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医生又来过一次,换了副调养的方子。花著雨眼看无事,出门的日子也已久了,邱横行也尽可自理,便思赋归。这一天,满屋子里收捡起来,要打点包袱回家。收来收去,好象还少什么东西,找了半晌,不见踪影,便问藤椅里闲坐的邱横行,道:“可看见我的汗巾子没有?白绫挑花的那一块?”
邱横行靠着椅背,半晌不语,落后才慢吞吞从袖口拉出一块帕子来,道:“是这一块?”
花著雨见那帕子角上绣了朵艳色梅花,慌忙伸手来取。邱横行却没有还她的意思,自在手中细细展看,道:“敢情这梅花竟是你的标记,脸上画的是,这汗巾子上绣的也是?”
花著雨道:“那自然,这是我的绰号呀。”
“绰号?”邱横行微觉诧异,道:“难道你是……花魂?花妖?万花娘子?看着也不象。”
“我是梅花妆,”花著雨笑道:“自己取的。初出江湖,没她们那么名头响亮。”
邱横行微微一怔,道:“自己取的。”
“很奇怪么?”花著雨哼一声,又伸手来拽帕子,道:“我每次跟人说,人便统是你这副表情。真有那么奇怪么?我瞧是少见多怪!”
邱横行吃她这一阵抢白,想是这几天处得熟了,居然也没生气,由着她把那帕子抽走,微微一笑,道:“自己取自然也成。只是这样一来,想要名头响亮,未免就困难些。”
“可不是?”花著雨道:“我总不能见人就报,在下梅花妆花著雨。要不这样罢,你这次回去,可得替我多宣扬宣……”说到最后一个字,忽觉失言,生生咬住。眼角只觉邱横行的目光定定看来,知道他是个有心的,再要把那个“扬”字吐出来,其势已有所不能。心里一急,一股热浪顿时火辣辣卷上脸来。
屋子里便是一片沉默。半晌,只听邱横行道:“姑娘放心,你的意思我明白。”
花著雨嗫嚅道:“你明白什么?”
邱横行不语,却自小几上拿过腰刀来把玩。那刀色如古铜,佩上深褐色的硬牛皮鞘,风格极为粗犷。刀柄末端透雕一只雄鹰,铁爪利喙,劲羽开张,腾空欲去,却是马帮的不二标记。也许被流放在世界边缘的子弟,骨子里便是这样一只孤独的猛禽。当马蹄踏起黄沙,烈风在奔驰中扑面劈来,谁不愿意鹰扬而起,腾飞三千丈,尽享那种力量,与自由?
“姑娘自今而后,就当没见过这只鹰,”邱横行轻抚刀柄,终于道:“漠上汉子虽则无行,不敢以一身血污沾染姑娘。”
花著雨呐呐地说不出话。早知此人心有七窍,可被这般道破心事,要待否认,都觉勉强。说到与马帮的牵扯,虽说她并不是那种只图洁身自好的人,可毕竟也没有个硬往泥堆里滚的道理。便是这次一时心软插手救人,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做对做错。设使日后邱横行卷土重来,倒杀出多的人来,那死在他刀下的人,会不会向她花著雨鸣冤呢?总而言之一句话,马帮里看来难得有什么好人,跟他们在一起的这种烂事,自然是能不提,就不提罢。
邱横行五指张开,缓缓握住刀柄,道:“设使一万个不巧,将来邱某被人追问如何逃脱,此事也与姑娘无干,无非是当时邱某使出手段,挟制了姑娘。”说着,忽地微微一笑,便表演出挟制的动作,一把褪去刀鞘,露出雪一样的刀身,往前只一递,点在花著雨的咽喉上。
两人隔着一柄刀四目相视。花著雨说不上来,心里突地一阵难过,便欲推开刀刃,肩还没动,眼前忽然一花,只听“叮”的一声,便见那把刀打斜刺里直飞出去。跟着人影晃动,就是一连串声响。藤椅响,衣袂带风响,有人中招响,身体落地响,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好贼子!”
好容易这一串声响都静下来,花著雨慌忙看时,却见邱横行已经被踹出藤椅,骨碌碌滚在屋脚,咽喉上被人雪亮亮逼了把长剑。持剑的人却是祝琏,剑尖点定邱横行,回过头来,见花著雨惊慌失措,忙道:“姑娘没事吧?”  

人心隔肚皮

这么多天之后,祝琏还能找来,说明“大隐隐于市”这句话,适用起来,也得看是什么人。一个市井人物,往人堆里随便一扔,不怕他不如涓滴之汇入大海,霎时间影踪不见。论到花著雨跟邱横行,一个梅花女郎仆仆江湖,一个大漠飞鹰落难平阳,拆开来还难免让人过目不忘,更别提合二为一。也就难怪祝琏翻回头来,顺藤摸瓜,一摸一个准。找到这家客栈,自窗口一探头,便看见人间的大不平。那马贼正挺着利刃……
花著雨慌张张看着这局面,听见祝琏问她有没有事,竟答不出来。忽听邱横行冷笑一声,道:“她吃了我的五毒钻心丸,没有我的独门解药,三个月之后,便要毒发身亡,你说她有事没事?”
祝琏大怒,剑尖微摆,便在邱横行脸上刷个耳光,“噼啪”一声,就是两道血淋淋的剑痕,道:“好贼子!还不快把解药拿来!”
花著雨只看得心头一跳,慌道:“别……”见祝琏扭过脸来,晓得自己语气不对,忙调整道:“别动粗,这人性烈得很。要说拿解药,这几天,我何尝没有想尽办法?哪晓得他软硬不吃,逼得急了,动不动还要自杀。所以……”
祝琏上上下下打量着邱横行,嘿嘿一笑,道:“动不动便要自杀?哼哼,撞到爷手里,有本事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倒不必,”花著雨几句话说过,渐渐镇静下来,见祝琏的剑尖只在邱横行咽喉部位晃动不已,委实惊心动魄,道:“祝少侠,窗户没关,还是把剑先收起来吧,让外面人看见,不大雅相。这人左右一身的病,也使不出武功,不怕他翻了天去。”
祝琏倒是从谏如流,听不得这一句话,“嗖”地插剑入鞘,道:“便宜他。刚刚你怎么说,那倒不必?”
“是不必,”花著雨边说边想,脑筋转得倒也算快,道:“解药的事,我已经跟他商量好了,不劳少侠挂心。左右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我便送他入漠,他给我解药,大家两清。”
祝琏直看着她。花著雨见他眼神不对,笑道:“怎么?这主意不是挺好么?我送他回去,既能拿到解药,恰便他又是现成的向导,我又正要看大漠风光,这不正是一举两得、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美事么?”
祝琏愣了半天,方叹道:“那天在商行,我就觉得你这姑娘有些傻气,果不其然!你跟他去大漠?也不怕羊入虎口、偷鸡不着、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花著雨听见“傻气”二字,忽地灵机一动,怒道:“你这话是怎么说来?人家一个成名英雄,还能讹我不成?”
“成名英雄?”祝琏转头去看邱横行,见他挨了一脚,想是伤得不轻,这时候才刚扶着墙壁往上挣扎,不由冷笑道:“成名英雄?什么成名英雄跟你无怨无仇,就喂你一个年轻姑娘吃毒药?”
花著雨道:“事有从权。当时事态紧急,他又身染重病,既不能用武功强迫我,再不用毒药,你还让他怎么办?”
祝琏怒极反笑,道:“用毒药之前,想是还用了闷香?要不,你活生生一个人,也不至于就把毒药当冰糖吃了下去?”
花著雨哑口无言。祝琏道:“我也不管你怎么安排,我只问他要解药便了。”一步上前,揪住邱横行的领口。花著雨看看不对,慌得叫道:“姓祝的!”祝琏微微一怔,一扭头,便见花著雨跺脚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祝琏见她不识好歹,未免有气,冷笑道:“谁愿意管你这傻丫头的事?既然碰上了,不管我良心上过不去!”
花著雨道:“你的良心!你问过我的良心没有?”一壁说,一壁从包袱里抽出长剑,抢步上前,连鞘砸向祝琏手腕。
祝琏不欲跟她纠缠,一松手放开邱横行,退出两步,冷笑道:“你的良心?你的良心莫非就愿意吃毒药?”
“祝少侠这可是无理取闹了!”花著雨断喝一声,义形于色,道:“姑娘我初出江湖,正要扬名立万。所谓大丈夫言出如归,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今日我首次跟邱大侠定约,你就偏要从中作梗,究竟存了什么心肠?日后传扬出去,江湖上不知道的,只说是梅花妆无信无义,教我花著雨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祝琏哭笑不得,知道这姑娘有些头脑不清楚,心想,我何必跟她罗嗉?料她一个年轻女子,虽然有把剑,想也没什么真实本领,不如三下两下把她制住,自问马贼要解药去。要出来就一刀杀掉,木已成舟,她还能把我吃了不成?想得清楚,向花著雨睃一眼。
花著雨见他眼光不善,剑一横,道:“你要怎地?”
祝琏也不多话,叫一声“得罪”,欺将过来,空手入白刃,径来夺花著雨手中长剑。花著雨索性一傻到底,就势跟他缠斗起来,左手反切他脉门。祝琏见她招式精妙,慌忙撤手。花著雨长剑跟着向前一指,带着鞘当胸点到。祝琏见这两式宛若行云流水,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这丫头不是庸手,少不得打点十分精神应战。当下可劲儿闪转腾挪,在这室内的方寸之地与她努力周旋。
只是说也奇怪,无论祝琏打起十分或是十二分精神,或是某时某刻精神偶有疏漏,这战局打来打去,却总是个不上不下的局面。想赢花著雨固然差着九条牛的劲头,要输,花著雨那里似乎也还要想办法再借二虎之力。这场面在祝琏看来,自是以为两人不相伯仲;在花著雨,那心里可就早转过不知多少念头。
这一战要是输吧,救不了邱横行的命。可要是赢呢?明摆着祝琏迢迢奔来,仗义相救,这一赢,不免让他在马贼面前折落面子,哪能干这样恩将仇报的事?然而只管这样打下去,又不知如何是个了局。花著雨再挨一会,这种不上不下的分寸拿捏极费精神,心里只是暗暗叫苦。
她叫苦,那边祝琏也不甚好过。心想花著雨动了兵刃,自己却没动,这怎么也说明自己技高一筹,只怕抽出长剑,事情就好办些。可是看这姑娘的功夫,事情就好办些,怕也好办不到哪儿去。而且真要明晃晃动起家伙来,这丫头脑筋又不灵,别一场救人没救得,反倒凭空落下个仇家。可怎么是好?然而大丈夫侠义为怀,情知不妥,也不能怕落仇家就由她去呵?
两个人打来打去,想来想去,忽听邱横行道:“别打啦。祝少侠不就是怕在下拐了花女侠去么?既如此,就改一改约定罢。左右是在下改的,也不算于梅花妆声名有玷。况且如今既有少侠,花女侠也用不着在下再做向导。不如只一到大漠,在下给出解药方子,大家分道扬镳,你们走你们的,我走我的,怎么样?”
祝琏道:“谁知道你那方子是真是假?”
花著雨猛刺一剑,怒道:“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成名英雄会干这事?你这次胡搅蛮缠,赶走我的向导,快赔一个来!”
祝琏脑筋也不慢,见花著雨急忙收拾不下,看来还是以智取为上。好在此去大漠,路远迢迢,不怕找不到机会逼出解药。想得清楚,忙道:“我赔好了,咱们这且罢手。我数一、二、三……”
花著雨却得理不让人,立马截口道:“什么一二三?你先停手。”
祝琏甚不服气,道:“为什么?”
“这还用问为什么?”花著雨道:“瞧你三番两次信不过人家,可见自己就是个不能相信的。我要是先停手,难免不会吃你的亏!”