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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把孩子馋得。
“三哥,”多大了,还这么不讲究,卫景平实在忍不住了,皱巴着小眉头道:“你的手指头不脏吗?”
“老四,我太想吃肘子……豆瓣鱼……嘿嘿。”卫景川直勾勾地盯着孔庙里头用餐的文人老爷们,不好意思地笑了。
卫景英打了一下他的手,骂骂咧咧地道:“就知道吃,走了。”
说完,俩人又跟猴子似地攀着树干下去了。
卫景平又跟着卫景明守了小半个时辰,上林县三年一度的乡饮终于在吃喝中结束了。
卫景明道:“我下去接你。”
他轻轻一掠就跳到了地面上,伸开手:“老四,跳下来。”
卫景平往下一望,六七米的高度呢,眼晕,头更晕:“……”
他小心翼翼地顺着树杈往下爬了爬,眼看着离地面只有三四米的高度了,才闭着眼一狠心朝卫景明砸下去。
跳下去之后自然是稳稳地被接住了。
卫景明一手牵着他,眼睛专注地盯着每一个从孔庙出来的贵人,等见着韩端出来了,便带着卫景平走过去,和韩端走了个迎面。
彼此都看见了对方,见韩端边走边和别人寒暄,卫景明拉着卫景平站到了不碍事的一处空地上,静静地等着他。
很快,韩端朝他们走了过来,拱手道:“卫大公子。”他倒是没有架子,又看了一眼卫景平:“这是卫四公子吧?”
“韩先生,”卫景明还礼道:“正是我家四弟卫景平。”
韩端微弯下腰看着他时,卫景平大大方方地道:“韩先生好。”
韩端伸手抚了下他的头顶,又直起身来和卫景明说话:“带着弟弟来这儿玩?”
卫景明在他笑呵呵的表情里摇了摇头:“韩先生,我幼弟他想念书。”
武人大多数不会拐弯抹角的,一向都是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就像卫景明这样,上来就把目的大剌剌地挑明了。
就差没说让韩端还他人情收卫景平当学生了识字念书了,就这样,卫景明还觉得他没找上门让韩端收学生,已经足够委婉了。
“念书?”韩端惊讶地道:“卫四公子要‘念书’?”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耳背了没听清楚,把“念书”两个字咬得很慢很清楚,反复问了两遍。
“嗯,”卫景明笃定地点了点头:“我幼弟他都认字了呢,但缺个先生教他作文章。”
进一步把话挑明了。
“认字?”韩端更惊讶了:“卫校尉教的?还是无师自通啊?”
卫长海,按说他一个从七品的低阶武官,就算识字也只不过是粗粗认得几个常用字罢了。
他抬眼望了望上林县枕着的山脉,心中好笑地想:难道文曲星投胎时眼花了,没看准落到了上林县?
转念又否认了这个念头,就算这样,那也不该出在武官卫家啊。他韩家祖上世代出文官,还没轮到文曲星托生在他老韩家呢。
这不大可能。
他心道:或许卫长海教给卫景平三五个字,这不足为奇,卫景明有些夸大其词了,韩端想了想问:“卫家老四,你认得几个字?”
被韩端一问,卫景平有些心虚了,硬着头皮道:“能读几首《诗经》。”
《诗经》。
一个六七岁的稚子,没进过学堂启蒙的武官家的孩子,上来就跟他说能读《诗经》,叫韩端愣了一愣。
他又抬头望了望上林县北边那座半秃的石山,总觉得那灰头土脸的岩石上似乎镶了一层淡淡的光,就看着和往常不一样了。
孔庙的旁边有个摆摊子卖书的,韩端用眼神示意卫景平跟着他过去,他要亲眼看看这孩子是不是真的能和上林县北边靠着的那座秃山发光扯上关系。
卫景平还要反应一下,卫景明迫不及待地抱起来,去了书摊。
韩端从书摊上抽出一本线装的《诗经》,翻开了,就要考一考卫景平。
卫景平心中忐忑地不行不行的。
无奈牛皮都吹出去了,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只盼着自己运气好,别被韩端挑到他上辈子听都没听过的篇章,那可要丢人丢大发了,要是撞大运,只叫他认个《硕鼠》、《桃夭》之类的,那就万事大吉了。
韩端指了一行字给他认,是一篇《汉广》:“认得这一行字吗?”
卫景平看着那方方正正的蝇头小楷,头皮有点小麻,这篇,他有印象,但记忆中连读都没读过,更遑论记得住什么内容了。
只能靠辨认繁体字了。
看了半天,卫景平终于磕磕巴巴地念出来一句:“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和“广”的繁体字并不难,他上辈子就在一些传统处方的家中常备药的说明书上看到过,其它字和后世的简化字一样,卫景平轻而易举地就认出来了。
韩端点点头,又翻了一页,是《卷耳》那篇:“这行,还认识吗?”
我姑酌彼兕觥,唯以不永伤。
头半句是啥,卫景平看着跟天书一样。
唯以不永……伤,“伤”的繁简体不同,但这半句话他熟悉啊,但之前并不知道出自《诗经》,还以为是后世自创的文艺伤感句子呢,虽然能蒙出来,但他此时摸不清韩端的深浅,不敢再显摆了,换了一副沮丧的表情道:“不认识。”
作者有话说:
文中诗句全出自《诗经》,卷名文中已有,《诗经》是科举必考书之一哈。
第8章 落空
(韩端却皱着眉摇了摇头:“我不能教你。”)
答不答应教他还不知道呢,他干嘛要把老底泄给韩端。
韩端对他的“诚实”很满意,点了点头道:“六岁孩童未入学堂开蒙粗粗识得《诗经》一两行,不容易。”
卫家一门子武夫,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竟知道留心认字,单冲这个去就是大大的了不起了。
“这是卫校尉家的孩子?”小书摊的掌柜也饶有兴致地过来搭话。
“我是卫景平。”卫景平赶紧回话。
“长的真俊。”小书摊的掌柜由衷地夸赞了卫景平一句,又看着卫景明:“嘿,别说,卫校尉家生养的这四个儿子个个都好。”
卫景明微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口袋,想着一会儿挑本最便宜的书买下来照顾书摊小老板的生意。
小书摊的掌柜又看了看韩端:“韩秀才,你家大姑娘要说亲了吧?”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卫景明,就差把“这么好的儿郎还不赶紧抢去做女婿。”一行大字写脑门上了。
卫景平抬头去看卫景明,发现他大哥神色紧绷,脸涨得更红了。
他这下心里明白了。
怪不得他大哥看不上他婶子苏氏说的媒,原来卫景明心里有人了啊……听这意思姑娘是韩端他家的闺女?
心中不禁有一点点佩服书摊掌柜耳聪目明,竟连谁家小儿女的心事都知道。
韩端仔细地翻着书,充耳不闻:“劳烦您给我找几本字帖。”
小书摊的掌柜笑呵呵地搬出一摞各色各样的字帖来摆在他们面前:“都在这儿了。”
“你来。”韩端拍了拍卫景平的小手背:“挑两本。”
卫景平正在想卫景明的婚事呢,被韩端冷不丁这么一说,愣了愣:“挑两本……字帖?”
韩端蔼声道:“你大哥带你来见我,是想让我教你识字念书对不对?”
卫景平看了卫景明一眼,韩端心思何其玲珑,这时候再否认显得不够坦诚,于是“童言无忌”地道:“是呀。”
期间默然片刻,唯有微风吹动书页,发出哗啦的轻响,韩端却皱着眉摇了摇头:“我不能教你。”
卫景平:“……”
卫景明:“……”
委婉点拒绝会死吗,臭老韩。
“送你了,卫家老四,”韩端自作主张抽出两本字帖,掷了几个铜板给书摊掌柜,又抬头望了一眼北边的石头山:“后山那个姚疯子每天天一亮就练字,快把山给写秃了,真讨厌。”
“他写他的字,跟我四弟有什么干系?”卫景明不甘心地问。
“这个嘛,写字之前啊你得会临摹,还得会看人写字。”韩端含糊不清地解释了一句,说完,他一拂袖子,抬头挺胸地走了。
“韩秀才……”小书摊的掌柜撇撇嘴:“唉,我这一天天的就没遇到个正常人儿……”
韩端这算什么。说话真不着调。
他在心里替卫景平打了个抱不平,说道:“咱们上林县啊自古以来就人才辈出,你想念书啊不要吊在韩秀才一棵歪脖树上……”
和他比邻摆摊的小商小贩们别的话没留心,不经意听到“上林县啊自古以来就人才辈出”这话,纷纷轰然大笑起来。
秀才不多见,武夫满街走,这要睁多大的眼才能说出这么瞎的话来啊。
卫景明替卫景平收了字帖,顾不上照拂小书摊掌柜的情绪,拉着幼弟就要去追韩端,却听卫景平说道:“大哥,算了。”
姚疯子,后山,练字。
他琢磨了一下韩端的话,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上辈子在公园里遇见的退休的老爷子拎着水桶和大粗毛笔在公园的石板地面上写字的场景……哦嚯,韩端这不是指了一条偷师的路给自己吗?
“写字之前先得会临摹还得会看人写字。”韩端的这句话卫景明听不懂,但是卫景平却听懂了,说到临摹,临和摩其实是两种意思,临是照着字帖上的字去写,摹是拿一张薄纸放在原字帖上去描字,他记得上辈子上书法课的时候老师说古人讲的“临书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笔意,摹书易得古人位置,而多失古人笔意。①”,“位置”是字的框架结构,而“笔意”指的是笔画,一般来说临难摹易,临书的时候要经老师指点,因为临字贴的时候运笔完全靠自己的功夫,所以教书法老师一般着重向学生示意横竖撇捺怎么“运笔”,而教框架结构的时候说一下怎么占格就一嘴带过了。
“看人写字”,多半也是看书法大成的人之“笔意”,就是如何运笔的。
上林县的姚疯子每天早晚都去后山练字,要是他去观摩观摩,回来之后照着字帖摹了再临,运笔上不就有点门道了吗?
对了,姚疯子是谁?卫景平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卫景明。
“姚疯子……”卫景明对幼弟的疑问心领神会:“县里的人也不清楚他的来历,都说他是个有一肚子学问的痴傻人……”
也说不太清楚他是哪年哪月来的上林县,等县里的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就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每日五更天挥笔在后山的大石头上沾着清水写字的。
反正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姚疯子都会准时去石壁上写字。别说,上林县的人甭管识字不识字的,都说姚疯子那是写得一手好字,要是个正常人,光靠这一手字,县里摆个小摊替人写书信、文书也赚得富得流油了。
卫景平深思熟虑地想着:他现在是没必要急着找老师啊,识字,他多半能搞定,写字,就按照韩端说的先偷个师试试吧。
于是想着明天早起去后山看姚疯子提着水桶,端着毛笔,气势如长虹贯日地练字。
没拜成师,卫景明有些觉得对不住弟弟,讷讷地道:“等大哥考中武举,谋个差事,送你进白鹭书院念书。”
大徽朝的武职多半由世荫承袭,加上行伍起家的,武举只是个补充的形式,就算考上了,也未必能在官府谋个差事拿俸禄,顶多给人看家护院或是找个镖局给人押镖赚些微薄的家用。
“好啊。”卫景平不忍心打击他,反而劝他道:“我下个月才七岁呢,有的是时间等大哥挣钱送我进书院呢。”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莫名励志,豪气冲天地想着去死磕白鹭书院上等资质生免收银子的事:看吧,早晚有一天,他要白鹭书院破格收他进去读书。
一雪被韩端拒绝的前耻。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姜夔《续书谱》。
平哥儿:大无语。
第9章 偷师
(谁叫他碰上卫景平这样聪明的娃儿呢。)
韩端一边急急抽身离开,一边心中做着打算,要是他收了卫景平,家里头那个缺心眼的闺女不是更有借口和卫家老大搭话了吗?除开不想女儿跟卫景明有过多的牵扯,卫家一门子武人莽夫,没有家学渊源,卫景平想要以“文”一道出头,走科举的路子,在大徽朝闻所未闻,难呐。
可看着卫景平机灵、好学,他又按捺不住那股为人师的心。纵使不能教他识字念书,也要给他知一条明路。
所以,他才说了那么一番话,撺掇着卫景平先去后山看看姚疯子练字,他要是个心志坚定的,一年半载的必定能练出像样的字来。
倘若到那时自家闺女韩素衣订了亲事,他也不是不能指导卫景平一二。
一想到自家闺女,韩端就头疼不已。
自从六年前卫景明在大半夜送自己回家之后,她家闺女就跟在人家后面“景明哥,景明哥”地喊,看着那个关系亲密啊,让外人都以为他跟老卫家要结秦晋之好了。
呸。
女儿不懂事,外人跟着瞎起哄,也不想想,他这一支读书人家,怎么能把女儿嫁到武官之家呢。
韩端为这事苦恼日久。
回去的路上,卫景平把想法同他大哥卫景明说了:“大哥要是明天早上没事的话,带我去后山瞧瞧吧?”
能有正经的先生教最好,但是没有,他也不能就这么躺平荒废了,自己摸索门道先学起来吧。卫景平上辈子的自学能力就挺强的,他出生在农村,在镇上念初中的时候,老师不会的题目都要问他怎么个解法,很多科目全靠自己钻研。
就靠着自己钻研,他以县城中考第一的成绩进了重点高中,又进了国内最好的大学,这路,他熟悉。
“好。”卫景明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在他眼里,卫景平这个弟弟是越发神奇了。
也越发埋怨韩端老眼昏花不识货……额好像不对,是不识什么来着,对,才,韩端那老东西不识才。
哥俩儿商定,第二天,卫景平起了个大早。
整好仪容出门的时候他没让卫景明背着:“大哥,我自己走路就好了。”
卫景明伸开的手臂又收了回去,点点头:“你走不动路的时候告诉大哥。”
上林县不大,后山就在边上,他们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就上到半山腰了。据说姚疯子就住在这儿一个年久失修的道观里,果然,他们转过那座看不出模样的道观,就看见一位清癯的老人穿着半旧的长衫,拎着半桶清水,手里端着小臂粗细的羊毫笔,在面前大石头上挥毫泼墨。
不像在宣纸上写字,龙飞凤舞的叫人清不清楚门道,姚疯子立着在大石头上写字,卫景平不近不远地站着,能看清楚他横竖弯钩是怎么落笔,怎么走笔,又是怎么收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