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
暮春的太阳晒得人都要化了,周遭什么动静都没有,卫容与打起瞌睡,在树杈上睡了一小觉,还没“钓鱼”成功,她拍拍屁股,准备下树走人。
心里抱怨:臭小叔什么臭计策,害她白晒了半天。
回家她祖母又要说她晒黑了。
卫容与跳下树来,又哗啦啦摇下一地叶子来出气,又是跺脚,很气很气,气坏了的样子。
任凭她自己演了半天戏,除了招来几只野狗狂吠之外,真就没人来搭理她。
把个卫容与真惹急了。
她拎着剑蔫蔫地往回走。
可就在这时候,忽然一穿褐色僧衣的男子从斜刺里跳了出来,手里的铁锤照着她的后脑勺就捶了下去……
他盯了卫家好几天,今日总算看到卫容与出门,只要杀了这丫头,就可以去主家那里领一笔天价巨款,真是老天爷叫他发这一笔财。
不过,不远处飞过来一柄刀,挡了那铁锤一下。
卫容与趁机就地一滚,堪堪躲过了这一锤,但她毕竟年纪小,被吓到了,一瞬手脚冰凉,小小的身子不停地颤抖。
那男子一击没中,再重新抡捶的时候,也有些着急了,这时候,有人朝他脚下撒了一把黄豆,旋即一道铁网从他背后飞来,他本能一躲,脚底下被豆子滑了,这瞬间的功夫,那张铁网就罩住了他,登时把人兜了个结结实实。
不用什么上乘的武艺,只用两招卑劣的手段就把他给捉住了。
果然是干肮脏勾当的。
这时候,一膀大腰圆,脸上擦了厚厚的一层铅粉,两片干瘪的薄唇涂得血红的老鸨出现了,她手下的龟公上前抓住惊魂未定的卫容与,“哼”了声对被困在铁网里的男子说道:“跟老娘抢姑娘,弄不死你。”
这男子看着老鸨,冷笑一声:“你想抢这姑娘去?”
他心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这丫头也是他们烟花柳巷敢打主意的?
那老鸨不答反问:“你想杀了这姑娘?”
那人横了她一眼:“老鸨子,劝你一句,你动不了她,不如把她卖给我,你随便开个价,我都给得起。”
老鸨“哟”了声:“如果我想要千两黄金呢?”
那男子想了想,正要应答,忽然听老鸨大声笑道:“就你?哈哈,还千两黄金呢,啊呸,你这穷酸样,别说万两黄金了,身上能有几个铜板吃饭就不错了。”
说完,她还踢了一脚他散落在地上的大铁锤:“也就这破玩意儿能换几个铜板吧。”
那男子被她一句一句激将,冷哼道:“你要是把这小丫头杀了,莫说千两黄金,万两黄金我家主子也给得。”
老鸨愣了愣神,她叉着腰,留着口水凑近男子,迷糊地看着他:“天下竟还有这般富有的男子?”
那男子闻到了她的口臭,不耐烦地道:“赵……”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吐露自家主子的信息,遂改口:“照你这么说,万黄金就算富有了?”
老鸨翻了个天大的白眼:“你还别说,老娘想起来了,咱们京城里如今最富有的人家,要数成国公魏府了。”
就是如今的贵妃魏绿衣的娘家。
是的,是那个进宫多年无宠,被纪东风的夫人姜芙送到云骁帝跟前的魏绿衣,去年和钟贵妃斗气,险些丧了命,侥幸活过来之后,手段更多了,还怀上了龙种,很快就复宠爬了上去,取钟氏而代之。
而且,魏绿衣如今怀胎已有八月,御医诊断说她怀的是个小皇子。
云骁帝年过四十,只有太子秦衍一个儿子,得知魏绿衣怀了皇子之后,高兴疯了,有好东西就往她娘家赐,因而魏家暴富了。
京城里都说现在世家里最富有的就是魏家了。
但是老鸨事先并不没想到是成国公府魏家,听那男子豪横的语气,她不过随口一诈,没想到竟叫她给诈着了。
哎呀呀,这下可以找柳承珏敲一笔赏钱了。
那男子一听,神情微变,掩饰道:“我可不认识什么成国公魏府。”
老鸨颇有深意地笑道:“原来成国公府是在想太子之位啊……”
云骁帝在后宫过于宠爱魏绿衣,很多次并不把裴皇后放在眼里,给了魏贵妃一种错觉,觉得她的儿子出生后,会比太子秦衍受重视,说不定能……夺嫡。
从给自己腹中的皇子谋前程的一刻起,魏绿衣就发现了其中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卫容与背后的卫家。
卫家兄弟四人只用了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从乡野低等武官之家一跃而成为京城的新贵,看他们势头,迟早会成为大权在握的高门豪族。
太子秦衍既是嫡长子,将来大婚之后又有卫家依仗,无论如何都撼动不了了。
她忌惮卫家。
魏绿衣心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太子跟卫家联姻。
思来想去,她终是让魏家花大价钱雇江湖杀手想要杀死卫容与……这才有了除夕夜杀手潜入卫家的事情。
……
那男子眉心一抽。
笑完,她吹了声口哨:“卫大人,柳大人,老婆子给您交差了啊。”
喊完这声,她倏然转身给卫容与作揖:“卫大小姐呀,你可别生气,这都是你叔父和柳大人的主意哦。”
她是柳承珏拿银子雇来的唱戏的,要不是这样,给她多少个胆子都不敢冒犯卫容与啊。
卫容与扯出一抹笑来:“嗯,知道了,多谢妈妈。”
接下来是大人们的事情了,她转身溜了。
卫景平和柳承珏很快从隐蔽处现身出来,一并还有卫景川,他们三人对视一眼,柳大人说道:“真没想到竟是成国公府魏家。”
实在是没想到。
“听说魏贵妃怀的是皇子,”卫景平低声说道:“或许这让她的野心太大了。”这和他原先想的有人争抢太子妃的位子还不太一样。
第276章 为相
(“卫爱卿,紫绶金印不易得,往后要珍之重之啊。”)
卫景川乜了眼被弃在地上的铁锤, 心里的火气蹭蹭的:这要挨着卫容与,大侄女不就没了, 他们对小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忒不是个东西了。
“我迷糊了,”他对柳承珏说道:“怎么你们听他说了两句话,就知道是成国公府魏家干的?”
他听的云山雾罩的,对他们大理寺的佩服又多了好几分。
柳承珏笑道:“卫三哥才来京城不清楚, 是这么个缘故, 魏家祖上先前是御前侍卫, 当年先帝为了诛杀异己, 曾经命他家祖上化名赵姓在江湖上搜罗杀手为天家所用, 成国公府也是靠这个封侯的,”他瞧了地上垂头丧气的杀手一眼:“是以当他不小心说出‘赵’字时, 背后之人无疑就是成国公魏家了。”
听说江湖上的杀手提起魏家,还是和从前一样, 称他们为“赵东家”。
因而当杀手跟“赵”字搁在一块儿的时候, 成国公府魏家实锤, 半分都脱不了干系的。
卫景川的火气更大了:“咱们又没招惹他。”
他恨不得这就冲进魏家, 将姓魏的一家老小砍个干净。
卫景平说道:“三哥,朝堂之间向来明争暗斗, 咱们以后要愈发小心了。”
卫家走到这一步,可是碍了不少人的眼呢。
柳承珏指了指那被擒住的杀手说道:“我把人带回大理寺去审问了。”
说完他朝卫景平一拱手:“今日是侄女的满月宴,没来得及准备贺礼,下次补上。”
卫景平还了礼:“今日的事多谢柳大人了。”
而后,各走各的。
这边卫景川跟上卫景平, 问了一个他想了但没有想清楚的问题:“魏家没人在朝堂上任职, 他是怎么跟咱家结下梁子的?”
“三哥, ”卫景平说道:“听说魏贵妃怀的是皇子。”
他这么一说,卫景川倏然懂了,后妃生了皇子,多少都有点肖想太子之位的意思:“可是老四,裴皇后的娘家裴家,太子的外祖家,也不是他们魏家能比得了的啊,魏家怎么不去对付裴家?”
卫景平用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裴皇后的亲爹已经过世了,余下的都是兄弟姊妹不怎么中用,而裴家出息的裴太傅,兵部的裴侍郎,不过是裴皇后的族叔父……”
换言之,裴家对于裴皇后来说,不过是出身比旁人显赫些罢了,论起依仗,自她父亲过世之后,也就是聊胜于无了。
而卫容与呢,卫家的贤才全是这丫头的至亲,日后太子秦衍娶了她,那才是实打实的靠山。
更何况,如今裴家的小辈里头,还真挑不出一个能与卫景平相提并论的。
所以魏绿衣把卫家当成眼中钉,忌惮他们更甚一些。
卫三听了之后摇摇头:“这里面的弯弯绕儿真多。”
“嗯。”回去的路上卫景平眉头不展,他心道:先前云骁帝只有太子秦衍一个儿子,且是嫡长子,因而对于这个准女婿,卫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跟多嫡沾上边,没想过更没提前防备,是以这次出了事,十分被动。
一路上他寡言少语,这让卫景川不安起来:“老四,要不要给魏家点儿颜色瞧瞧?”
这都欺负到他们头上来了,不打回去过分窝囊了吧。
卫景平抬头往天上瞧了一眼,好像在说此事涉及到天家,不好办呐。
何止不好办,几乎是一个不慎可能就要带着全家倒大霉的那种。
不止他这么想,就连柳承珏也这么想,一旦牵扯到云骁帝的宠妃,且还有一个尚未出世的皇子,因此他把擒获的杀手带回去之后,也不知道该如何办案。
魏家找的杀手靠谱,全都是死士,怎么用刑都不招供,把他弄得暴躁的不行。直接抓成国公魏大吾进来吧,又碍于人家是魏贵妃她爹的身份,没有确凿的证据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
几天后柳承珏来找卫景平,摸着胡茬走来走去:“卫四,棘手啊,是真棘手啊。”
卫景平指了指自己眼下的乌青:“我一连几日因为这事儿没睡过安稳觉了。”
哪怕明知是魏家干的,也不能奈何了他们。
愁,太发愁了。
两个大男人对坐着沉默了很久,又各自忙别的去了。
四月末暮春将尽,吹来的南风里挟裹着热浪,所过之处柳叶都卷曲了起来,没精打采地垂着个脑袋,天儿正经热起来了。
当姜太后又一次要求给寿坤宫修凉殿的时候,卫景平没有拒绝,而是思虑了两日,和工部郎中顾世安算了一笔账之后,说道:“谢映兄领着出海的商船快回来了,到岸后市舶司即能收上来一笔银子,加上清剿海贼之后从海外来刘家港的商船越来越多,市舶司的进账非常可观,今年户部可调配的银子还算充裕,修吧。”
要是放任姜太后和卫家之间的罅隙越来越大,迟早会有人在他们之间搞点儿什么,比如魏家。
卫家已经到了不得不“孝敬”太后的时候了。
其实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卫景平的内心十分纠结:带着这种为了卫家安稳的私心给姜太后修缮凉殿,日后御史台会不会攻讦他?
史书上又该怎么记载他呢,会不会给他扣一顶谄媚后宫妇人的帽子?
不过后来卫三的一句话打消了他的顾虑:“老四,你心中不要存太多文人的条条框框,你想啊,哪天咱们卫家出事了,大哥还能保得住吗?大哥一旦出事,边关守将调动,胡人伺机偷袭,到时候打起仗来得死多少人?”
“你不又得伤感?”
卫景平听了卫三的话忽然释然,笑道:“三哥说的对,是我想多了。”
……
五月初,寿坤宫的凉殿开工建造。姜太后隔着曲廊看着工部的工匠们在搬瓦片抬圆木,脸上总算挂了点儿慈眉善目的淡笑:“还算懂事。”
卫家还算懂事。
她心道:要是皇帝还执意擢升卫四当右相,也不是不可以。
或许是老天要帮卫家一把,这日,京兆府抓了一个偷窃的流民,搜他的藏身处时,竟找到了去年岳州知府王汾送给右相杜锦成的折子,这让京兆尹曾文很是吃惊,进一步审下去,发现指使他盗窃这份折子的竟然是前左相、如今的龙城知府文婴的门生一位科举进士出身,官至正五品的吏部考功司主事的常秀。
同时也是杜锦成先前在吏部当吏部侍郎时的同僚,这人为人做官的口碑还不错,却不知为何指使人做了盗窃折子的事情。
一介文臣士子,京兆府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常秀捉拿归案,一番审问下来,这人大言不惭地反问京兆尹曾文:“敢问曾大人,杜右相跟文大人比起来,谁有宰相之才能?”
曾文语塞:“……”
杜锦成跟文婴的才能比起来,那得有个天壤之差别。
常秀冷笑:“我再问下去,杜右相跟大理寺卿柳大人,户部侍郎卫大人比起来,谁是能臣?”
曾文也无法回答他,勃然怒道:“……不管怎样,你指使人偷走岳州知府的折子,让岳州百姓多课了那么多税,此等行径可恨。”
常秀哈哈大笑:“就算没有那份折子,杜右相难道不清楚中部五府的人丁、田亩是个什么情况?朝廷下旨改税的时候他难道不该预先过问一嘴,考虑周全吗?”
说白了,还是杜锦成无能,不能谋事,甚至连份折子都看不好,怪不到他头上。
他不过是瞧不上杜锦成这种庸才忝列相位,而真正有相才的老师文婴被排挤在庙堂之外而已。
他的话叫曾文无可辩驳,只好如实写了折子上奏给云骁帝,拿到朝堂上议论,众公卿得知后都傻眼了,一片抽气声之后纷纷发出“这……”,又惊又无语的声音。
云骁帝也十分……找不到词儿,只冷着脸看了杜锦成一眼。
这一眼让杜锦成的心都凉了,他来不及权衡思量,当场取下头上的乌纱帽,说道:“陛下,臣无能,请陛下允许臣辞去右相。”
云骁帝连假意挽留都懒得演了,直接说道:“杜爱卿擅长吏治,还是在吏部能才有所用。”
又让杜锦成回去当他的吏部侍郎了。
至于另选谁人来当右相的事,云骁帝睨了卫景平一眼,浅淡地说道:“卫爱卿,户部近来是不是有些闲?”
卫景平:“……回陛下,还行。”
啥意思,直说嘛。
众公卿不解他的意思,只听皇帝又说道:“毕竟上次庶吉士遴选,你们户部要去的人最多。”
总不能那么多人都在户部干活,是不是分个人来干右相的活儿啊?
他就差说一句:“卫景平,就你吧。”了。
众公卿这下全听懂了,他们纷纷向卫景平投去复杂的目光,有恭贺的,有眼红的,还有清高不屑的……总之,咂摸一下会觉得真精彩!
左相邹永最精,他立马接话说道:“陛下,臣手里有两件事无暇处理,请允许臣移交给卫大人来操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