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承昀辱骂皇家子弟,李婶吓得拿起桌上馒头往那张嘴巴塞去,食指抵在唇瓣上警告道:“阿承不要命了?怎能...怎能...”
有些话她活了一辈子也没曾说出口,这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啊!
再看向两口子,当初以为私奔来此躲灾,竟也能有三媒六聘?
“当真不是苟且私逃?”李婶不由得勾起欣喜笑意。
“不是。”颜娧眉眼里尽是温柔浅笑。
“好,婶信妳。”李婶被那眼里的和煦温顺给说服。
小渔村里找个村长亦是耆老写下婚书已是难得之事,哪儿有什么明媒正娶?
“婶啊!没事儿,就在这院子里说说而已。”看着被塞了个馒头封口的男人,颜娧秋水般莹透的眼眸也漾起笑意,拉着李婶落坐在竹椅,为她摆上碗筷。
相识日短,老者的关心不假,她相信多少有些移情作用,怎么说也不能害得老人家寝食难安。
食之无味的李婶笑得比哭还难看,举箸瞬间仿佛满桌菜肴都失了颜色,俩人这么一问一说,心里更是没点数儿了。
回想自个儿入城作弄戍卫一事,不知道会不会给俩人给惹上麻烦?
还没来得厘清心中思绪,门外今日负责守村口的老江,飞也似的掰开木栅暗扣,着急地看了两口子几眼,看得俩人心里一阵不安。
李婶放下碗筷,莫名其妙地问道:“我说老江,这么急着跑来又光看不说话,你这是怎么着?”
“妳先问问院里的两个人什么关系?”老江抹了把脸,指着气定神闲落坐在竹椅上的俩人。
对阿颜她就只有一个“信”字,李婶坦荡荡地直言道:“夫妻。”
“夫妻?”老江下意识掠过小姑娘,气急败坏地瞪视着承昀,叱喝道,“真是夫妻为何城里来了人要缉捕?”
“我这饭你可以乱吃,话可不要给我乱说,我听到的明明是找人来着。”
李婶心里暗叫不好,真是她那张嘴快,惹事儿了!
“官兵都来到村门口了,我还能骗你?老周帮妳挡在村口瞒着呢!”老江从旁缸里舀了一瓢水,大口大口的喝着,以手臂挥去残余水渍,再次问道,“要不是我去解手回去半路听到,还能来给你通风报信?”
远远的躲在村里的房舍旁窥看,都能知晓来此之人绝非善茬,连老周那牛皮气都乖乖跪地应承。
如若真收留了不该收留之人,明珠村可是要出大事儿了!
李婶二话不说的站起身,急得身后的竹椅都被打翻在地,慌张拉着俩人手臂步入屋内,别有深意的望着老江阖上大门,死死抵着门板,没理会外头叫嚣开门声,径自说道:“你去好好吃饭。”
这句话令老江停下了动作,也看懂了李婶的动机,三步一回头的看向屋子,回到竹桌前。
拾起翻倒的竹椅吹了吹上头灰尘,眉眼间多了些许澎湃快意,尝遍了桌上每一道菜色。
屋内,三人各有心思久久不语,皆深知村外官兵来者不善。
“都是婶的错,没事进城作甚?”
李婶斑驳沧桑的眉眼间难得悬上了歉意,这份得来不易的温情,被她不经意地破坏而自我苛责着,昏黄眼眸里落下了内疚的泪水。
“婶啊!不是妳的错,那些人只是想得到些不该得到的东西,而我刚好知道去处。”看着年迈老者在面前落泪自责,颜娧心里也是揪心着。
未曾想厉煊能来得那么快啊!
也只能先给李婶适当地解释,再来想如何离开。
从颜娧的眼里看到了属于她的救赎,多少年来苦守于此的孤寂,在她清澈纯净的眼眸里看到生机。
这几日观察,俩人的情深意重不假,叫李婶怎么也不相信,她会是梁王世子要寻找的侧妃!

第531章 透彻
李婶再次看向颜娧,眼角泪痕不舍地落下,她的女儿若能活着,定也能出落得如此落落大方。
瘦弱皱痕满布的粗糙手掌抚上颜娧粉腮,眼神飘忽不知想起了什么,染上毅然决然又不知名的狠绝,笑意在勾唇畔,嘴里不呢喃着:
“不怕,这次娘会保护妳。”
颜娧微微一愣,本以为李婶失去的只是丈夫跟儿子,那眸光里的灰涩似乎并非仅仅如此,被紧握的藕臂似有千金之重。
“听好了啊,妳江伯特地跑来通知,周伯疼更疼妳,定会想办法拖住那群官兵,娘的床铺底下有一条通往海岸礁石洞穴的密道,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了。”费劲儿的掀开用来遮掩的炕土床板塞入两人。
“婶呢?不跟我们一起走?”颜娧急急拉住想放回床板那双斑驳的手,李婶愣了愣,突然一阵神思清明,不知想到什么反而拍开她。
眼见她在房里在倒腾许久,翻出了些碎银子,左右顾盼了几回,利落撕下衣摆包裹,一股脑儿塞到颜娧手里。
“乖,别闹,赶紧走。”
门外传来大批人马毁坏木栅之声,李婶不容质疑的紧握葇荑,偏头交待前头男人,“早年海贼上岸奸掳烧杀多了去,李伯担心我无处可逃,不知道熬了几宿才挖出来密道,路上崎岖不平的,你要多看着点。”
“我会的。”揽住不愿离开的颜娧,承昀沉着稳重地保证。
“婶……”颜娧眼里绷着不落下的湿濡,死死不肯放手哀求着。
泪眼相看,李婶心疼地拉起衣襟抹泪,似请非求地硬挤出一抹浅笑道:“叫声娘来听听。”
闻言,颜娧再也无法继续维持坚强,轻闭双眼潸落了两行清泪,哽咽道:“娘。”
“欸——”李婶饱受风霜的粗糙而不正常弯曲的指节,深怕碰疼粉雕般俏脸迟迟不敢触碰,欣慰说道,“好孩子。”
颜娧握住犹疑手掌,无畏参差不齐的厚茧刺疼脸庞枕了上去。
救命之恩她能回报的仅有这声娘,这个依偎。
在以万物为刍狗的东越,她甚至不清楚离开此处,再见面会是什么光景。
听着外头江伯客套地与官兵们周旋着,李婶也清楚退无可退,用尽气力将两人给硬塞回去,关上南方少见的炕床,将触手可及的衣裳、被褥全丢到床上,平日藏于房中不舍得用的灯油,全然倾倒挥洒在床榻上。
毫不犹豫地点燃衣角,心安的看着火势逐渐蔓延,这才抹去泪水,整了整衣着步出房门,吆喝道:“吵吵吵,吵个什么劲儿啊?”
见着整院子身着重甲,手持火把的士兵,李婶佯装惊愕地软了腿脚跪落在地,奉承迎合地说道:“老婆子没干什么坏事儿啊,大人这是作甚?”
月色黯淡铠甲映着寒光瘆人,挺拔身姿昂扬于马上,单珩眸光有如寒冰般料峭般扫过院内竹桌旁瑟瑟发抖的两名老者,冷着脸问道:
“你这几日收留的人呢?”
“走...走...了...”李婶吓得慌也没将挂记的事儿给忘了,腿上摆子打个不停地应答着。
“晌午进城采买,晚上人就走了?”单珩冷哼。
利落跃下马背,走近院旁灶台,以马鞭挑看了几个阉着食物的锅碗,又翻看了仍煨在余烬上香气四溢的鸡茸粥,走回竹桌前,看着几道来不及享用的晚膳,单珩以单脚踩于竹椅,长臂倾靠膝上,冷笑道:
“走得还真是匆促啊!白费了妳一番心思。”
话毕,长鞭一挥,竹桌菜肴四散,再次挥鞭带来了戍卫手上不知包裹着什么的布巾,吓得两名老者偎在一起哆嗦。
长鞭收离,布巾内的东西也随之摊散在老者面前,饶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家,也被吓得退了好几步。
不正是今夜负责守村口的老周!
没了躯窍,仅有头颅一颗,毛骨悚然地在竹桌上与两老对望,像似完全无法理解为何会死亡般的惊愕,鲜血随着渗落的滴答声埋没在院内黄土里。
“这长鞭听不得谎言,一个不小心脖子都得勒断了。”
听似委婉劝戒,实际是真切的恐吓。
单珩冷凌的眸光没有怜悯,明明举止残忍至极,对桌上头颅竟丝毫没有任何动容,仿佛仅是个没用处的玩物。
“真...的...老婆子从城里回来...什么人都没了。”李婶答得期期艾艾。
“没人了?还有三副碗筷?”单珩闭上双眼,扭了扭脖子发出骨骼转动声,对于这答案明显不满意。
李婶被吓得噙不住一把老泪,嘀咕解释道:“今日是丈夫和儿子的祭日,老婆子是得准备三付碗筷啊......”
“还真巧啊。”单珩长鞭又是一甩,这回擒住老江颈项,冷笑问道,“一个死不认账,一个通风报信,真当我没瞧见?”
“大人,李婶真没骗人啊!”被勒得颈项鲜血直流的老江,不停挠着绕着颈项的长鞭,长年结着厚茧的大掌也没能扛住鞭上铁勾,不到半刻已浑身腥红。
“看样子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啊!瞧瞧你们一个个死活不说。”单珩瞥了眼戍卫,将方才擒来的老婆子扔进老者间。
江婶一见老周死状,漫天尖叫声四起,死命捶打着快没气息的老江,咆哮道:“你这死鬼做了什么事儿?老周没死在海上怎么死在这?”
几个人都是渔村的老人了,何曾得罪过官场?
这辈子连郡老爷都不曾见过,克勤克俭地操劳度日,怎么今天遭了这罪?
“还是不说?”
江婶听着没有任何情绪的问话,茫然看着吓得面色苍白的李婶,丝毫不敢再直视桌上的老周,不知所措的看着老伴。
下一瞬,她惊悸地看着长戟穿透老弱的身躯,冰凉尖刃血槽缓缓流出怵目殷红,极尽所能地挣离兵器移动到丈夫身边,放心地枕在大腿上任热液四下流淌。
从未落过男儿泪的老江,不顾颈间拉扯疼痛,抱住了陪自个儿一辈子,为他生儿育女的一生伴侣,嚎啕声不断。
“江啊,你终于肯为我哭一回了。”本想再触摸丈夫脸庞,江婶陡然没了气力重重坠落。
在老江肝肠寸断的哭声中,看着房里逐渐蔓延的火光,李婶心里更为透彻。
她家阿颜,绝不能落在这种人手里!

第532章 不哭
“看来这明珠村来了个不简单的人物啊!”单珩勒紧长鞭,惬意地看着满院血染的瑰丽,嗅着愉悦腥气清冷问道,“还有多少人愿意为她殒命?”
李婶不懂那个身着月白直缀,看似清冷孤绝的谪仙人,为何如此草菅人命?好似明珠村民在他眼里如同蝼蚁般,看着几乎快被勒毙的老江,听着事不关己的绝情话语,心里竟有种期待解脱的冲动……
“老江啊!嫂子都快咽气了还不说明白?这些年我家老李的救命之恩怎么还的?”李婶破涕为笑的打趣着,沐浴在血色月晖下的老夫妻。
这些年老江总让儿子媳妇儿将她当成另个母亲供养,死活不说出当年海难的真相,仅有她的丈夫与儿子死于海难中,其余人全安然漂流回岸,她自然不愿接受。
即便愧疚使然,这些年的照顾也叫江婶心存芥蒂,三不五十地争吵,导火线始于她,累了也倦了……
因此当她看着阿承抱着阿颜上岸时,总是自我安慰着儿子带着媳妇儿回来了,甚至潜移默化地将阿颜当成女儿来看待……
村里男人们心里有话,基于亏欠也没敢对她指责什么,对外也认同是她的远房亲戚来投靠。
抬眼看向单珩与一众戍卫,李婶扬起洒脱恣意的浅笑,老迈喑哑嗓音说得畅然,说得可敬,丝毫没有因为屈服跪地而损了气节。
“生而为人,临老才找着那么一点点寄托,能为此生心中挂念之人殒命,我值得。”
戍卫来到单珩身后,细声禀报着:“屋里走水了。”
回身瞥了眼逐渐蔓延的火势,单珩冷哼笑道:“人其实不着急找,连房子都烧干净了,挺好。”
没再理会院内之人,提起内息,撤回长鞭,竹桌上又多了个醒目的头颅,单珩将染血的长鞭交与戍卫,径自跃上马背,轻扯缰绳迤迤然离去。
“少了一副碗筷,记得添上。”
听似温馨实则冷情的话语,回荡在月晖盈盈的漫天火光中里。
……
从艰困难行的密道踏出礁石岩洞,两相交应的礁岩彼此遮掩,没有走入其间根本无法发现,未完全退去的潮水溺了半个足裸。
不在意被浸透的鞋袜,颜娧挣脱箝制,提气跃上几人高的礁岩,想看清漫天火光的明珠村发生了何事?
远方不下百来人,乘着月色远去的戟兵,不正是东越的城奕军!
相隔数丈仍能感受烈火炙烧的狂烈,火焰吞噬村庄一切,静谧而放肆的狂舞,宛若要将整个村落吞噬殆尽的凶猛。
静——
唯有海潮拍岸的蟋嗦呜噎不绝。
那是丝毫没有人气的静谧,颜娧瞪大了仍泛着湿濡的杏眼,直觉不对而急速跃下礁岩想奔回村庄。
还没来得跃下礁岩,便被不容置喙的强硬臂膀拦下,不管如何提气抵御仍紧紧锁在怀中。
“别去。”久经沙场的承昀,如何不知明珠村遭了何难?
当初被父亲派往北方平乱,正因北方游牧部落时常趁着夜阑人静,以铁骑扫平了边境数个村落,致使多处村毁人亡,连襁褓婴孩也无一幸免,尸骨全被燃尽在猛烈大火,连想祭奠的一抔尘灰也寻不着。
没有嘶喊,没有悲鸣,只有静谧的火焰蔓延,也说明村民难逃此劫。
看清了戟兵前头乘在马背迤然前行的男子,承昀虽也无法接受面前单珩残杀百姓的狠辣。
如若她的来处真如百烈所言,人人生而平等,百姓富裕和乐,没有实际经历血腥杀戮的她,怎可能理解这些为权力所惑之人,能够为私欲做出多少叫人发指之事?
即便内心素质如何强大,听说与眼见终究有所差异,尤其那些人是因她惨遭屠戮。
他清楚,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俩人间得有个人得保持冷静,如今的他们没有暴露身份的底子。
只能沉着,只能忍耐。
“是单珩。”尽其所能的在她耳畔轻唤,只为留下她一丝理智。
紧握在长臂上的纤指,因过度施力而指节泛白,甲痕几乎嵌进男人掌心。
几日来的乐活光景一幕幕窜入脑海,不过兩刻钟的时间,那些鲜活热络的影像已全然被吞噬在火逐风飞里。
痛彻心扉。
她再恨不过此人……
恨啊!
本以为她永远说不会这个字词,即便师父也因他设计暮春城一事而殒命,心存善念的思维仍叫她不说出恨字,不愿恶劣情绪影响她的客观,而是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进行最好的报复。
她一直认为活得更好,便是对那些不义之人最好的报复,因此她复苏晓夷大泽各个郡县城池,叫天谕不再处处灵验,甚至破坏各个世家的微妙平衡,将属于她的人脉潜藏入越。
如今她都办到了,为何行行且行行,几番周折竟仍是有人因她陨命?
难道她错了?
“丫头?”察觉她心绪紊乱,内息错踪,承昀心急呼喊。
透过凤鸾令提气运息,竟被狂烈紊乱的内息反冲周身大穴,无法制止地逆入心脉,再三尝试也无法阻止经脉逆归。
倏地,一口染了青墨的鲜血溢出薄唇,承昀无力单膝跪地,箝制她的力量减弱了三分,也无法遏止鲜血再次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