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家主也说了,为织云岛所用,同样利民之事,不才年事已高,只在意那顽劣的女儿身在何方。”栾甫能理解那份不安的心思,要信任外来之人得要有多大勇气?
这也是小姑娘必须将栾怡押在岛上的用意啊!
殊不知这一切是否真是她的盘算?难道能早就知晓他定会随着女儿往东来?
官场漂泊了半生已经够了,如若能陪着女儿,将来过着含饴弄孙的日子,不也是人生美事?
“既然如此,织云岛有劳栾大人了。”相公恭谨作揖请托。
小妹儿引荐之人他怎可能会有一星半点的怀疑?眼下只在意她的伤势如何了?偏偏被拒之门外什么见不着。
方才纤细肩际怵目的殷红,倔气如她至今也没吭过半声,也使得他仅能在舢舨上干著急。
“不敢当,不才自当竭尽所能。”瞧着面前男人心不在焉,栾甫也不愿为难。
此时船上家卫终于记得带上他能更换的衣服上前来,礼貌致谢后,也在家卫指引下进入舱房更衣。
一入舱房,栾甫终于知晓为何得在外头多待了几刻,原来是热水供应不足,先伺候了伤重的小姑娘。
是以在梳洗后,正想好好答谢一番时,小丫头已上好伤药,面色苍白的落坐在舢舨阶梯上,似乎正等着他。
颜娧疏离眸光扫过带着些许局促的男人,不愿多给一分注意,极为冷淡地问道:“相家主打算用多少时间清理门户?”
“小妹儿又何必急于一时?”相汯本想叫她好好歇息一宿,怎料不过驻足于舱房外,下一瞬便听得舱门开启,更恰巧迎上她漠然的眸光。
本想着放慢速度能够博得多些青睐,如今看来惟有一次次的失望啊!
“说清了,你、我、他都能够有个好觉。”颜娧挺直了背脊迎视他的关心。
被承昀有意无意的提醒了数次,怎敢再多给他几分注意?相汯那双招人的眼眸里有着太多的思绪,更添加了几缕容易醉人的情丝。
明哲保身为上啊!
“你需要的人都依序上岛了,如今是该给在下一个期限,以免误了其他安排。”

第576章 好走
听着她有条不紊地问着细节,相汯差点直觉问出,他是谁?
自知问题可笑而压下了冲动,试图无视她一再的冰冷拒意。
明白她没有打算在东越多耽搁时日,心绪又更加惆怅,甚至不愿她的盘算太过顺利,想着能多留她一些时日。
她的疏离已表达了心思啊!
“扶夫人生产前,定当扫平岛内隐患。”相汯负手于后,挺起胸膛应承着。
颜娧若有所思的飘过舢舨,伫立于人群最后,不知丢了什么东西入海的棹郎,唇际勾起似笑非笑问道:“看来可以从这艘船开始了。”
她的话语使得棹郎的动作顿了顿,下一瞬神色一厉,探入怀中的大掌,随后带出了一阵寒光,没有丝毫迟疑地往相汯后背袭去。
颜娧随手捻风,纤指轻弹再三,打落匕首,再击中肩际与膝窝,棹郎必无可避地跪落在地,仿佛仅仅一场可笑的闹剧。
身旁家卫在第一时间,迅即压制了棹郎,相汯不可置信地看着绽着寒芒的匕首,心塞问道:“小池,你这是为何?”
他身边的亲信,从小陪着他一同成长的兄弟,从没将他当作下人驱使的兄弟,竟也是李泽耳目?
心底一冷,身躯一震,他如同被剜了一刀般的心疼……
“你说这是为何?”池祯不服地企图挣脱束缚未果,冷冷笑道,“若不是老家主任性妄为,泽先生因此一病不起?好容易有机会治愈,又被芙丫头坏了好事,还有你!这些年不思进取,屡屡游移不定地追着这丫头四处奔波,根本没将织云岛放在第一位,怎么担得起岛主之责?”
“我怎么没有将织云岛放在第一位?”相泽被说得心头更是一堵,尤其评价来自多年的好兄弟,叫他情何以堪?郁闷问道,“难道小池看不出来船厂究竟谁找回来的?”
虽从未向岛上百姓言明为何船厂能够凭空出现,能找出船厂不正好解了织云岛海船缺乏的燃眉之急?
池祯啐了口唾沫不停挣扎,抬眼极度轻慢地怒视相泽说道:“我当然知道是泽公子找回来的,如你这般好大喜功之辈,抢人锋头也是常识。”
相汯眼角抽了抽,怎么莫名其妙变成了刻薄寡恩之人?神思恍惚地瞟向颜娧,莫可奈何的勾起歉笑道,“这辈子我偷谁的锋头也不会偷李泽,那忘八德的家伙这么告诉你的?”
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李泽是有多大能耐能将相汯身边之人一一洗脑?
找回船厂之事,容家未曾宣染,相家更是保持低调,谁都不愿多说一句,便这么轻轻松松地将百年来的恩怨是非给翻篇带过,深怕谁说谁尴尬,谁也不想说明缘由的结果,功劳竟也能让李泽给抢了?
颜娧:……
她这正牌找回船厂之人,一句话都没给人家留下还错了不成?能轻易被揭穿的谎言居然有人信?面前这小池能有多傻?
颜娧扶着发疼的额际,绽出困窘苦笑,难不成李泽是身边全是无知盲从的信徒?
戏谑地瞥了眼跪地之人,解嘲着:也是了,没几个誓死追从之人,怎么会有这么多污糟事?李泽又要如何成事?又怎么有机会抓出这些人?
“泽先生融入民心居住在城,这些年帮助了多少岛上需要帮助之人?这才帮忙找回船厂,你便要将他逐出织云岛?你的良心何在?”池祯再次指责着。
相汯蹲在自以为相熟了大半辈子的哥们身边,失望地垂首叹息,再抬眼惋惜地拍拍池祯脸颊讥讽道:“小池,原本我还想着给他留点颜面,毕竟怎么说都是至亲血脉,如今我得感谢你,帮我狠心了一回。”
池祯猛地蹙起眉宇,怒气冲冲地问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想作甚?”
“小池,我不会容许玷污芙儿的混账留在岛上的。”相汯再认真不过的眼神没有丝毫隐晦,凝重得似乎包含了些许祈求。
祈求这个长年来为他掌管船只的兄弟,能够幡然悔悟。
“怎么可能!泽公子与芙儿两情相...”悦。
池祯似乎咬了舌头般愣了愣,相汯的眼神不似玩笑,再提及相芙更是叫他猛地怔愣。
相芙为了织云岛冶铁一事离岛多年,那烈火般抵死不嫁人的性子,能违背多年来心愿,返回不过几日便与李泽苟且?
他能理解相汯的乖谬不长进,相芙呢?
“小池,你不信我,竟只相信芙儿?”察觉他有所动摇的神色,相汯真是无言以对,未曾想芙儿的信誉竟比他来得好?
“难道你没见到我特意到绥吉镇请回冶铁能人?”相汯再次提问。
“如若没有泽先生提醒,你能去?更别说请回来的不过就个花架子,”池祯反驳的力道稍减,心思有了动摇。
“又是李泽告诉的你?小池没察觉他太过伶俐了?”相汯自嘲地笑了笑,回身瞟了颜娧一眼,再回来问道,“李泽没告诉你,她便是那位军师?”
池祯又是一愣,终于真正认真地瞧着船首的小姑娘,竟真与那位军师的长相一般无二,事以至此,不禁自问:他真的错了?
见他再次动摇,相汯大掌沉重地压在肩上,心中思绪杂乱得难以把持,明知该做出决断以振纲纪,也仍旧舍不得断送了多年老友。
李泽心狠程不是不清楚,此次更清楚想断他一臂的缜密算计,谁曾想池祯如此天真说什么都信?
池祯再次抬眼,悲怆的眼眸望进他为难的神色里,凄凉说道:“家主,动手吧!”
入了别人的套又能如何?他脑瓜子清醒得很,不论信了李泽什么,对他下手已成事实,如今的他亟需立威的机会,想掌握岛上事务岂是易事?
回想李泽沈浮几年,多次鼓噪他的心思都没能成功,竟因为船厂的出现而有所改变,不得不说他十分懂得利用浮动的人心,达成他意想之事。
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那次船难老家主救下卑职,本以为能常伴家主左右,甚至为家主肝脑涂地……”悲壮一笑,鼓起勇气说道,“该我还报老家主救命之恩了。”
相汯修长指节旋即掌握池祯颈脊,感叹说道:“一路好走。”

第577章 好官
颜娧瞥过眼没有去看两人如何诀别,倘若真如相汯所言,一对曾经生死相依的好兄弟,又怎会不知如何予以留下来之人最大的倚仗?
本以为敲打出这艘船上的内奸应该挺不容易,谁曾想居然随便迸出一个来?
径自来到池桢不知扔下何物的船沿,昏暗海潮浮光掠影,一时也看不清究竟做了什么,看似没有做些什么,如若没有做什么,那池祯又何必一心求死?
满心愧疚?真有老家主的救命之恩?为何还一口咬着任性妄为?
池祯有问题!
颜娧提起内息,紫眸一闪而逝,沿着本应平整顺滑的船身,被置放了好几个突出的木榫,再垂眸凝望海潮里的暗流浮动下的黑影,似乎是……
人!
海面下至少有五人,以鱼儿的泳姿潜行在船只不远处,再看得更远些不也正是相家海船?停驻于此的时间稍嫌久了,海面下不断有浮影缓缓靠近。
颜娧不急不徐地回身,就在相汯即将下手的前一刻,纤白的葇荑卸去池祯颈上的沉着内息,悠然清冷地制止道:“为什么他急着死,就给他死?相家主很赶时间?”
瞧清那一闪而逝的紫眸,相汯僵在掌上那份没来得及把握的温暖,待意会她不似单纯提醒的力道,再看向池祯骤然闪避的心虚,顿时恍然大悟地即刻下令:“撤退!”
低沈诡异的笑声回荡在海风里,池桢一改悔恨模样,磔磔怪笑道:“所有人手都在舢舨上,你确定来得及?”
船体浮出水面,他便将所有人手做了调动,舱底艄工有半数在船尾整修根本没有毁损的尾舵,另一半正在舢舨上看他受制于人,此时就算回到岗位,潜伏在四周的刺客已有足够时间上船取走几人性命。
对于池祯的嘲笑,相汯恍若未闻,沉着令道:“即刻出发。”
艄工们衔命迅速返回舱底,相汯将人交与一旁家卫,神色一凛快步来到船沿,远处幽光浮动,船影在海平线那端若隐若现,果真海面四下暗伏了不少刺客。
岛外消息没有经过他底下的脉络,出岛的消息也没有几个人知道,竟也被池祯透露给李泽?
相汯眉宇紧蹙,这些刺客他没有放在眼里,担心的是受了伤的颜娧!
带着忧心回首望进她眼底,又叫他猛然一愣,竟是无动于衷?
“做相家主该做的,在下的安危还不需相家主费心。”颜娧睇了正不停求死的男人,扬起一抹无关紧要的浅笑道,“死那么容易,难道活着的折磨没比较多?”
向来不喜管别人的家务事,偏偏跑得不够彻底又给沾上了边,对于生在北雍的李泽本来还带着几分同情,忠勇侯府归谁?织云岛岛主何人?
原本都不是该在意,也不是想掣肘之事,如今连她都一起算计下去,难道继续恍若未闻?
她的提议本就叫相汯忍下了取池祯性命的冲动,听得她似乎不以为意的语调,实际饱含满满不悦的问句,不由得跟着扬起了一抹悉心浅笑。
他单手负于后,抬起长臂,剑指轻点两下,身旁家卫便送上银鳞绳置于掌心。
池祯嘲弄的神情再见着绳索有了变化,是相家惩戒叛徒专用之物,缠绕了满满海中狼的经过特殊处理的银牙,捆绑在颈项、手脚、腰际,每一次的移动都能感受银牙钻体,银牙愈越咬愈紧,直至咬入骨髓方休。
银牙所咬之处不腐不烂,鲜血不止却时时有复原之象,受刑人必定时刻在无止尽的痛苦与麻痒里循环,按着他对相汯的了解,定会将他悬于船首受风吹日晒直至入岛。
绳索被缚上后,池祯再也没有挣扎动作,几近乞求说道:“杀了我。”
“不杀。”相汯单膝蹲地,提起衣襟,领他眺向远方船只,似笑非笑地应道,“好好看着,忘了根本的叛徒该是怎么的下场?”在着急开口的唇舌中塞入破布,漫不经心地笑,“别喊,坏了我的事,惩罚可就不止这样啊!”
池祯一怔,他看过这难以分辨忠奸的邪佞魅笑,那年他单枪匹马杀入南海贼寇岛上时也曾看过这笑容。
那时的他以一人之力进入海贼府邸,鱼牙剑暗夜中随风而起,随声而动,一切在静默无声中开始,也在静默无声中结束,那一夜根本不知杀了多少人。
他果敢骁勇一战成名,南岛近海无人敢不听从相家之命,终于结束老家主亡故后,四海纷乱无主的窘境,也坐实了他的岛主身份。
原来,相汯从没改变过,而是在那之后变得沉潜内敛,将嗜杀做了完美的遮掩。
在惊愕中被几个艄工缓缓吊上桅杆,颈项上的银鳞绳令他不敢擅动,无声地融入一片墨色船帆。
此时,船首被点上一盏看似会随时迎风而灭的铅白烛光,宛若茫茫大海里不停闪动的鱼饵勾引着猎物前来。
栾甫看着情况不对,悄悄往立秋身旁靠过去,细声问道:“怎么回事儿?”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颜娧勾勒了一抹微不足道的弧度,无足轻重轻重般的说道,“大人需要的人手安排上了,不腾一腾地儿?”
栾甫:……
腾地儿是这么腾的?这架式看着是想灭了所有上船之人啊!
刚刚不是下令撤退了?怎么现在成了按兵不动,甚至是枕戈待旦的氛围?
“大人放心,正好可以瞧瞧,将来的主子如何保护的你。”颜娧似笑非笑的提醒着。
栾甫嘴角忍不住地抽了抽,一点儿也没有感觉被保护的安全感,瞧瞧被吊上桅杆男子,分明是事先警告啊!
要上岛寻女的愉悦早已烟消云散,这哪是上岛领女儿?哪是上岛帮忙?
“裴...裴姑娘?”看着她眼底又是哄人的温柔娴雅,栾甫忍不住抹了把脸,自问道:贼精似的小姑娘究竟帮他找了什么地方?这是帮他找的阳宅?还是找的阴宅?
“大人无须担心,姑姑能保护我们的。”颜娧递了个心安的眼神。
他怀疑有没有人保护?他这辈子说不上公正廉明,至少也是无过无错的好官,如今碰上这动用私刑的家族大事,怎么能当没看见?

第578章 冬日
胶着的氛围里,明明是多方追击,看着竟像等待被屠杀,凄清肃杀的冷意叫栾甫紧张得想抓点什么,心里疙瘩地看着小姑娘的心宽惬意。
除颜娧三人留在船首灯下,所有艄工全躲回舱底,除了在桅杆看守池祯的家卫,整艘船仅剩船行缓缓海潮拍打在船身的细碎声响,此时的相汯黑纱覆眼,手执重石所制鱼牙剑负于身后,立于舢舨正中静待来人。
忽地,船首灯下探出了一段几不可见的银丝,在即将缠上栾甫颈项前,凌厉剑势破空而至,银丝碎成数段落在船板。
立秋轻转凌步躲闪随之而来的短匕,急速窜至隐匿船首的刺客后心,单掌劈晕来人并丢往舢舨,再回到主子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