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德帝说着说着,声音愈来愈小声,小声到最后的字句没在嘴里了,在那笑吟吟的眸光下再咀嚼了一番她的深意,自知理亏地垂眸,一声幽幽叹息,现在的他又何尝不是对不起前人拶下的江山基业?
不过他确信眼前的女子,定能为整个皇朝挑拣一个更适宜的君主,比他与他的孩子更适合承担大统的继承人,是以他再次提振心气说道,“这宫里眼下没有适合继承基业的合宜人选。”
颜娧心神会意地频频颔首,没有把事实撕扯开来的意思,她攀在软枕上以再认真不过的眸光凝视着雍德帝,又似笑非笑地看向黎莹,打趣问道:“圣上龍馭賓天后,您有多少把握德贵妃愿意安分地当个寡妇?或者早就打算好会赏个太后给她当?”
这些事儿真经不起细细推敲,越是探究越觉着这对母子,当初真的傻得叫人无言以对,世道不怎么好生存,连后路也得这般难堪地交换与取舍,只为守住那真心一片。
而且也亏得有德贵妃这么一出,将成国公家中基业往北面一迁,举家镇守榆关至今不曾回返,换来了雍朝这些年北境的平静,倘若能安分当个无权太后,那又如何?
她这个享受闺蜜辛苦耕耘,等待丰盛果实的后来者,有什么资格批评?
雍德帝被问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与德妃能有什么交情?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利益交换罢了。
这些年倒也相安无事,期间还当真没提过关于后继之事,明知所育之子并非王家血脉,当真敢妄想继位正统吗?
事关个人私密,雍德帝也不敢打包票了……
“德贵妃能这么傻吗?如果真不小心当了寡妇,日后留在宫里难成打算成为第二个赵姬?”颜笙抿唇瓣纳闷地看着黎莹,语不惊人死不休地纳闷问道,“死了丈夫不就少了个乐趣吗?”
颜娧闻言也顿时愣了愣,她到底听了什么?
不愧恩爱两不疑的无空隙视野,哪里有什么礼法可言?
不愧是她所认识的颜笙,尝遍人间喜乐的个中高手啊!
母子俩与她交换了个神色,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不觉得颜笙能明白这个问题的必要性,她回答了另一个问题的严重性,才是令人反思的重点。
“她不会傻到杀鸡取卵,朕若死于非命,勤公公势必得殉葬。”一向沉稳的雍德帝眸光里也染上了一丝不确定。
“作为偌大皇宫内唯一的战友,德贵妃是否仍抱持着当时的愿想,这个问题只能圣上亲自询问了。”颜娧大胆问出了心中所想,这次入宫不就是为了将这些事弄清楚?如若当初立下约定之人有了不同的想法,那么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了。
对勤公公真是爱吗?说白了,她至今仍无法相信,女子愿意无条件地与他人共享夫婿,尤其彼时的岳贵妃还曾经处处压过她一头……
颜笙将药瓶塞到雍德帝手里,轻拍宽阔厚实的肩膀,安慰道:“不怕,有粘屹备下的良药,定能保你安然离开清辉殿。”
雍德帝:……
他看起来像是担忧此事吗?
……
冀州城
恭顺帝打着寻找国祚,数度挑衅未果,派遣十万大军驻扎于冀州城南境,说是百烈一日不归还,南楚一日不撤兵。
吓得本以为能够开心地回北雍述职的傅同知,不停的祈求上苍能够安然度过此次危难……
在老太傅的举荐下,他难得成为第一位在冀州城留任的父母官,明明就是四国皆有安排驻兵的经济重地,怎么在他任内接二连三的时不时来一次大军进逼?
四国从不曾有任何战端,怎么偏偏在他手上遭了两次进逼压境?
而且规模还一次比一次庞大……
是命格不好?还是他犯了太岁?
再过一年半载他也就可以回京述职了,老天一定要这么待他?
上一回有贵人相助,这次呢?
探子来报,这次雍尧两国全来了,还是西尧名扬北境的宣威将军亲自领兵,雍德帝也派遣嫡皇子带了数万锦戍卫,已来到此地与风尧军在百里开外会军。
更令他忧心的是,那位常胜将军还特意带着三千风尧军,就驻扎在林叶茂盛峪兴山区,其余兵士与黎祈带来的全都安藏在城外百里之外。
一连串的变故把他吓得差点一夜白发,不禁不停扪心自问,这次的父母官怎么特别不好当?
“老天啊!这时要是能再送一位天兵神将那该多好......”傅同知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正堂不停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喃喃念道。
桌上饭菜已经不知被热过几次而泛着不新鲜的黄绿色,看完冀州城四方递来的奏报后,哪还有心思用膳?
未免南楚当真发动突袭,城防营早已发布警戒,更利用现有守军将城防延长了十里,好在冀州城水路通畅,各处物资往来频繁,不至于缺衣少食,否则光是如何养活这偌大城池,他就得头疼好几日。
天兵神将有那么好求吗?
眼下他该上哪去找南楚要的东西?
说白了百烈蛊母不是应该在南楚后宫?
有谁会大费周章地潜入警戒森严的宫廷内院,只为偷走一只走在街上也不见得会回头看一眼蛊虫?

第813章 神将
那种东西也只有南楚喜欢,丢了也该是在宫里找,怎就需要发动大军压境索讨蛊母?
正当他愁得不能再愁,等不到救兵的无望之际,一抹颀长挺拔的飘然身影猛地落在眼前,把他吓得差点跌坐在地。
上一回的救兵也是这样出现,这一回也是一个样?
“来...阁下何人?”傅惟终于找回遗失的舌头,深怕失了师门风骨,努力克制打着摆子的双腿。
男人冷傲淡漠的眸光不经意地瞟过正堂,没有奢华的金银玉器,唯有飘散着浅淡酸香味的柳桉木桌椅,朴实得令人不敢相信。
“本世子看着不像你要的神将吗?”承昀薄唇勾着清冷的淡漠,使得秋冬交替的凉意更加料峭。
傅惟被吓得不轻,几次张了嘴了又闭嘴,看着一袭半敞的月白圆领直缀襟口与云袖,以掺了银线的雪白丝线勾勒风痕绕白梅的图样,衬托出他与生俱来的矜贵和傲气,给人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他也不是没见识过拥有这般气势之人,而是这男人不着痕迹的突然出现眼前,是个人都会被吓破胆吧?
讶然无言地捂着胸口,心里不停泛着嘀咕,越过挺拔的身躯眺望外头仍若无其事的门卫,似乎根本没有发现有人闯入正堂。
上天送来的神将都这么吓人?
“内子提及傅惟爱民如子,不舍得百姓受苦,拥有几个身手极其出色的暗卫能在暗处帮忙打探消息,不知傅同知可有猜到本世子的来意?”
承昀负手于后缓缓信步在正堂各处,清冷嗓音似乎挺满意眼前所见的简朴,淡定的眸光最终落在眼前一脸惊恐的男人身上。
“内...内子?”傅惟脸皮微微一跳,不禁暗自心惊,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圈,他可没印象曾经违背礼法,与有夫之妇有任何勾结啊?
虽然说着是夸赞他的话语,听着话里话外却别有深意的...酸涩,再说了,他怎么可能做此等有辱斯文之事?
“嗯,是内子。”
“敢问阁下的尊夫人?”
男人眼底有不愿遮掩的不悦,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那明显的妒意,坏了他恰似谪仙人的高雅气息,看得不解其意的傅惟嘴角抽了抽。
“不打紧,本世子来索要城南的地势图的,赶紧找来便是。”承昀敛起透着清雅紫檀香气的骨扇,在厚实掌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傅惟:……
那风痕绕白梅的徽印的确在说明此人来自西尧,然而战事紧绷之际,是敌是友还没弄清楚,地势图势能随意给出去的吗?
况且眼前这位世子爷日前才在东越闹过双胞,更在不久闹过死讯,到底有几分真确?
狐疑的眸光偷偷掠过眼前的男人,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沫,不知所措地握着云袖底下的拳头,紧张得手心都发了汗。
之前敢与小姑娘拼死一博,那可是有恩师的情谊扛着变故,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要他如何相信?
掌管丰饶富庶的城池,本就该多比别人长点心眼,他嘴里一口一句的本世子,没给他一星半点的安心,就怕若有个万一,致使冀州城腹背受敌,那可不是一句罪该万死能弥补的……
“世子为何非要索讨冀州城地志?”傅惟鼓起勇气迎向那双淡漠的眼眸,事关重大不由得有任何差错。
“内子不希望冀州城受到战乱,更希望这场无谓的争夺能早日结束,另一方面则是感谢傅同知当年不辞艰辛,相助她入楚取得百烈蛊母之恩。”他轻描淡写地诉说颜娧想法,也没忽略傅同知脸上的数度变化的神色。
“等等!”提及相助之恩,傅同知面色一凛,全然不解地抬手制止,“这事可不能乱说,本官曾几何时相助尊夫人入楚夺蛊?”
被扣上这顶帽子还得了!
与他见面的次数连五根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西尧摄政王世子怎可能亲自带兵换防?反倒其他定期来换防的几位公侯世子,因为上次协防疫病之恩还较为熟识,现在攀扯他相助入楚,更是万万不能承认!
什么时候送人入楚过了?
傅惟越想越是心惊...多年前积攒在心里的感谢,在此时缓缓浮现胸臆,他还真目送一人前往南楚啊…….
仓皇地抬眼一望,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清雅隽逸的面容,猛地朝他一笑,笑得他心里又是一慌地垂眸,他的任内也才不过送过一人,还是满怀感激地送行,就她了?
“本官对天发誓,绝对不清楚尊...尊夫人入楚所为何事...”这辈子从没做过违心之事,此等阴错阳差之事不能怪在他头上!
慌啊!要是知道她能把南楚国祚给盗走,打死他也不敢轻纵那小丫头入楚!
“无妨!本世子不是来追究渎职之事。”承昀泰然自若的眸光噙着几不可见的兴味,薄唇也扬起若有似无的弧度。
“渎...渎职?”傅惟这辈子从不知道什么叫期期艾艾,今天算是一口气尝够了,虽然他是北雍的官,西尧真要追究起来,治他一个失职失察也是可以的,都说不知者无罪,也都过那么久,此时此刻才来究责,似乎也不太对啊!
“都说本世子不追究此事了。”承昀掌中的骨扇轻摇,瞧着不敢抬头的男人似笑非笑道,“内子可以安然入楚,可是大人隐瞒不报的功劳,雍尧两国对大人感激涕零呢!”
傅惟惊恐地抬眼,扬起惨笑的唇线,不由地抽了抽:……
要是再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这些年也算是白混了!
选边站的机会给了,当真给了!只不过都给他选好了,他只要顺从地贴上去就好,先来一个相助之恩,再来一个感激之情……
行啊!当初那个言之凿凿说不需要上报朝廷,不需要被感恩的小丫头,打的是这种主意?
作人怎么可以这么没道义呢?眼下的他比嘴里含了一把黄连还要苦……
傅惟三步并两步地奔向正堂长花窗,左右探查一番,随后砰的一声,使劲地关上大门,惹得堂前的戍卫满脸不解,相互交换了个神色又继续站岗。
心虚地快步来到淡然落坐落坐太师椅上的男人身旁,颤抖着嗓音轻声问道:“尊夫人...当真劫走了百烈蛊母?”

第814章 正直
“内子绝不会做这类有悖纲常之事。”眼底闪过一丝轻慢不屑,承昀冷哼笑道,“只是....百烈蛊母为何被张冠李戴成了南楚国祚?”
傅惟本想称许几句,一听到他的问话,又什么话都没了……
又怎可能听不出话中之意?
说人家穿凿附会,难道他想正本溯源,说百烈蛊母是他家夫人的?
以为这话敢说出口就有人敢听吗?不过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头的真理在前,不想因为口舌造成双方龃龉,也只能撇撇嘴不以应答。
“内子可是光明正大揭皇榜进宫的医者,不知耗费了不少心神,才保下了许后的性命。”男人轻靠桌沿单手撑著下颌,仿佛看透了傅惟心中所想般,勾著意味深远的浅笑。
“皇榜?”傅惟经此提醒,也想起当时恭顺帝各处求告名医的皇榜,据说当时四处谣传许后过不了那年冬日,本以为是福星高照来了绝世圣手。
难道不是这样?
“放心,百烈绝非内子所有。”承昀淡定地轻浅颔首。
闻言,傅惟由衷地漾起一抹笑,正想夸赞两夫妻系属正直之辈,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眼前男人绽出了散漫凉薄的浅笑。
“是我的。”
傅惟:……
这是遇上强盗了?说得字字人话,听得句句惊心。
百烈蛊母何时就成了他的囊中物?
“内子送我的,不就是我的?”
看著那充塞著恶趣味的俊朗脸庞,傅惟已经失去攀谈的心思,说来说去的结果都是在说明,百烈蛊母的确被偷走了,而且被转送到他手上。
眼前男人犹如清风朗月般的无瑕身姿,怎么看也不像沈溺虫蛊之辈,因此他心里也有个底。
百烈蛊母势必早没了踪迹……
知道傅惟是个聪明人,几番言词捉弄并非要惹人不快,而是希望他静下心思来判断此事的原委,承昀终于收起那散漫的作弄缓缓道来。
“百烈蛊母因恭顺帝無止盡的恶用,许后早已油尽灯枯,内子入宫时更是命悬一线,没有当时的以命相换,岂有今日康健的许后?”
傅惟心里又是一惊,如若许后的病症是源于南楚的不传之密,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恶用才能叫许后差点活不下去?
对南楚恭维之事再怎么陌生,关于百烈蛊母与历代楚后之事,他心里还是清楚的,这些道理他再怎么明白,依旧无法改变眼前兵临城下的困境。
不论如何,南楚都已有了两次企图指染百兽园与冀州城的前例,即便求医事真,丢了国祚也是真,都无法掩盖恭顺帝想将四国共荣之地纳为己有之心。
“南楚的国祚能轻易更换宿主?本世子当时在东越亦是腹背受敌,说这些不光是想取信大人,更希望能共同护卫冀州城。”承昀问出了问题的症结,也说出了心中所想。
丫头当时智取南楚的机会不可能再有,大军对峙之时,只能希望上天眷顾,能以最少的损失,换取得来不易的百姓安乐。
傅惟不自主地握著藏在腰腹间的地志,也是此时才明白为何老太傅宁愿违逆三年一任的调遣,也要继续让他留在冀州城,看来早对楚越的野心有了戒备……
“东越想尽办法渗透北雍,南楚处心积虑想要夺得蓟山与冀州城,内子不愿四国烽烟再起,想来大人应能了解她的用心良苦,今日本世子代表不愿沾染烟硝的百姓求请傅大人相助。”
承昀挺拔的身影忽地俐落起身,旋即一个恭谨揖礼,语调诚挚的请托,吓得傅同知冷汗直冒地将人扶起身。
“世子客气了。”扶起承昀的同时,掌心蓦然传来一阵冰冷,定睛一看竟是黎家特有的浮石虎符,令他心头又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