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家主自是认得,却从未见过亲自领了客人骂骂勒勒的进城。
瞧着戍卫与相汯眉来眼去,半点不敢马虎的查验身份,颜娧停驻在城门前小茶摊,抛了几个铜钱讨要茶汤,恣意飒爽地一饮而尽,没忘也给承昀递上一盅。
接过茶汤不忘朝着相汯蓦然一笑,承昀殷勤拭去小杌子看不见的尘埃,佯装无奈说道:“想来靖王的印信在这不好用,先歇着吧!”
瞧着没来由也吃起飞醋的男人,颜娧仅能再次悠悠叹息。
所有事物都照着步调进行,估摸着靖王封地也能逐渐恢复常态,北返时机自然不远,若非相汯变着法子找她,指不定现在早在京城里安排斗茗之事了。
“靖王?”小二冷哼了声,讪笑说道,“王爷怕是早忘了还有雨田城存在,这些年如若不是相家看顾,早就没这城啰!”
“老王爷尚在之时还能三两个月见着人一回,小王爷啊!”旁桌几人交换了个神色,哄堂大笑地笑了好一会儿。
“听说小王爷在晓夷大泽几个郡县搞了大事,何时来雨田城也搞搞?”
“啧啧!手下办事之人如此弱不经风,这是能作何事?我老刘一个人都能抵他三人!”
屠户打扮的男子话毕,又是阵哄堂大笑。
“躲在北雍十几年连老王爷薨逝都没回来的逆子,怎么回来做个几件该担当之事,希望获得什么美名?”
前面几个郡县受的都是爱戴之心,这会儿突然受到这样冷言冷语一时真无法适应,难道雨田城不若眼前风光?
俩人交换了个神色没再话语,多说了什么赞誉靖王的话语,指不定被当街追打都有可能,安静听听究竟发生何事来得稳妥。
相汯扬着惬意浅笑站定在俩人身后,长臂正要揽上俩人肩际搭话时,桌上原本准备要用来进茶点的筷箸,正巧被一人一手夹在半空。
“说话不需要动手动脚。”承昀扬着客气浅笑起身,也给奉上一盏茶汤。
“我没动脚啊!”相汯佯装受委屈地接过啜饮咕哝着。
“你要是存心捣乱,小心我家主子不给你面子。”承昀一路做小伏低也得了几分熟捻,没忘挟着主子威势吆喝着,讨好问道,“主子,您说是不是?”
颜娧差点被茶汤噎死而呛咳不已,未曾想傲娇如他,肯在外人面前放下身段这般讨好,至于如此?
得意的顺着颜娧肩背,承昀忧心说道:“主子当心。”
她嘴角莫名的抽搐,径自起身没好气瞟了两个男人一眼,朝着城门戍卫揖礼后,在门卫受宠若惊的注目下,不发一语地走入城门。
途经瓮城巍峨城墙上,整齐划一的戍卫们英挺身影驻守于城墙之上,城墙上难掩岁月斑驳痕迹,新旧交错的伤痕默默诉说着故事。
缓缓走过街道,一连数家打铁铺子正烧红着火炉淬炼着火红铁器,几个小徒儿没停歇的拉着风箱助火。
忽地,一颗火红圆珠正巧滚出了店铺往三人飞袭而来。
“当心啊——”不知真心假意的叫喊声,在他们身后提醒着,火红铁球如同长了眼睛般直追颜娧而去。
倏地,颜娧提起内息腰际软剑出鞘,剑势带起铁球横飞天际,剑芒寒光迅速来去在袭来的铁球,削铁如泥般的将铁球分割成五个同等大小的圆球,每个圆球都如同被缜密琢磨过的通体浑圆。
圆球仍冒着蒸腾热气,笔直落在打铁汉子脚边,满天融铁火星子,也在此时能寻主子般全数落在来人身上,半烫不热的烟尘烫得撕心裂肺的喊叫着。
承昀如常的云淡风轻,相汯倒是吓得不轻。
还好他没有真去试试小妹儿,否则现在疼得哭天抢地的,不就是他了?
“老师傅,球体大小错了。”颜娧唇际扬着淡漠浅笑收起软剑。
想来整座城池都知晓相汯寻她来作甚,迫不及待想试试她能耐?
原以为下山路径是她挑的,如今看来并不然。
故意以楼阁机关运转之声引起注意,叫她能顺着相汯安排前去探上一探,入城又特地走来南门打铁铺子聚集之处,能不叫她多想几分?
瞧着朝她飞来的火红圆球,心里更是明了了泰半,想来几个工匠还是有些修理机关的眉目,瞧瞧都敢给她投火球了!
进城不打着靖王名号的确选对了,这些卖着劳力命的老铺子,心里不知存了多少怨怼呢!
顾不得被火星子烫伤的疼痛,老铁匠见着地上被削饰完成的成品,双眼瞬时绽放了晶灿光芒,若非身后徒儿拦着,差点儿直接伸手捡起滚烫圆球了。
小徒儿也见着浑圆球体,也雀跃不已地抓着师父衣袖兴奋说道:“爷爷,真的可以!真的可以!”
满身烫伤的老铁匠,扑通一声跪地前行,来到颜娧脚边,双手交握恳求道:“大爷定要救救雨田城。”
“老师傅,机关里的东西,就是如此而已,能换的先换上,余下的,我现下也没有办法,届时再请相家主想想法子,相信他定能想出好方法。”颜娧三言两语便将矛头指向存心看戏的男人。
承轴的确仅有工艺精湛的圆球,矿物油没有猛火油她也帮不上忙,的确暂时得依靠相汯想法子安抚这群着急雨田城的人们。
她不敢保证随意削下的圆球能否达到机关里的组件那般完美,至少先汰换掉有瑕疵的承轴球体吧!
“此话当真?”老铁匠振奋地又跪近了两步。
“自然当真,相家主都协助雨田城这么多年了,怎可能置之不理?”承昀也赶忙出来替相汯打包票。
相汯:……

第468章 儿戏
我是谁?我在哪?
谁答应了什么?
怎么会成了一切有他万事可期的错觉?
负手于后的相汯,不着痕迹的撮着出汗双掌心。
找人来是为了解套,不是给他下套啊!
瞧着面前老者含着泪光殷殷企盼的双眼,也狠不下心给予以希望又给与幻灭。
“曾伯,我这不是找人来了?总得给我些时间。”相汯无奈拧起剑眉,扶起眼前老者,幽怨眼光瞟了一脸无辜的俩人,唇畔扬起促狭浅笑道,“裴先生定能想到办法解决之道,你瞧瞧,你这几年都没琢磨出来的球体,她不一来不就解决了?”
相汯心里暗自窃喜着,这不又把问题抛回去了!
颜娧拧起剑眉不悦说道:“相家主这就不地道了,存心至我于死地?”
还没到落脚之处杀机已至,真叫弈王所遣暗卫知晓她路经此处的来意,哪还有命离开此地?
光天化日在大街上就敢拆她台,不道义啊!
姑且不论方才老师傅是有心亦是无意,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宣达她的来意都不是件好事!
众人议论声开始由小而大,颜娧直觉有异,瞬即提气,借了承昀掌心轻点瓦房屋脊离去。
见人安然离开,沾了灰土的掌心在相汯肩际轻拍了几下,为之惋惜也为去除脏污,冷然嗓音缓缓说道:“想来你是全然无望了,一切都是我多心了。”
正想提气追上前人便被相汯给一把抓下,力道大得承昀差点没能稳住。
“你几个意思?”相汯气急败坏的抓着人不放。
“丫头不喜抛头露面。”承昀佯装惋惜地叹息,大有言尽于此的感慨。
相汯听得愣在当下,都女扮男装游走各处了,还能说不喜抛头露面?
他手里抓了个寂寞,只得看着承昀傲气背影追着人走了。
飞跃在城内民宅屋脊,颜娧打定主意朝着八卦城中心楼阁急驰而去。
如若城外楼阁听着尚无大碍的运转声,不足以说明雨田城现况,进城那几个铁匠铺为何家家户户淬炼着球体?还说琢磨了几年也无法获得能用的?
莫不是雨田城的困境远比眼前所见严重?
思及此,她更不管不顾地卖力提气飞驰,直至她不顾守门戍卫制止,一层层提气跃上九层楼阁檐顶。
戍卫们没拦下前头之人,自是后来者也没能拦下,楼阁底下的戍卫正鼓足气息要喊人,随后而来的相汯抬手制止了戍卫们的急切。
“家主。”
戍卫趋身向前正想解释,相汯又是一个抬手要求肃静,为楼阁上的人减灭大部份的吵杂之声。
颜娧立于阁顶仔细听着楼阁内传出的机关运转声响,听得几次频率颇高的刺耳低鸣声,也心知肚明为何几个铁匠铺积极打造圆球体。
扶诚能够烧出绝佳艺品自是本身学识所致,然而能够完整受热不失热的窑场成了最大的助力。
炉膛内热度不够,即使有重石也无法淬炼出上好承轴球体,这也能解释为何相汯一见龙窑,便想尽办法要见她一面,必须押下好友孕妻也不在话下的照做不误,可以见得相汯有多么在意雨田城事态。
能掌握炉火热度之人呢?
相汯不动声色的追着两人脚步也上了阁顶,强风不断袭来若非内息深厚,只怕他也站不住脚。
“原来的冶官呢?”颜娧扶着发疼额际问道。
听得中心楼阁的机关声响,的确随时有可能随时停摆也难怪着急了。
“打从前年去了庐县就没再回来。”相汯自知事到如今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尤其方才见着她利落起手削出等比球体。
如若她真能给予雨田城一线生机,让他上天摘月都行!
颜娧眉头轻蹙,喃喃说道:“据我所知,庐县冶官仅剩一位。”
“奕王在庐县行了什么勾当,相家大抵知晓,说到底我无法掌握那么多城池,保得了雨田城就保不了庐县,这才给奕王钻了个空子掳走人,致使前朝遗留的最后一个冶官家族也死在那场动乱里。
自此我只能妥善保护雨田城,不叫机关楼阁再受任何威胁,天下之大总有机会能寻得能重启神国冶铁技法之人。”相汯语调里尽是无奈地说着。
也不知是高塔强风凛冽吹拂得颜娧阵阵头疼,亦是相汯的说词叫人发酸,她轻声叹息地提气轻点层层楼阁飞檐下楼。
两个男人也随后来到身后等着她发话,颜娧利落回身,眼角眉梢里全是苦笑回望相汯,软糯嗓音轻浅说道:“你该求的不是我,球体我尚能处理,机关里需要的东西,确实不是一般油脂能取代。”
相汯坚信不曾提及机关里需要的东西,竟被说白了?
“想来为解决油脂问题,已损耗了不少球体,如今想保下机关城美名,只有暂时停下所有设备。”嗅着空气中不时传来的细微的腥臭之味,颜娧也仅能为这座维修不易的机关城哀悼。
蒸馏得不够纯净的油脂用在机关里,不只磨耗了承轴也影响了机关整体寿命,雨田城指不定连风雨飘摇几个字词都承担不起。
“宁可不换机关内的油脂,也好用取代的油脂,敢问相家主,听从了何人之意用了活物油脂?”颜娧再次直言剖析问着。
“小妹儿,若说里面是几个妙龄少女的骨末,妳可相信与我无关?”相汯面有难色地抬眼,憎恨之色瞬即涌上眉目。
抿了抿唇瓣,似乎对这答案一点也不讶异,能叫相汯毅然决然涉及雨田城之事,想必事出必有因……
“还没来到东越,就已听说此处不乏生老病死,烧杀掳掠,如今再多个血祭机关,也没什么能讶异了。”轻闭双眼悼念未知亡魂,她又是一个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梁同知在得知机关油脂即将用罄之时,听信谗言,相信未婚处子脂血能够帮助机关运行,因此抓了几个外地来的妙龄少女推入机关里,我家阿妹儿也在那群人里……”
颜娧心思颤了颤,百想千料也未曾想会是这样的缘由啊!
不管如何,误信也好或真信也罢,这些人真能将人命当作儿戏?

第469章 学徒
“若真以妙龄女子血祭了机关,那位大人坟头草长的也不冤。”承昀泛白的指节压抑着怒意,无法置信竟有人能愚蠢到以生人血祭机关。
雨田城立于锦江河之中,依赖滔滔不绝的水势催动岛城内机关,能相信生祭换得运转顺畅的父母官,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真要血祭也是祭祀江河,怎会将人投入机关里?
稍作思维也能理解,想破坏的是雨田城赖以维生的机关啊!
没动力维持这座城池还有什么生机可言?
光是城南以锻造打磨维生的几间铺子笃定荒废泰半。
颜娧双手交握于胸前,纤手轻点着指节,对于相汯所言不置可否,迟疑了半响不带任何情绪冷冷问道:“这是相家拿下雨田城的缘故?”
花了诸多人力物力只为掌控一座城池?
重石的取得在古往今来都不是件容易之事,尤其要锻造淬炼出有如雨田城机关里有绝佳硬度的钨钢制品,需要耗费多少功夫从官府取得更不由分说。
相家真能如此宽宏兼爱?
不知为何,她打从心里不相信……
再心惊于冷得冻人的语调,相汯面上也不敢有太多思绪,被一语道破阿妹儿不过是幌子,仅仅为成就出师有名,话说白了还是难听得紧……
“我家阿妹儿的确在岛上失的纵,只在牢房里找着她最喜爱的簪花……”
“所以……”抬眼打断了接下来的话语,勾着淡然浅笑问道,“相家主想告诉我,没人真正见到相家小妹究竟在何处?”
被几近逼问的眼神逼得无言以对,相汯没来得及琢磨该如何应对,问话又来。
“相家主只需要告诉在下,城里州官死于何人之手。”颜娧剪水眼眸染了些许寒意,偏头冷冷睇着面有难色的男人。
“裴先生,您不再当下……”
一旁戍卫本想解释,被相汯抬手免去了所有言语,仅能收起幽怨眼眸退于门外。
“为寻找小妹,我们与官兵动了手,也没能拦住他们将人逼入楼阁里的机关,十八位妙龄女子在各楼层逐一被逼跳机关,那一瞬我的确失了理智杀光了此处戍卫,然而杀光了也没能寻回小妹……”
投入机关的女子们几乎全化为肉泥,根本无法辨别身份,怎可能找到任何线索?
“果真是不做赔本生意的相家,想来相家小妹的逝去,定为挣来可期之利。”承昀也大抵明白了相家所作所为。
“区区一个雨田城的利益,怎能与我家小妹相比?”相汯不服气地说道,“相家再有私心也不会拿亲人性命作赌,何况小妹是怀着凌云壮志而来。”
“什么样的凌云壮志值得你家小妹冒险?”回望踌躇得不知该不该说实话的相汯,颜娧冷冷笑道,“这时候还有什么顾忌?”
“我家阿妹儿偷了相家藏书阁的造船的冶铁古卷,想试着救雨田城,可是人不见古卷也寻不着,阿娘都急白了头发,一来是为寻得阿妹下落,二来也是不能让古卷由落在外,相家这才决定出把持住雨田城这下策。”相汯忽地指天发誓说道,“相家绝无不臣之心,梁同知殒命起因是奕王未能请走冶官,与我无关。”
被那急于撇清的焦躁给逗笑,颜娧第一次认真地端详面前男子。
长年在海上叫他肤色比常人来得深铜,也没能掩盖剑眉星目里的英气,挺拔山根衬着那张喋喋不休的丹红薄唇,不知为何仔细看清了,竟觉得有点熟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