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于是再一次见到了这个年轻又富有的患者,或者说客户。

“又做梦了?”医生问。

“总觉得还有什么遗漏了,想再好好看看。”闻裕说。

医生推了推眼镜:“那么现在愿意告诉我,这个梦的后续了吗?”

闻裕移开视线:“不。”

按照医生的理论,这个梦是他构建出来的。闻裕实在是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要给纪安宁安排这样的情节。

整个梦里,满满都是对纪安宁的恶意。

闻裕不想把梦的内容告诉医生,然后由医生来告诉他……这都是他对纪安宁的恶意。

闻裕不肯接受这一点。

医生并不强求他,只让他躺在了那张弗洛伊德榻上,让闻裕又进入了梦境。

纪安宁赤着脚往上跑,男人们也穿过闻裕的身体追了上去。这一次,闻裕却没有急于跟上去。

他站在楼梯拐角,上下左右仔细看了看。

上一次被引导入梦的时候,他的注意力都被梦中的人吸引了,没有仔细注意这梦里的环境。

墙壁上贴着“28F”的标志,楼梯的瓷砖是米色的,最上面那一级,被什么东西磕掉了一个角。

闻裕上了天台,这一次他没有管那些男人或是赵辰,也没有再去看纪安宁。他径直走到建筑物的边缘处,极目远望。

很快,闻裕就确认,这个梦境里的环境,就是他们所在的省会。

他看到了熟悉的地标性建筑。

这环境构造得如此真实,他沿着建筑物的边沿走了半圈,已经约略知道了自己在城市的什么方位。

忽然,他看到一栋更加熟悉的建筑。

闻裕眯起眼睛,向那边望去……

闻裕最后也没有把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医生。

但他这一次醒来,跟上一次不一样。他是被动唤醒的。睁开眼的闻裕坐起身来,却没有说话,他蹙着眉,像在思考什么。

然后他离开了。

医生有种预感,觉得这个年轻人可能不会再来了。

他的神情告诉了他,他一定在梦里找到了他想得到的信息。

他有点遗憾没能知道梦的结局,送走了闻裕,认真的作下了笔记。

闻裕离开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给纪安宁打了个电话:“宝贝儿,我晚点回去哈。”

他带着笑,声音温柔宠溺。挂了电话,那笑容消失了。

闻裕觉得自己可能疯了。

他要去做一件像傻子一样的事情。

闻裕驱车前往他和纪安宁曾经共度美好春宵的那家酒店。车还没开到近前的时候,他远远地望着酒店大楼,估算方位,发现他上次开的那间套房,正合适。

他登上了套房,站在大浴缸前凝目远望。

他看到了梦中看到的广告牌,看到了梦中看到的霓虹灯,看到了梦中看到的楼顶。

这一定是因为他曾经在什么时候看到过这些景象,把它们刻在了脑中,然后用在了梦里,闻裕说服自己,一定是这样的。

他抬眼,仔细地看着那些能辨识得出来的地方,他通过它们,定位了一栋建筑。

他看了很久,把那栋楼的位置记清楚,离开了这家酒店。

闻裕凭着记忆和方向感,驱车前往那栋建筑。他花的时间不长,很快就找到了。

这也是一家酒店,有住宿,餐厅,也承接婚礼和各种商务会议、活动。

闻裕十分肯定,他从来没有来过这家酒店。

所以事情就很荒谬了,他竟然因为一个梦,想去看看这家酒店,是否与他梦里一样。

闻裕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他应该转身就走的,不该去干这么荒唐可笑的事。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站在这家酒店的停车场里,向上望,竟然感到心慌。

进门的时候,他在迎宾的微笑中走进转门,几秒钟之后,又转了出来。

“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吗?”迎宾问。

闻裕塞了一张钞票到迎宾的手里,说:“想打听个事。”

迎宾飞快的收起钞票,笑容更真诚了:“您说。”

闻裕问:“咱们这儿,有人坠亡过吗?”

迎宾没能在第一时间理解“坠亡”这个词,闻裕解释说:“跳楼什么的,自杀之类的。”

噢,原来是那个“坠亡”。迎宾想了想,说:“我在这儿干了三年了,从来没听说过。”

闻裕莫名松了口气。

他坐电梯去了二十八层,出了电梯,很快找到了楼梯间。

握住门把手的时候,闻裕手心冒汗,心跳加速。

只是个梦,是个梦而已,他对自己说。

可不知道为什么,闻裕就是觉得,推开这扇门,仿佛就会看到可怕的深渊,或者狰狞的怪兽。

闻裕从小到大都是个无所畏惧的人,这一刻,竟然感到了害怕。

可他像个神经病一样地跑来这里,就是为了亲眼看看这个地方,为了看到这个地方与他梦里全然不同,好证实那些梦境都是荒谬的,虚幻的。

闻裕一咬牙,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倒是没有深渊也没有怪兽,可闻裕一眼望去,脑子里就“嗡”的一声。

墙上贴着“28F”的标志,楼梯的瓷砖是米色的。

闻裕觉得腿有点无力,软软的走了两步,站在楼梯拐角,向上望——最高一级台阶,那个被磕掉的角那么刺眼。

闻裕感到晕眩。他腿一软,差点摔倒,扶住了墙壁才站稳。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百分之百肯定,他从来没来过这里!

闻裕弯下腰,撑着膝盖大口的喘气。好半天,才觉得胸口好受一些。

他抬头望向上面。他都来到这里了,不管怎样的惊骇,都不可能现在退回去了。

闻裕咬了咬牙,抬脚登上了台阶。

这栋楼只有三十层,天台只有一个出入口,上面的景象,跟闻裕梦到的一模一样。

闻裕在离出入口不远地方停下,脚尖几公分远的地方,静静地躺着半截砖头。

闻裕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

他又做了两个深呼吸,继续朝前走。走到一处制冷机旁,转头看去。

他的心脏怦怦跳,仿佛制冷机后的阴影里,藏着一个可怕的吐着长长红舌头的恶鬼。

或者,藏着狼狈的、恐惧的、惊惶的纪安宁。

但制冷机后面没有人,只有一截钢钎斜斜躺在地上。

闻裕曾经以第一视角捡起过这根钢钎很多次。这一次,他弯下腰,用自己的手在真实世界里捡起了它,借着夜间楼体景观灯的光细看。

一头是整齐的断口,一头尖尖,还有点弯,像鹰嘴。

和梦里一样。

一切一切,都和梦里一样!

闻裕感到,无法呼吸。

纪安宁察觉到这两天闻裕有点反常。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他不和她一起在小书房复习,一直泡在大书房里,不知道在搞什么。

在大书房,她忍不住问:“是公司有事吗?”

“没有。”闻裕说,“怎么了?”

纪安宁提醒他:“看你一直忙,没怎么复习。”之前他还请了那么久的假。这个学期他其实只上了半个学期而已。

“噢,那个!”闻裕恍然大悟,说,“没事,放心好了,肯定不会挂科。”

他说没事,但纪安宁觉得肯定是有事的。

两个在一起时间长了,亲密无间,会自然而然的产生超越别人的联系。一个眼神,明白意思,一个动作,知道想法。

“那你这几天在弄什么?”纪安宁追问。

闻裕说:“我看点科幻的东西。”

“……哈?”纪安宁莫名其妙。

“就觉得挺有意思的。”闻裕眸子幽深,“你知道平行宇宙吗?”

“知道。小时候家里有几本科幻小说,我翻过。”纪安宁点头。

“不觉得很有意思吗?”闻裕说,“世上有无数个平行宇宙,你第一步踏出左脚,就产生了一个你第一步踏出右脚的世界。”

他说:“这个世界里有一个你,一个我,别的世界里也有一个你,一个我。只是在这个世界,我们两个在一起了,在别的世界,我们俩不知道是什么样。也可能,一个是杀人犯,一个被坏人害死。你说,有可能吗?”

闻裕不错眼珠地盯着纪安宁。

随着他这番话缓缓道来,他清楚地看到灯光下,纪安宁的眼神全变了。

第100章

微妙而紧张的空气在两人之间凝固。

纪安宁笑了,问:“为什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

她笑得很勉强,闻裕看得出来。他的心脏狠狠地收缩了一下。

拐弯抹角其实从来都不是闻裕的风格。

他盯着纪安宁,告诉了她实话:“我经常做一些奇怪的梦,梦见你被同学谣言中伤,梦见赵辰这王八蛋在学校里纠缠你,我还梦见了……银海酒店。”

他每多说一句,纪安宁的表情就消失一分。当他提到银海酒店——她坠亡的地方,她的脸上再没有了任何的表情。

她看起来,就像最初那个梦里的纪安宁。

闻裕从椅子里站起来。他身材高大,一站起来,就像一片影子笼住了纪安宁,把纪安宁锁在了自己和书桌之间。

“安宁,你告诉我,我梦见的这些……是真的吗?”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纪安宁的眸子像幽深的寒潭,任何的波澜纳入其间,都平静不见踪影。

“是不是真的,又怎么样呢?”她问。

闻裕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纪安宁太平静了。这样的纪安宁和那天台楼顶上,奋力挣扎的纪安宁,仿佛两个人。

但她们的骨子里,又是一个人。

纪安宁仰起脸,看着闻裕,说:“世上可能真的会有无数选择不同、结局不同的世界吧。但那又怎么样?这个你和这个我,生活在这个世界。别的世界怎么样,都跟我们没关系。好好活在当下,谁都别出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在那些梦里,对闻裕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死了。

一个被逼迫坠楼身亡,一个在狱中脑溢血救治不及时身故。

纪安宁说的这番话,的确非常有道理。

闻裕垂下眼眸,又抬眼,问:“假如有别的世界,别的世界里的我,会对你好吗?”

纪安宁问:“你没有梦到过吗?”

“没有。”闻裕承认,“只梦到过我说的那些,还有,梦见我爸在羁押的时候,脑溢血了,人没了。”

原来如此,所以前世,闻裕入狱,没有人能替他奔走。

闻家本就人丁稀少,老的死,少的判刑,闻家……就这么轰然倒塌了。

纪安宁终于又解开了一个困惑已久的疑问。

她说:“别的世界的你对别的我好不好,对你和我有什么意义呢?”

闻裕其实只是提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答案无非“好”或者“不好”。如果他对她好,只要直接回答就行了。

可纪安宁没有回答“好”。那么答案已经很明白了。

闻裕感到无法置信。

为什么,他会对她不好?

纪安宁轻轻叹气。

“真的,没意义的。”她说,“别去多想。”

闻裕抿了抿唇,问了另一个问题:“我梦见我成了杀人犯,我杀的……”

他的瞳孔黑得像墨。

他的声音冷似寒冰。

“是他吗?”

一个“他”字,闻裕和纪安宁都知道指代得是谁。

闻裕既然梦到过银海酒店天台上的事,就会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谁害死了她。

纪安宁没有回答,但闻裕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睫毛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