君这面免死金牌。遽然间,却被这阵风惊了,有一瞬,他恍惚闻到了血气。
他无端被压得双腿一软。
等再反应过来时,严兰生已经跪下了。
颜如润玉的严二郎头顶小扇,缩肩本能道:“女君答应了的。”
他站的位置首当其冲,卫觎这一起身,严兰生又一跪,后头几位摸不着头脑的从事,后背打个寒噤,一出溜也跟着跪下了。
傅则安没跪,按着肋骨低咳了好几声。
簪缨被这帮人没出息的样子气得忍笑,无奈掩了下额角。
卫觎睨视严兰生,“腿坐麻了,怎么了?”
严兰生自然不敢信,神情讪然。他后知后觉自己丢人丢大了,可不怪他,方才一刹他感受到的畏惧,真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就像被死亡化出的阴影一口咬住了脖子,除了束手就擒,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五体投地已经是他最后的体面了。
严兰生冷汗湿背,勉强拾回几分从容,跪揖道:“小人失仪。”
卫觎未语,玄黑的袍透着冷冽。
“行了,都起来吧。”这个时候敢开口的只有簪缨,“大司马和
你们闹着玩呢。”
恰此时,春堇在门外回话说车驾已经备妥。
簪缨想想暂无其它要急于商讨的事,便令众人散了,回去各自预备起程。
先生们应诺,稀稀疏疏地告退而出,谁也没敢发出太大的响动。
他们跟随在女君身边,面见大司马的次数多了,久而久之便淡忘了坊间传闻,误以为他同女君一样平易近人。
今日才记起,大司马的那份平易是给女君的,下头的人不过借光均沾了雨露。
大司马慑不慑人,只在于假寐的雄狮想不想让人知道他已经醒了。
众人从来时路再经过沈阶身边,忽然就不觉得自己比这位跪着的优越多少了——女君的幕僚,不好当啊。
堂门虚掩上,几缕金黄的骀荡春光争抢着挤进门缝,逐照绮貌女郎的明眸丹唇,却被一道黑压压的高影霸道地阻隔在外。
“闹着玩?”
卫觎高而宽绰的身形,足以将簪缨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他背对着门低头看她,嗓子轻茸茸的。
簪缨立刻拉住他的手,仰脸一本正经地保证:“阿奴向小舅舅保证,我不会溺进佛门太深,我也不是他们的佛子。此举完全是为借势立名,既有事半功倍之效,何必拘泥手段。”
卫觎垂下的眸色发暗,“那你是谁的?”
簪缨摇晃他的手指,踮起脚尖,幽兰般芳香的丰润红唇凑过去,却不亲上,细痒的呼吸一下下喷薄在他唇边。
她悄悄透露给他:“我是卫观白的。”
卫觎如愿以偿用大手按上她的背,鼻尖与她相抵。
他没有生气,他只是不喜欢那些和尚形容她是“不生不死身”的话。
这种不吉的谶谒,让他觉得可恶之极,还有一点卫觎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害怕。
“你是我的。”他的音调咬得很重,摩挲簪缨鲜活跳动的腕脉,把那块皮肤都磨红了。
簪缨多少已了解卫觎的习性,看他神气慵懒,瞳眸光色渐渐涣散,猜他是要做点什么,面颊微红地等待。
却不料卫觎只是蹭了会鼻尖,便松开了她。
簪缨茫然动眉,像个没吃到糖的孩子。
卫觎终于笑了一笑,用手指轻刮她鼻尖,是羞臊小辈的意思,“不是还有正事要处理吗。”
簪缨了然地看了眼窗外方向,抬指理鬓,眼尾的光清冷几分。
是还有一件事未曾处理。
她转换角色一向如此干脆,像热火与冰雪的极致交替,能把人的心拿捏得欲仙欲死。卫觎爱煞了她。
他侧身让出路。
他不会在她从属面前反对她,同样不会不分场合地弄乱她,让她在下士面前露出一丝与娇靡沾边的脂粉气。
那是他对簪缨的尊重。
簪缨是这些幕僚之主,唐氏之主,青州之主,流民之主,将来,还可能成为禅僧的奉养之主。
而不是他卫十六的禁脔。
他愿意见证这位生机蓬勃的女子一步步成长壮大。
他唯一的担心只是,“会不会觉得很辛苦?”
簪缨微怔,不敷衍他,认真地思索片刻,忽扬眉粲笑:“不瞒你,又有地方可施拳脚了,我的心,竟很雀跃。”
那片明亮丽熠的目光看得卫觎心动。
如此真是再好不过。
“那等晚上,我再好好跟大司马道歉。”簪缨走出他身前时,含着气音半真半假地说。
换作卫觎难得怔神一霎,随即,眉目佻然舒开。
“阿奴是懂得哄人的。”
今日天色好,庭中树静荫浓,没有一丝风。门再次被打开,沈阶
低垂的眼帘中现出一双姚黄绣舄,飘动其上的裙裾如同涟漪。
他终于等到了想见的人。
“女君若不愿对洛阳世家用重典,可使二桃杀三士,令其自乱阵脚。”
这是沈阶张开干涩的喉咙,说的第一句话。
簪缨垂下眸子,目光从男子单薄的身上掠过。
沈阶跪在这里的时候,反省了很多。
他为何会在女君治疫一事上判断失误,马失前蹄,是因为陪着女郎成长时日最久的人,不是别人,是他。是他一路陪簪缨走到今日,亲眼见证过她的良善慈柔。
簪缨在沈阶的心中,便是世间一切美好的化身。
所以当一个两难的抉择摆在眼前,沈阶先入为主地认为,簪缨会选择舍一人而救万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想成就自己的执念。
他想以寒人之身,澄清天下世道,位列文班之首。
外表看上去,沈阶向着这条路,从未有一日动摇退缩过,可是在他内心深处,深深害怕他的野心终是镜花水月,竹篮打水。
所以他不容许自己行差踏错一点。
他知道想达成所愿,女郎和大司马缺一不可,所以那日他看似在劝女郎,实则是为了拼命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以至女郎前后对他说了两遍她不会给药,他都置若罔闻。
他像着了魔似的,只信自己认为的,只怕自己恐惧的。
所以他没在第一时间听出主君的弦外之音,这对于一个谋士来说,可谓致命。
他变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女郎除了他以外,还有很多人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