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琏无奈,只得趁个空隙,蹭地跳出战圈。花著雨也就趁势收篷,喘息两声,学着江湖上的作派,一拱手,道:“佩服佩服!祝少侠好俊功夫!”
祝琏只是苦笑,道:“不敢当!既如此,大家同去西疆,准备准备,择个日子动身吧。”
“只怕暂时还不成,”花著雨看着邱横行,却对祝琏道:“人家吃你这一脚,怕不要有半个月起动不了?你也是够狠的,这一脚踹下去,就没想到他是个病人?未免胜之不武,胜之不武!”
这种歪理,祝琏真是不听则已,一听怒火腾腾直窜,只是要跟这种傻妞计较,不免显得自己也甚没水准。勉强按捺下去,再一想,邱横行一个病人,可谓手无缚鸡之力,做什么还能拿刀逼迫到她?想必也是她以为跟一个病人争斗,胜之不武,从而束手就缚。真是好笑呵好笑,现世呵现世。这般在心底恶狠狠冷笑两声,慢吞吞道:“只要姑娘不怕被毒死,我急什么?多几天就多几天呗。”一壁说,一壁揉揉肚子,道:“这一会就打得饿了,赶紧找饭吃去。二位,先走一步!”
花著雨忙道:“等一下!祝少侠远道来此,这一杯水酒,自然是小女子做东。都说揽月楼酒水不错,不如我们就去那里?”
祝琏一哂,道:“要你做什么东?这里本是我的地头。”
“话不是这么说,”花著雨嫣然一笑,道:“少侠仗义相救,小女子还真能不知感么?适才动手,也不过是为与邱大侠有言在先,不欲毁约。得罪少侠之处,只望您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吃这一杯水酒,便算是小女子陪罪罢。”
祝琏吃她这憨然一笑,一个不提防,眼前顿时冒出金星两朵,倒也欣喜这傻妞到底没有傻到极点,还有得救,好歹还知道自己的好处,嘴上略微谦逊一句,便跟着她往外走,却见邱横行并不跟来,“咦”一声,道:“只是咱们俩么?”
花著雨笑道:“我想您要是少踹一脚,邱大侠怕还能挣得来。现在么,不只好是我们俩了?”
祝琏念头一转,便想将邱横行点住穴道,免得他趁两人都不在时逃跑,再一想,他跑了反倒更好,左右这片地盘上也不怕他逃上天去,还可打打这傻姑娘的嘴巴,什么“成名英雄”这个啦,“成名英雄”那个的。当下微微一笑,便道:“难道你就没得称呼了?左一个‘邱大侠’,右一个‘邱大侠’,真不知道一个喂你毒药的马贼,他侠在哪里,又大在哪里?”
花著雨笑道:“说到这个,可就是本姑娘行走江湖的宝贵经验。要说马贼称不上侠,那平时碰见张三也叫侠,再碰见李四也是侠,难道他们就配得上个侠字?索性利落一点,三十岁以上全体称大侠,三十以下全是少侠,礼多人不怪,大家不得罪。所以他便是大侠,你便是少侠,你说这样省不省事呢?”
祝琏只有苦笑。两人一路闲话,径上揽月楼,叫上酒来。按说两个人喝酒,再有多大酒量,也喝不了多少辰光。偏偏祝琏心怀叵测,想给足邱横行时间逃跑,好再去把他抓回来,便一边喝酒,一边着意拖延时间。本来一个巴掌拍不响,哪晓得那边花著雨也是一个心思,一个劲想把祝琏绊住,好让邱横行趁势脱身。想那马贼恁般烈性,此时不溜,若是跟祝琏同往西行,那一把快散架的身子骨儿,还真不够这公子哥儿一路折辱的呢!
当下两人各怀鬼胎、尔虞我诈,顿时殊途同归,一拍即合,就不用提酒楼上的这一场热闹。又是拇战,又是猜枚,又是行令,又是听曲儿,又是说笑话,又是道掌故,两个人喝酒,硬喝出二十个人的气氛来,直嚷得一层楼尽皆侧目。吵了有一个多时辰,两个因为忙乎太甚,一桌子的菜几乎没动。不知什么时候一展眼,午后的食客都已散尽,这才慌慌地就着冷菜,盛两碗饭胡乱吃下。
乱过这一阵,虽然挨了旁人无数白眼,两人之间的热络程度倒是急剧上升,花著雨下得楼来,又翻出新花样,一扯祝琏衣袖,撒娇卖痴道:“这一晌都陪病人,闷也闷得死了!既然你说,这里是你地头儿,带我玩去。”
祝琏自是一口应呈。两人便在钟鼓楼附近的闹市区作细玩耍。花著雨左右扮演的是傻妞角色,这当儿也只能不辞辛苦,不拘是布老虎、肚兜儿,或是剪纸、布绣、花馍、玉雕,总之是见一样,问一样,从工艺水平一直上溯到制作过程,问得口干舌燥,大有回去我也开这么一家作坊之意。祝琏呢,居然也不怕泄漏本地的商业机密,有问必答,答不出来的还谦虚地向卖主请教。一路过去,也不知惊散多少小业主的魂魄,以为又多一家竞争对手。
这样混不多时,又是晚饭时节。两人倒也心有灵犀,谁也不提邱横行半个字,自顾找家酒楼坐下。这回却是祝琏的东。席间情景,无非是将中午情事去芜存精,重新上演一遍。这样一直喝到酒楼打烊,两人脸色通红,也分不清是酒多还是话多,一路手拉着手,踏着晚风转回客栈。
夏季里,羁旅中的人多要起早,好贪凉赶路。这时节除一两个还在院子里纳凉,满院人都已睡下,四处漆黑一片。花著雨跟祝琏两个跌跌撞撞摸进屋来,刚打着火,便不约而同,一起看向邱横行的房间。那房门虚掩着,被夜风轻吹,小幅度地扇动。祝琏点上蜡烛,笑道:“这贼子!倒晓得舒服,先自睡了。”一壁说,一壁推开房门进去。花著雨忙跟过来,笑道:“也怨不得他,谁教你踢……”
话未说完,从祝琏肩头望过去,却见烛光摇晃,照在纱帐上。纱帐里横躺一条大汉,邱横行气息沉沉,正睡得格外香甜。按说这本是最自然的情景,看在这两人眼中,却不啻如焦雷击顶。脸上不便现出什么,心里早是面面相觑。花著雨先是一呆,那半截话就堵在嘴里,等回过神,又怕接着说下去吵醒梦中人,蹑手蹑脚退出门来。
祝琏也是无话可说,微一思索,顿时明白过来,不由暗暗冷笑:这种惰敌之计,难道也瞒得过我?不过是先做出个样子来人看,只待大家心一定,在外面玩得更久,他这厢就飞了。哼!本公子难道就怕你飞?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瞧你花样百出,终究也翻不出公子爷的五指山去!
花著雨这边想的却是,想是今日这一脚,果然挨得重了,竟是挣不出去。嗯,且调养一日也好。等明儿我起个绝早,再把祝公子拖住,整一天功夫,要走该更从容些。
两人暗转念头,胡乱洗漱过后,这夜已经不早,祝琏便在邱横行房里凑合一宿。第二天一早,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被花著雨当胸一把揪起,耳边便听她大声道:“快起来快起来!咱们这就看杨贵妃的洗澡盆去!”
祝琏挣扎两下,未能摆脱控制,睁眼一看,窗外天色昏然一片,不由哀叹道:“什么洗澡盆?就值得这样去看?”
“怎么不值得看?”花著雨朗声道:“难道你没读过《长恨歌》么?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怎么不值得看?快起来快起来!”
祝琏无奈,只得蹭下床穿衣梳头,洗沐过后,等店家送上饭来吃了,天还只是蒙蒙亮,院子里早起的客人才刚陆续有些动静。花著雨那厢却早准备得妥妥贴贴,连马都已经叫小二喂好草料,又上好鞍子。祝琏因此也就不免境遇凄惨些,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被她一把扯将出去。
两人打马上路,说起这番不寻常的早起,花著雨自是振振有辞,谁教他们今天去的华清池,路程比较远,出了城还要走好几十里路呢?何况华清池的背后,还有骊山可爬。更何况他们又不见得非要直奔目的地,沿途总还要玩赏风景、体味民情吧?假若不早点动身,回来得晚了,赶上城门下钥,进不来可怎么办?
这一天的游玩情况也不必细表,总之两人回到客栈,街上灯火已经如星辰密布。而这么多的星辰里面,就有来自他们房间的某个窗口的一颗。这两人一跨进院门,一眼看得清楚,不由各自倒抽一口凉气。再走进屋内,只见药气蒸腾,邱横行斜披上衣,刚刚封上炉子,正把煨好的药往碗里倒,看见他们,闲闲答讪道:“贵妃澡盆还好看么?”

贵妃澡盆好不好看,大家并不在意。在意的是邱横行的表现。邱横行的表现如今看起来,未免是愈来愈莫测高深,让人难以把握。
在祝琏看来,若说他耍的是惰敌之策,那么他的最终目的也不过是想麻痹大家,好使大家放心去玩,他就可以找到更充裕的时间逃走。而那一天他们打天还没亮就出门,从时间上来说,已不可谓不充裕矣!更何况花著雨没心没眼的,还巴不得地就宣布出来,去华清池,玩一整天!
至于花著雨,她的看法则更进一步:难道这意思是,邱横行在暗示她,一天的时间还不够用?
恨只恨自打祝琏来了,花著雨要想接近邱横行,去讨进一步的明示,都没有机会。眼睛里面,只见着祝琏反客为主,鸠占雀巢,大喇喇进驻她的房间,倒把她给赶得远远的,在后一进院子另开了间房。花著雨要说拒绝吧,一个女孩儿家,虽可骗店家说与邱横行是兄妹关系,祝琏面前,断无坚持着还跟邱横行同住的道理,也只得吃个闷亏,捏鼻子走开。
这是大关头的不便。至于小细节呢,更是不必提起。那邱横行想不到竟是个君子式人物,履行起当初的诺言来,不打一丝折扣。不管是在祝琏面前或是背后,且不说跟花著雨把关系划分得比泾渭还分明了,简直就是眼里通没她这么个人。花著雨几次三番杀鸡抹脖子地递眼色做手势,竟得不着他一点回应。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得自己估摸着暗自揣测,想是一天的时间,还是不够用的?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天。既然一天不够用,花著雨便不得不抖擞精神,再想出别的名目来,拖住祝琏。于是便折腾着要上华山,爬西岳。华山离西安城三百余里,两人这一来一回,便花去两天时间,傍晚时分回客栈一看,天保佑!那邱横行瘟神一般依旧坚守阵地,他自岿然不动。
看来两天时间也不够他脱身。这也难怪,他们两人跑了七八天,还不是被祝琏赶过来抓住?花著雨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对祝琏宣称爬山瘾发,又往更远的太白山而去。如此这般折腾下来,烈日下爬过好几座大山,两个人都消磨得又瘦又黑,只有邱横行一天一包草药,倒是一丝不苟地吃得脸色红润,日渐丰肥起来。
终于,这人吃到最后一包药,当天晚上,见那两人又一次打外面回来,慢条斯理道:“你们玩够没有?”
回来的两个皆怒目而视。邱横行恍若无睹,咕噜噜把一碗药汁灌下肚去,放下碗,道:“要是玩够了,便起程罢。”  

三人行

起程向西,这一路苦的也还是那两个人。花著雨本没中毒,离家日久颇觉思乡,如今却不得不背道而弛,南辕北辙越走越远。当然,这一番劳乏如果最后真能用一张解药方子晃过祝琏,算是以她这一命,换得邱横行一条性命,倒也罢了。只是那边厢祝琏心里,哪里相信这马贼好端端的就会拿出真正的方子?一意只想施展手段,迫邱横行吐实。叵耐那憨姑娘花著雨看着傻,有时竟也鬼灵精得不行,似乎知道他存心破坏她与“邱大侠”的君子协定,时刻提防,直是寸步不离,就是住店,连住房也要插在他与邱横行之间,着实让祝琏狗咬刺猬,无处下牙。
不说这一路的勾心斗角,转眼间三人已重过平凉,跨巩昌,越兰州,转入凉州府境内,进入河西走廊。河西走廊走不几日,到得长城尽头的嘉峪关,便是中朝的国境线。祝琏百般思量,至此仍是苦无妙计,算算日子,花著雨中毒的三月期限掐头去尾,已经容不得再怎么折腾,也只能一咬牙,作出决断。甫出关口,千里戈壁跃入眼中,便一勒马,道:“姓邱的,我们这也算是送佛送上西——如今都送到这个地方,也够了罢?你的解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