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贫道无法可解。”舒赫衣袂迎风飘飘不停摇头。
“道长,您可得再想想法子。”戍卫心头一凉,舒赫可是越城的最后希望,如若连他都无法可解,那越城的将来该如何是好?
“上天虽有好生之德,是否能解还得仰仗圣上,此等损伤阴骘之事,贫道个人之力无法解。”舒赫为难地叹息。
再回身,舒赫扬起似笑非笑,看着一袭明黄常服的身影,骑着马儿疾驰而来,诸多禁卫紧随在后。
不错啊!来得挺快的,还以为这不敬鬼神的小子不来求他呢!
不到一个时辰,他就来到了这里,也算得上重视此事了。
煊和帝抬手免去所有跪拜飞快提气上楼,来到戍卫身旁询问道:“如何?”
“道长说,唯有圣上可解。”
“朕?此等玄异之事,朕如何能解?”煊和帝不解地笑了。
众多佛道之人全都无解,靠他如何能解?
舒赫负手于后,怡然地轻点城楼飞檐移步,缓缓落在煊和帝身旁城垛上,居高临下地执礼参见,“无量寿福,此事唯有圣上可解。”
煊和帝气宇轩昂的眉眼里染上了薄怒,言语难掩悻悻然,“道长说笑了,难不成要朕亲自入江打捞?”
“虽不中亦不远矣。”舒赫何曾畏惧几个皇家贵族?都坑了两王多少年了,现在还会害怕多坑一个煊和帝?
他就是要坑,还要往死里坑,坑走他的国运,他的运势。
被居高临下凝望的煊和帝,心里充斥满满的不悦,登基至今他享受着人间帝王的所有尊荣,有谁敢让他抬头凝望?
然而发生这样的大事,眼下求无可求的状况,死马真得当活马医,他能说出个可行之道,硬着头皮也得做啊!
他深吸了口气,和缓地说道:“道长请说,朕能力所及之事,必当尽力。”
迟疑了半晌,舒赫满是无奈地眺望着那片墨色江水,“圣上可还记得,初登大宝那日,天上华光异像乍现之事?”
“自然记得,那是皇祖父的福荫所佑。”护佑之说才过了多久?眼下马上迎来这淌混水,这叫他如何收拾?
舒赫轻蹙着飘逸的长眉,若有所思地回望,淡然的语调里似乎掺染了些许责怪之意,“仙人福荫岂是皇家能独得的?”
“祖辈的恩泽难道不该是自家福份?”煊和帝微微一愣。
“天家恩泽,不该是自家福份。”舒赫眼底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怼,“老皇帝乃是一国之尊,虽是百姓的天,也是受着百姓的供养,成仙福荫该是谁的?”
“是朕疏忽了。”煊和帝闻言,先是恍然大悟般地退了两步,望着黑压压的闽江更是慌了手脚,随后又追上前去求助般的擒住舒赫的衣摆,“道长,此事该如何是好?”
“请圣上下旨罪己。”舒赫一脸欣慰地回望,心里一阵乐啊!
“罪己?”煊和帝一愣,有这么简单?
哪位皇帝上了位,没来几次罪己诏的?
要是骂个几次能解决江里的麻烦,多骂几次都成啊!

第825章 好生
“罪己,只是第一步。”
舒赫轻闭双眼长叹一声,叹得一旁两人心头一提,什么叫第一步?
“总不是真要圣上下江捞人吧?”戍卫嘴角抽了抽。
煊和帝面色难看不发一语,当年在风尧军历练之时,也不是没干过这种脏活累活,眼下成了皇帝还得再来一次,心里总有些疙瘩。
“占了举国的福荫,难道不该为民所劳?”舒赫噙着冷笑哼声连连。
小师妹开的局,由他来完成也是挺不错,万人生祭那是多难同时发生,那得有多大的机运?冀州城四国共营术法不通,送来此处给他试试阵法也不错啊!
混迹东越宫廷那么多年,什么能学不能学的,全都在他口袋里了,加上前些日子知道茵师妹有回春血护身,闯进神国皇陵取得戏秘盒,他身上也流淌着回春血啊!不去玩玩怎对得起一身缘法?
引战总要付出代价,南楚以人命谢罪,东越呢?
梁王放纵奕王复辟神国之举,谋害了多少无辜百姓的性命?诸多事件看似没有相关却环环相扣,怎么想怎么寒心啊!
虽然最后地位落到煊和帝头上,难道那是愿意交给煊和帝的?
两王祸祸了四國多年,被讨点利息也不为过,再回头看看眼前的皇帝,得了宝位之后又做了什么?
梁王入戏秘盒之前,终归做了一次好人,将为何要将萧楠立为皇太后的原因全盘托出,两母子相认是认了,打从知道了身世,只因两王其位不正,竟三番五次地想尽办法要削除兩王的王位。
也不是说两王在位期间,封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真能让百姓吃上饱饭,又怎会有他们师兄弟的事儿?
若说要收回封地也就罢了,要人命就过了,两王其位不正,难道他当了皇帝就正了?方才的几番敲打,他要是真能懂,又怎会一语不发?
那清冷的眸光,煊和帝说不担心是骗人的,甚至怀疑老道士知道了什么?
父王能傻到四处告知皇室血脉有问题?
当然不可能。
他不过是只斩除不该存在的人罢了,难道错了?
身为帝王难道这点小事也要被质疑?
当了那么多年的假皇子也该够本了,如若身世并非秘密,又怎敢欺上瞒下,继续忝居高位?
况且,晓夷城与临辉城的三郡九县丰饶富庶,为何要将白花花的银子献给他人?眼下东越百废待兴,沿海几县的军备海船更是老旧不堪,正需要大把银子来进行修整啊!
织云岛看似归顺,实际来无影去无踪的,朝廷根本无法控管,即便这些年两王派遣了人手混进去,在这一年内也全被拔除了,如若再没有朝廷自个儿的船舰,远方的极南各国要何时恢复通商?
省下供养两王的税赋,东越能更快成为海上霸主的风光啊!他的出发点都是为国为民,绝对不会有半点私心,他错了吗?
舒赫迟迟等不到表示,笑得格外玩味,“想来圣上心里早有打算,既然如此浑水老道还是不淌了,告退。”
话毕,旋即飞身跃上城楼作势离去,没走半步煊和帝便出声留人。
“道长,是朕错了。”煊和帝凑上前去,眼底闪过些许不情愿,回头役使着戍卫,“还快请礼部草拟文稿,尽快进行祝祷。”
舒赫没有立即回身,只是无声地笑着叹息道:“圣上若是早几日决定,也不会招惹那堆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脏东西。”
“南楚造的孽跟东越有什么干系?”煊和帝语调里尽是不满。
“因果,不正是如此?今日恶果,又岂止只是昨日恶因?”舒赫又是一声绵长的叹息,“两王相争给四国造了多少恶因,难道还要老道细说?”
厉煊本想辩驳,看着那颀长单薄的背影不由得默了默,他也在东浀城蹲守几年,会不知道其中猫腻?
不过,淳平伯府的藏的东西又不曾浮上台面,到底是谁在从中作梗?
“圣上既然继承了大统,自然该坦然应对前因。”舒赫再次居高临下且几近鄙视地睨着眼前的男人,“国祚绵延可不是信口开河。”
“那又与朕亲手打捞浮尸有何干系?捞个几具浮尸就能弭平国仇家恨?”煊和帝问那叫一个呛。
“当然不够。”
舒赫果断地应答,反叫煊和帝微微一愣。
“闽江乃东越主要水脉,一路畅行入海,如今不知为何突来了那么多南楚冤死的将士陈尸河面,实话说东越的灵脉已毁了大半,只要多折损一日的光阴,积留的将士便会开始出现哭江的情形。”
他向来最喜欢借势度势,有福缘的自然相扶一把,若像是他们这般不顾民生百态的皇族,当然要想尽办法截了他们的命数。
“哭...哭江?”煊和帝不可置信地愣了愣。
那可是神国传承下来的索魂术,冤死的人们在天时地利的配合下,会短暂出现时光交错的状况,然后集体出现在该被锁命之处。
煊和帝佯装不明究理地质问道:“此次南楚攻打冀州城未战失利,东越未曾派遣一兵一卒,为何要找东越锁命?”
“圣上是真不知取了百烈蛊血,大胆潜入皇陵盗取神国遗物之人,系于恭顺帝与两王密谋?若真不知情又为何独守东浀城多年?”
“因为东越无条件的支应南楚谋划,害了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不光如此奕王几次取出陵寝圣物殓馨蛊,害了多少北雍将士?奕王在得到权柄之后,如何坑害晓夷城的百姓?庐县的惨绝人寰的筑京观,又是多少东越百姓的血泪?”
舒赫淡淡地回望着仍不愿吐露实情的男人,又扬起一抹轻蔑的浅笑,“如今只换来南楚这一万将士的尸身哭江,东越已耗尽了大半的天命了。”
说这些天命轮回煊和帝该说完全不相信的,如若天真有怜见,又怎会让毫无血缘关系的他坐上皇座?
只不过说起哭江,心里仍有忍不住的胆寒……
“道長不是說上天有好生之德……”
“圣上好了吗?”舒赫打断了眼前男人的话语,笑得颇为玩味。
煊和帝被问得一窒,旋即明白舒赫意谓何事,“朕不过是……”
连自个儿都接不了话的保证,听得舒赫又是一阵冷笑。

第826章 之德
“嘴上喊着上天要有好生之德,的确简单得多。”舒赫又冷哼了声。
煊和帝面色一凝,脸上挂满了无处可发的不悦,却连悻悻然神态也不敢表,哭江那可是神国时期,示意上天惩戒属地的酷刑,千年来真正见过的有几人?
更何况神国帝后已消逝多年,此时突来的神罚又是由谁而起?难道真是奕王所为?
不可能!
他是谁,能让神灵降罚?
就因为那具少了先祖庇护的骸骨,让他有直达天听的能力?
思及此,煊和帝唇瓣凉薄的一勾,真有能力为何与父王被同囚戏秘盒呢?眼下能说得出原因的也只有舒赫了,不找他解决要找谁?是以,他轻蔑地清清嗓子沉声问道:“敢问道长打算如何解决?”
“圣上想要快,还是慢呢?”舒赫没错过那蔑视的笑容,也只能回头遥望天际摇头叹息,哭江已下东越的国运也算走到头了。
煊和帝的心性改与不改已经没有多大关系,难不成能逆天改命造福万代?这世上能有小师妹那种机运与天赋的人又有几人?
“道长,事态紧急,自然越快越好。”城楼下传来由远而近的请托声,拿着不知写了什么的明黄的绢布,气喘吁吁地停在半道歇息,歇着歇着就跪了下来。
“启禀圣上,臣已拟好罪己诏。”
“有劳黄老。”煊和帝亲自下阶梯取来罪己召,再飞身上城楼,亲自交与舒赫,凉薄的唇线勾起了玩味。
舒赫:……
大意了!
果真是皇帝,连罪己都不用自己写,才多久时间马上就有人急呼呼地帮他送来,真是的!
他撇撇嘴说道:“盖个血印吧!”
“圣上不可!”
台阶的黄尚书阻止未果,煊和帝已抽出腰腹的绵锦剑,在手指上画了一刀,鲜红的掌印落在黄绢缓缓晕开。
舒赫嫌恶地以尘丝接过递来的黄绢,其实心里乐呵得不得了,罪己召哪是主要的目的?要的就是他鲜血罢了!
要快速解决那一万南楚士兵,不让其真成诅咒下的冤魂,需要一个主动承担恶咒之人,煊和帝愿意与帝王身份承担那是最好。
不然他慢慢将尘丝解开也成,等到大量的尸水没入地下,整座越城还有生机可言?
哭江的影响下,短时间要处理上万的浮尸容易吗?
不光是百姓的生活不能解决,整个越城的气运都会因为尸臭而逐渐衰败,到时候整个越城都会变成一座死城。
煊和帝此举承担了万人的怨气与越城的颓败,说得好听由帝王承担,那也是皇朝悠远的传承,有足够的家族成员来承担这个恶灾,然而东越皇嗣凋零,新帝登基又有多少子孙能来帮忙承担?
梁王费尽心思给留下了后嗣,甚至觉得天谴不会来?
眼下灭绝的会是哪个家?
鼻尖迎来饱含浓重尸臭的气息,舒赫沿着城墙缓缓往闽江走去,在走向天际透过云彩映下的光芒后,残破的青灰道袍竟有意识般地逐渐修补了道袍。
在踏上最后一个城垛时,已成为绣着各色蟠龙的青色法衣,就城楼上的人以为他无路可去,脚下的尘丝竟透着银光,如同绳索般搭起前往闽江的路。
城墙下的百姓乍见此景,各个惊呼赞叹,四处都开始呼喊着郝舒子救命,随之而来的叩拜祈求更是络绎不绝,目睹闽江惨状的兵士们更是不停哀求,祈求他能再次弘现道法拯救越城。
“难道他真是仙人?”黄尚书呐呐无言地看着走在半空中的身影,即便东越术法超绝,也不曾见过浮空术啊!
更何况东越多数的术法已经消失殆尽,留在皇族手里能够掌握的又屈指可数,在老皇帝之后根本没多少子孙能运用得当。
煊和帝不悦地睨了老者一眼,吓得来人赶紧噤声低头,再次看着那个背影久久不语,若非亲眼所见,也不愿意相信真有道法如此深妙之人,也是在此刻真正体会父王对郝舒子的依赖,心里甚至也期望他真能妥善处理此事。
就在他还没来得及消化不可思议时,舒赫已离闽江岸边不远,明黄的绢布在随着尘丝张扬在江面,原本无法动弹的水流尸,此时似乎感受到招唤般的缓缓浮沉,蜂拥而致的官兵与百姓都被吓得不敢出声。
浮在半空的舒赫拂尘一挥,尘丝似乎有生命般迅速拆解了绢布,将染血的丝线融入宽广江面上,倏地,沉在底下的尸首竟冲出了群尸,那身着将帅甲胄的身影,无意外应是这一万楚军的将领。
遭江中生物啃噬过的身躯早已不复完整,残留的血肉正悄悄抬起右手,宛若在世时指挥大军的模样,肃穆得令人胆颤心惊。
在此同时,浮尸们似乎受到指引般也随着蠢蠢欲动,平静的江面猛地掀起波涛巨浪,过于靠近江岸的人们被波洒了一身绯红而纷纷躲避。
舒赫口中喃喃不止,单手捏着各式指诀,随着拂尘牵引,随着异动的水流尸也有愈来愈多之势,站起半空的身躯,队列有序地往江岸移动,然后在岸边整齐划一的堆叠在一处,吓得人们频频后退深怕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在第一波动静平息后,舒赫切断了所有尘丝间的联系,几乎在同时黑压压的铠甲开始如浮萍般随波各处飘荡。
舒赫大大地呼出了一口气,敛息收了指决与拂尘,头也不回地踩着无形的绳梯,横越江面远离吵杂的人群。
不知何时来到江岸的小道驴,早在不远的山道等着他。
他可没想打算留下来继续收烂摊子!
早早把该做的事儿给完成,过上他云游各地的美好生活不是挺好的?
一次拉近百个尸首离江,他容易吗?
不趁机溜了,难道留下来继续捞尸?
给小师妹收拾善后那叫一个天经地义,帮煊和帝要掏心掏肺不成?
他又不是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