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清营不敢掉以轻心,提醒道:“大司马,容葛某提醒一句,葛某不是泼冷水,虽则毒龙池中莲半年后便开,但这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假若,假若你在唐娘子身边发作时,控制不住自己,唐娘子是没办法抵抗的。”
他相信卫觎比他更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不需多,只要有那么一回意外,对二人来说都将是致命的伤害。
从前卫觎还会将自己的身体状况瞒着簪缨,而今,他连最糟糕的自己都愿意坦露在她面前,葛清营体察此心,所以这话也是间接告诫簪缨听的。
“他不会的。”不想最先开口的却是簪缨,眉宇坚定。
“嗯,不会。”卫觎眼波漾漾,学着她说话,收回的手捏起一枚茶盏,用指腹漫淡地逆拨着光滑的盏沿,轻描淡写,“我知先生担忧,但让我和阿奴分开,要我的命么。”
在一起共同等待花开,煎熬的时间是半年。
若要他和簪缨相思不相见,他一天都活不下去。
谁让他意志不坚,食髓知味了。
能劝的葛清营都劝过,这毕竟是
他二人的决定,神医见状,不再多言,轻叹一声下去马车。
他不在跟前瞧着这对不遵医嘱的小年轻腻歪。
不过他会随同大司马去洛阳,这曙光在望的半年为防万一,他便再跟前守着,不再四处游方了。大司马克复中原,唐娘子救治疫城,于公于私,他们都值得葛清营这么做。
葛清营下车后,卫觎在厢门还没完全关严时便勾过簪缨的下颔,迫不及待和她接了一个绵长湿腻的吻。
若说本能,他从很多年前开始,便对这个娇赖到他骨子里的小女娘无一丝法子,那便是他的本能。
他是卫十六,斗筲胡羯强加给他的“本能”,怎么可能敌得过他自身强大的本能。
他决不伤害阿奴。
从前,他一直担心自己毒发时六亲不认伤害簪缨,所以不肯面对簪缨的示爱,其实那时候卫觎自己都没想清楚,他真正怕的不只是那个,而是像现在这样,彻底失去伦常的约束后,不停地想要她。
“观白,轻些……”簪缨睫泛桃花色,舌被不断勾缠吮弄,娇息连连,呜声断续,却又配合他仰起如玉的纤颈,张开娇唇。
她体内似乎又有一股热潮在涌动,因为大司马无论使长槊还是短刃都很投入,又曾专司骂战,嘴皮功夫比手底不遑多让,都力图勾人性命。
卫觎的鼻尖蹭过她脸颊,含着女孩唇珠,发出一声想骂人的喟叹。
她怎么能这么乖。
“没听葛先生的话么,谁家大胆小女娘,为何要勾我?”他是深谙恶人先告状的,半睁开沉醉含光的冷媚眸子,单手轻松托抱起簪缨饱满的桃臀坐上自己的腿,在簪缨勉强清醒着分辨他眼瞳颜色时,笑着将她压向自己。
大司马仰起喉结,倒柄递出自己水迹薄润的武器,轻而缓慢地抿,露出手无缚鸡之力的惨淡作态,喑哑道:“继续。”


第133章
簪缨离开武德县后, 短短几日内,除了唐氏之人落脚的客栈,其他里坊中也陆续出现了感染者。
毕竟两地就近,县里去山阳城往返之人不止吴掌柜一个。
幸而葛清营的药方来得及时, 配出当日便从山阳城快马传回, 傅则安接到后, 立刻组织人手熬药分发, 这才没让武德变成第二个山阳。
簪缨回城时,客栈里最先染疫的吴掌柜硬是凭着惦记闺女的意念扛到药来, 已经痊愈, 其它人也无恙。
春堇等人一连担心了数日, 见到女娘无碍,自然欣喜万分,口呼娘子,便欲上前嘘寒问暖。
却见与娘子并肩进院的是大司马,身后又跟随着严兰生、葛神医、昙清方丈与一众武僧。
眼下已是小荷露尖角的季节, 天气渐热,簪缨此日换下了骑装, 着一身雅梨黄地广袖细纱襦裙, 柳绦至踝, 翩翩风致, 峨髻无饰, 仅有一只与发同色的兽首簪。
春堇一眼望过去, 一开始还以为娘子戴了一对浅红玛瑙耳坠。她定睛一看, 才看清娘子没戴耳饰, 而是她的耳垂上奇异地透出一片深浓的粉痕。
春堇心中奇怪, 这时节气候温暖, 又无蚊虫,女娘的耳朵何以会红肿起来?
簪缨被大袖遮住的手与卫觎相牵,两袖交叠,共受风拂。
走在他们身后的人视若无睹,见怪不怪,留守在客栈的近侍见了,自然识趣不再上前。
簪缨经过春堇身旁时,却是向她问了几句她走后客栈的情况,而后吩咐春堇,让下头人抓紧收拾行囊,他们在此留不了多久。
春堇应诺一声,立在春堇身后的阿芜余光向阶下的石子路轻扫一眼,手揪衣角,眉心纠结,仿佛想对神清肃雅的女郎说一句什么,被春堇及时拦住了。
春堇无声向她摇摇头。
台阶下冰凉的石子小径上,沈阶就跪在那里。
青松色的衫子在他身上宛如整个大了一号,他脸色苍白,瘦得不成样子,瘦削出棱角的背脊依旧挺直。
从簪缨进院,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年轻谋士目光就凝在她身上,神色充满晦涩。
他料错了这个女子的心。
那日死谏,他心存必死之志,只为让女郎想舍出佛睛黑石救那些百姓时,想一想有他沈阶一命添在里头。
他固然无足轻重,却不信在女郎心中全无份量。若女郎执意舍已为人,那么便是他白死,只要女郎想到这一点,就不会无动于衷。
沈阶想以这种方式给簪缨敲响警钟,让她学会心狠。
却是在被救醒后,他方得知,女郎人去了山阳,药却送往了陵川。
当时如有一潭冰水兜头浇在他身上,沈阶周身冷寒,才惊觉自己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
居谋臣之位,错料主君之心,是才智不足。
一意孤行以死凌逼,是犯上。
他们曾约法三章,其中一条便是不可以他自家私心左右主君想法。沈阶一心想让簪缨走上高位,姻缘圆满,人生无缺,可粉饰得再好听,那也是他不可说的私心。
早在蒙城他自作主张逼迫姜娘捡起那把刀时,簪缨已明确告诉过他,下不为例。
他割腕后死了便罢了,可他活下来,就知道簪缨很可能不会再要他了。
他忽然心生茫然。
傅则安、严兰生、吕掌柜等几个人稀稀疏疏地经过沈阶跪着的必经之路,随女君走入堂中,看见沈阶,神色各异。
簪缨目不斜视迈进门内。
“女郎,沈阶知错。”沈阶眉眼低埋,张开干涩的喉咙认错。


第134章
那扇门在沈阶眼前阖上了。
簪缨从进院到进屋, 没给他一个字。
沈阶跪着,缠裹厚纱的右腕隐隐作痛,他抬起狭长发红的眼睛, 望着那关闭的门扉, 嘴唇紧抿。
几位佐僚走入堂中, 知晓内情的,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自古耿臣死谏,面对的多半是不听良言的昏君。沈蹈玉那么精明一人, 又是这些人中跟随女君时间最久的, 他一死轻易, 却将女君置于何地?
不过正因为沈氏与女君识于微末,交情非比寻常, 众人拿不准女君面如平湖之下真实的想法, 是要弃用沈阶,还是继续任用。谋士之间关系微妙,无论求情还是排挤,都由不得他们开这个口。
卫觎最是若无其事, 进了门便挑中一张胡床的位置, 坐下时, 无声地勾动手指,让簪缨也歇一歇。
“虽说眼下治疫有方, 仍旧不可掉以轻心。”簪缨在卫觎身旁的几案后坐了,嫩黄色纱袖拂过他衣料上硬朗的护腕, 与卫觎交缠的手指这才松开,示意先生们都坐。
这小小厅舍, 俨然成了一处议事堂。
簪缨道:“三川郡内人员来往繁杂, 只怕周边城县还有溢散。山阳那边, 我留下了华之萼与董和执理后续,二郎,再从幕僚中挑几名治事严谨的先生,执我公章文书,暂替周边几县县尹之位,每人分配甲兵五十人,当地若有不服者,就地拘禁。下公告,将治疫药方公开出去,药材皆由唐氏药铺无偿供给,严令各地防疫。”
她目光明利,环视周遭,强调一遍:“若有因疏忽伤害人命者,不论是当地胥吏还是我的人,皆以渎职罪从重论处。”
华之萼和董和,是当初严兰生投效簪缨时,为她推荐的颍川才士。
除此还有崔岭,成临,王伯凰三人,加上严兰生,自号为颍川六友,在簪缨来豫州之前,六人经常相聚游山赏水,谈经道之学,论天下之势。
严兰生未离寿县时便将这些人举荐给簪缨,王伯凰志不在出仕,簪缨不强人所难,崔岭和成临寒门出身而博学洽闻,簪缨便推举他们进豫州府台,统管从豫州各郡选拔上来的寒门子。
这些野贤起家的人,在九品官人法的压制下,本来绝无入仕之机。得知成忠国公之女,唐氏娘子来此选才,受宠若惊,无比珍视这个机会。
谢止将线压在了五品以下,寒士们便如狼似虎地从谢府君手底下分夺了五品至九品的治事位置,既然向上融入不了,他们便向下,落实到治民廉政上。
谢止与簪缨有约在先,非奸狭之辈,也有利民之心,愿意放手让他们做,眼下也颇成气候了。
被点名的严兰生开口之前先看了大司马一眼。
他见大司马的目光正落在女君的侧脸,眸不转睛,并无插手他们议事之意,才以扇挲掌道:
“兰生领命。如今战事方平,南北交界处的郡县吏治一团乱麻,的确是个大问题。根源还是在上行下效,风气不好,这些年玄学兴靡,不论南北,三公以降大多崇尚无为而治,踏实办事的反而被唾弃为俗吏。哎,高官享受,遭罪的可不就是老百姓。”
簪缨对此深有体会。
她到达山阳城时,得知城中的县尹因疫情扩散,已先一日携家小逃逸出城,留守在府衙内的,不过是几个浑浑噩噩的胥吏。
但凡此地县官能在事发时及早重视,积极防治,瘟疫也不至于传染得这样快。
此事不禁令簪缨想起当年发生在尹家堡的惨祸。
尹真的生父,那还是堂堂一州长官,比县官高出不知凡几,就因胡人马踏州土,战也不战掉头便逃,抛下发妻与一双年幼儿女向南奔逃。
晋朝国士自诩俊采华章,风流百年,“风流”已见,风骨何
在?
严兰生敛起眸锋叹一声,“当官不为民作主。这天底下的规矩,是该换一换了。”
“官场积弊,在于九品中正的选才制度。贵族不作为,寒人无出头之日。”傅则安在卫觎和簪缨面前温敛垂眸,接过严兰生的话头,“女君有心废除九品,选拔寒人,是动摇世家的根基。此事势在必行,却难急于一时,还需等到洛阳后,稳固根基,再行打算。”
簪缨明了他言下之意,她和卫觎眼下的面对,是南北两方世家的困局。
南朝建康以琅琊王氏为首的世家,对卫觎的忌惮抵触自不必多说,而在刚收复的洛阳中,亦有以太原王氏统领的北方世族。
世家眼里轻视君权,只为门户私计,他们既可以臣服于胡人称帝,只要世家还是世家,未必不能归顺卫觎。
然而簪缨同卫观白早有一致的目标,便是废除世家特权,收剿他们圈占的庄园土地,还利于民。
一旦涉及自身利益,世家想当然不会让步。
区别只在于,南朝的世家与洛阳还隔着一条江,眼下还可以蝇营,做些争据的小动作,洛阳城的高宗门阀们可是全暴露在北府铁骑之下,就算再如何抵牾,明面上也不敢不老实。
簪缨转过头,用眼神询问卫觎的意思。
正对上卫觎专注欣赏她的眼神,稠漆似的亮。
簪缨心口蓦地一热,无端想起那些与他缠磨在一起的潮热夜晚,耳垂又有些发痒。然她一张白皙如雪的面容变都未变,眸子清亮正经:“大司马有何高见?”
“女君的卿客才多智广,血气方刚,莫忘洛阳也有老将披甲。”卫觎眼底像是有笑,知她想问什么,轻描淡写道一句。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锐利,但有徐文远和卫崔嵬坐镇洛阳,卫觎从未有过担心。
自从卫皇后逝后,他便对所谓世家失了一切耐心,不论南与北。严兰生等人之所以顾虑重重,是在意新君的名声,灭衣冠削士族,终究不算一桩能在青史上一笔带过的小事。
可卫觎不在乎名声。
最不济,不过就是动用武力,不费吹灰。
簪缨的幕僚是臣随主性,还愿意花费心力去想法子笼络北朝世家,是因为这些饱读道德文章的年轻人,还愿意将他们当作平等的对象来讲道理。
然而在卫觎眼里,那些到了此时仍试图为己身谋利,不长脑子的世族家主,与一群绵羊无异。
许他们咩咩两声,已是统领虎狼之师的兽王的仁慈了。
他的心结反而在荆州谢氏,卫觎挑起深峻的眼褶看向傅则安,“江离公子,以你看,谢二何如?”
那四字如敕,傅则安只觉有一种无形的迫力侵压而来,断过的肋骨本能发疼。
他伛身咳嗽两声,神情依旧平和逊顺,道:“谢郎君是个妙人。”
傅则安被簪缨留在豫州协理政务,在乞活兵里摸爬滚打,也同谢止打交道最多。之前在建康,他同大宗出身的谢二郎虽然也来往,却只止于泛泛之交,而到了豫州这一年,他冷眼留意谢不弥的行止,才觉世人称赞陈郡谢氏子弟为芝兰玉树,是不无道理的。
谢止明知簪缨在豫州布局,是有意建立自己的势力,但是看在她选用的官吏将地方治理得卓有成效,并未阻拦。
去年朝廷曾下令剿灭豫州境内的“乞活匪”,也是谢止从中斡旋,才未兴刀兵。
严兰生听后一笑,“若那时能打起来,乞活军早在一年前便能占住豫州,豫州便尽在女君掌握,而不归朝廷管辖了。谢二是看得通透,给南朝留下了一口喘息之机。人心恋本,毕竟是南边的人,还是向着南边。”
簪缨点头轻道:“当时兖州务在破敌,青州自顾不暇,腾不出第三只手掌控豫州。彼时未下此城
,眼下便不好硬夺了。”
豫州的流民军团兵强马壮,占据一个豫州不在话下——但父子连心,要紧的是荆州谢刺史的态度。
此前卫觎攻打洛阳时,谢韬不曾落井下石,便是留有商谈的余地,此时对豫州动用蛮力,反会把谢氏逼到建康那一边。
荆州接沿长江,占尽地利之便,轻易启衅与之为敌,又将是一场连年累月的战事。
傅则安有句话说对了,到了洛阳并非到达终点,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梳拢。
簪缨轻捻指腹,心中想着南北局势,抬首瞥目。
她看的方向仿佛是西方,又像是西窗。窗外石子径上,第一个对她提出应废除九品中正,为寒士发声的人,正拖着一身病骨跪在那里。
簪缨还记得当时的她什么也不懂。
而这主动找上门来的青衫少年,眼睛那么亮,信誓旦旦说要帮她完成心中所愿。
却也是这个扎根在泥土里的寒介之士,宁可舍弃一城百姓的性命,力推她去图谋更广阔的天地。
那身病骨,也是自有主张撅也撅不弯的硬骨头啊。
一盏微漾的茶水映出她轻锁的眉心。簪缨回头,接过卫觎递来的茶水,对他淡然一笑,呷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